金合歡的關系網(wǎng)

方舟子

在非洲東部的大草原上，生長著許多金合歡樹。其中，有一種金合歡樹除了像其他金合歡樹一樣長滿了銳利的刺外，還長著一種特殊的刺。刺的下端膨大，里面是空的，風吹過時，發(fā)出像哨子一樣的聲音，所以它們被叫做哨刺金合歡。

金合歡之所以遍布銳刺，是為了防止食草動物吃它們。這可難不倒長頸鹿等大型食草動物，然而哨刺金合歡還有第二條防線。在哨刺里頭，住著一種褐色的小螞蟻，它們的腹部能往上舉，所以叫舉腹蟻。長頸鹿吃樹葉時扯動了樹枝，舉腹蟻覺察到了，便蜂擁而上，拼命地叮咬長頸鹿的舌頭，迫使長頸鹿離開。

舉腹蟻為什么這么愛護金合歡樹呢?因為金合歡樹是它們的家。那里的土壤在雨季來臨時灌滿了水，而到了旱季則變得干裂不堪，因此不適合螞蟻在地下建巢，舉腹蟻便把家安在了金合歡樹上，住在空心的刺里頭。金合歡樹為了留住螞蟻當保護神，還為它們準備了美味的食物：在樹葉基部有蜜腺分泌蜜汁供舉腹蟻享用。

除了這種褐色舉腹蟻，還有兩種舉腹蟻和一種細長蟻也以哨刺金合歡樹為家。一棵金合歡樹上如果有兩種螞蟻撞到了一起，它們就會展開你死我活的決斗。

在戰(zhàn)爭中，褐色舉腹蟻往往占優(yōu)勢，大約50％的哨刺金合歡樹都被這種舉腹蟻占據(jù)。黑色舉腹蟻則在戰(zhàn)斗中經常落敗，它們采取了一種自我保護策略，把金合歡的側芽咬掉，讓金合歡長不出側枝。不會和旁邊的金合歡樹碰在一起，也就不會把其他樹上的螞蟻給引過來了。

細長蟻也經常在戰(zhàn)斗中被打敗，它們干脆采取焦土政策，把金合歡樹上的蜜腺都給破壞掉，讓舉腹蟻覺得這棵金合歡樹沒有價值，不來占領。

1995年，一些美國生物學家在六片金合歡樹周圍圍起帶電柵欄，不讓長頸鹿等大型食草動物吃它們的葉子。他們以為在人為的保護下，金合歡樹會更加茁壯成長。十年后，他們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受保護的金合歡樹日漸枯萎、死亡，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來，長頸鹿不再來吃金合歡樹的葉子之后，金合歡樹就“覺得”沒有必要討好螞蟻，不愿意再浪費能量去制造空心刺和蜜汁，空心刺和蜜汁的量都大為減少。這么一來，褐色舉腹蟻反過來覺得金合歡樹沒有太大的價值，不愿為其著想了。有一種害蟲——天牛的幼蟲會在金合歡樹干上鉆孔，以前褐色舉腹蟻會盡力消滅天牛的幼蟲，現(xiàn)在則聽之任之了。

金合歡樹分泌的蜜汁少了，褐色舉腹蟻就飼養(yǎng)一種能分泌蜜汁的介殼蟲解饞。這種介殼蟲靠吸食金合歡樹的汁液為生，本來就對金合歡樹的生長不利，而且還會傳播疾病。

褐色舉腹蟻在空心刺里做巢，在那里養(yǎng)育后代?？招拇虜?shù)量減少，褐色舉腹蟻失去了托兒所，數(shù)量減少了近一半，遇到入侵的其他螞蟻時。一方面兵力少多了，另一方面也沒了保衛(wèi)家園的動力。無心戀戰(zhàn)，因此在戰(zhàn)爭中經常被打敗。褐色舉腹蟻丟掉了大約30％的領土，取而代之的是黑色舉腹蟻的領土擴張了兩倍。

黑色舉腹蟻經常到樹下捉昆蟲吃，蜜汁的減少對它們的生存影響不大?？招拇痰臏p少對它們更毫無影響，因為它們并不住在空心刺中，而是住在天牛幼蟲挖的洞中。因此黑色舉腹蟻不僅不消滅天牛，還鼓勵天牛到金合歡樹上產卵。黑色舉腹蟻的到來對金合歡樹是一場災難，即使金合歡樹死了對黑色舉腹蟻也沒有什么影響，它們在死樹上照樣能生存。

因此，用電柵欄保護金合歡樹的效果適得其反。對哨刺金合歡樹來說，被食草動物吃一些葉子，反而是有益健康的好事。電柵欄拆掉容易，保護物種卻不那么容易：長頸鹿、大象等大型食草動物的數(shù)量正在急劇地減少。即使沒有電柵欄，也會有越來越多的哨刺金合歡樹不必擔心被吃掉葉子。

我們可以預測，金合歡樹會因此短視地不再犒勞保護它們的褐色舉腹蟻，危害它們的黑色舉腹蟻會乘虛而入，結果反而讓自己陷入絕境。在金合歡樹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復雜的關系網(wǎng)，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一個環(huán)節(jié)的消失能夠導致出乎意料的災難性后果。不只是金合歡樹，每種生物其實都生活在某個關系網(wǎng)中。

【原載2009年第9期《特別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