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打我，好不好

梁文道

二十年前，我和一群同學坐火車去廣州。在車廂里，我們看見一塊“服務(wù)指標”布告牌，牌上的第一條赫然寫著“列車人員不得隨意打罵乘客”，看得我們又驚又笑，路上不斷提防被人“隨意打罵”。到得廣州下了車，走進人山人海的站前廣場，忽見不遠處人群起哄喧叫，湊近一瞧,原來是一名公安捉住了一個“嫌犯”（不知他犯了什么罪）。公安從后面抓著看來早經(jīng)飽打的“嫌犯”衣領(lǐng)，讓他面朝天背朝地，一路拖行。凡路過處，人人喊打，對著“嫌犯”拳腳相加，算是集體懲罰。

比起當年，今天的中國應(yīng)該已經(jīng)文明得多了。例如最近在網(wǎng)上曝光的一份教材《城管執(zhí)法操作實務(wù)》，它教導城管人員在防制暴力抗法時應(yīng)該“要使相對人的臉上不見血，身上不見傷，周圍不見人，還應(yīng)以超短快捷的連環(huán)式動作一次性做完，不留尾巴。一定要干凈利落，不可遲疑，將所有力量全部用上”。它之所以“文明”，是因為這不是在鼓吹執(zhí)法人員釋放憤怒，更不是提倡一種純粹的沖動，而是在傳達一種經(jīng)過精密計算、深思熟慮的暴力。這種暴力的施行者中斷了自己的思考和感受，服從規(guī)則，進入一種近乎機器的狀態(tài)。因此這份教材又說：“整個過程要做到心態(tài)平穩(wěn)，意無雜念,不可慌亂，不要考慮自己是否是相對人的對手，會不會把相對人弄傷了……此時應(yīng)當達到忘我的狀態(tài)?！?/p>

根據(jù)那種霍布斯式的經(jīng)典寓言，國家之所以誕生，正是因為活在“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類深深感到暴力的威脅，朝不保夕，不知何時會受到他人的掠奪與侵害。于是大家同意把行使暴力的權(quán)力交給一個人或者一個機構(gòu)，以一個合法的暴力壟斷者，換回眾人生活的太平，免除彼此之間的猜忌。

由于暴力是那么重要又那么可怕的事物，所以任何一個負責任的政府都該對它慎而重之，仔細界定它的行使時機、范圍和方式。我們甚至可以說，當人群交出武力，成立國家之后，還得和國家就暴力的使用立約，以防自己受到政府暴力的侵犯。畢竟，國家本來就是為了限止暴力而存在的，若非不得已，暴力絕對不是對付人民的選擇。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都設(shè)有專門機構(gòu)去規(guī)管流動小販，但很少會把暴力的使用權(quán)交給這些部門。不提別的國家了，且以中國香港地區(qū)為例，“小販管理隊”擁有扣查非法流動小販的權(quán)力，但是到了必須使用暴力執(zhí)法的時候，他們也只能召來警方協(xié)助。

《城管執(zhí)法操作實務(wù)》讓我最震驚的地方，是它沒有花什么篇幅去談行使暴力的前提，去仔細界定何謂“暴力抗法”，卻把注意力放在使用暴力的方法，甚至打人時的正確心態(tài)上。為什么他們可以如此草率地對待暴力？仿佛這是種不成疑問的義務(wù)！就算城管擁有暴力的使用權(quán)，在這份教材的指導下，暴力也不再停留于自衛(wèi)時的最低限度，而是攻擊時的最有效程度了。

已經(jīng)二十年了,但我還是不能忘記二十年前在廣州火車站前目睹的場面。那名“嫌犯”每挨一拳，便發(fā)出一聲嚎叫，后來,他的力氣慢慢轉(zhuǎn)弱，逐漸變成一陣陣持續(xù)的呻吟，與幾不可聞的求饒聲。關(guān)于暴力，我們有許多的字眼形容，關(guān)于暴力帶來的痛苦，我們卻缺乏足夠的詞匯。事實上，這種痛苦是一種毫無意義可言的純粹空白；正如德國哲學家渥夫剛·索夫斯基（Wolfgang Sofsky）所說的：為它“下定義的這個行為，其實只不過是掩蓋它本身的無意義而已”。

身體是一個人最后剩下的東西。剝奪一個人的財產(chǎn)和尊嚴等等，他也許勉強還算是一個人，但是當你直接攻擊一個人的身體，他就只是一塊肉團了。為什么那個被打的“嫌犯”要無意識地微微揮動手腳？他不是要逃跑，更不是反抗，而是在突如其來的暴力處境之下只余下痛苦的感受，大腦空白,官能停頓，一瞬間徹底失去了與世界的聯(lián)系，陷入一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迷茫。那些動作是一種喘息，他的四肢在尋找伸展的機會，他的本能在顫抖著確定心志仍有操縱軀體的能力。

是的，本能。遭受過暴力的流動小販深知失去一切能力時的無助狀態(tài)，那是種最基本的動物狀態(tài)。而他們卻仍在街頭巷尾游擊般地出沒，大多是為了求生的本能。

請不要打我，好不好？

【選自2009年5月1日《南方新聞網(wǎng)》】

題圖 ／ 城管“執(zhí)法” ／ 鄺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