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馬盜

蔡　楠

劉六一開始其實不是響馬盜,他是緝拿響馬盜的。只是后來才成了響馬盜。這我最清楚。

我是明正德五年夏天與劉六相遇的。我們相遇的地方是離白洋淀不遠的劉家圪垯。那時,我是來自蒙古草原的一匹軍馬。我和成百上千匹軍馬一同被官府分配給村民寄養(yǎng)。朝廷在直隸推行馬政制度,劉家圪垯不得不把農田改成了牧場。望著綠油油的莊稼苗成片成片地毀壞,種上了牧草,村民齊彥名一拳頭將牧場砸出了一口土井。他雄壯的眼淚嘩嘩地流在了井里,填滿了整個井口。他的身后,村民們這樣的淚井連成了一片。

而劉六沒有流淚。他喜歡馬。他見了我喜笑顏開,鐵塔一樣的身體一下子騎到了我的背上。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乍了。我四蹄生風,鬃毛盡豎,碩大的頭高昂著,烏云般深長的廓胸抖動著,嘴里發(fā)出一聲聲尖銳的嘶鳴。我想把這個黑漆的漢子摔下來,然后用我的四蹄去踐踏他,然后騎上他,讓他來當我的馬?？晒庵蜃拥膭⒘鶇s像粘在了我的背上。我不得不聽從他的調度。我被他的強悍所征服。

我被劉六拴在了他家的木樁上。我聽見他在院子里大聲吆喝,好馬,好馬,好馬啊!老七,快,把上好的草料給馬拌上!

比劉六還高半個頭的劉七端著篩過的草料過來了。他摸摸我的頭,摸摸我的臀,像摸他的新媳婦一樣。嘿,哥,這馬比我養(yǎng)的那幾匹強多了,簡直就是一匹望云騅呢!

于是我就叫了望云騅。

我的主人是官府。但這不妨礙我和劉六成為好朋友。他飼養(yǎng)著我,放牧著我,在我的背上使棍棒,拉弓箭,練刀槍。有時候,還和劉七立在馬背上練對打,練擒拿。把我和其余幾匹馬搞得威武野性,斗勁十足。

并不是所有的軍馬都有我們這樣的幸運。那一年,皇室莊田不斷增加,農田不斷減少,加上夏季大旱,牧場草料不豐,許多農民無力飼養(yǎng)軍馬。種馬餓死不少,自然馬駒也就不能按時繳納給官府。死了馬還要賠償,賣田產鬻兒女也要賠償。為了活命,齊彥名就拉起一竿子人馬,在白洋淀邊做了響馬盜。

開始,齊彥名是想拉劉六兄弟一起入伙的?？蓜⒘亟^了他。劉六說,大丈夫騎射習武,是想報效朝廷,邊關立功,怎么可以圖一時的快意,去做響馬呢!劉七也說,我哥說的在理,做響馬可惜了他的望云騅呢!

齊彥名說,誰不想有個功名?可當今皇帝荒淫昏弱,宦官擅權,民困已極,廬舍幾空。生且不保,何談報國呢?說完,齊彥名長嘆一聲,別過劉氏兄弟,打馬而去。

不久,劉六劉七報效朝廷的機會來了。明廷遣御史寧杲來此當了捕盜御史。哥倆便被招募入衙,協助擒捉盜寇。我就跟著劉六做了校尉。我馬不停蹄,幾月踏盡了直隸大地。劉六連著破了幾個大案,也把響馬齊彥名趕進了白洋淀里,讓他由響馬變成了水馬。

直隸地面一時太平。我就被寧杲賞賜給了劉六。同時賞賜給劉氏兄弟的,還有許多銀子和布匹絹紗。劉六命劉七把銀子和布匹絹紗分給了劉家圪垯的村民們,然后帶著家眷來到京城,在朝廷當了侍衛(wèi)。劉七穿上了正式的軍服,喜滋滋地對劉六說,哥,虧了咱沒跟齊彥名去做響馬,要不咱還在那鄉(xiāng)間澤野當流寇呢!劉六正色道,老七,瞧你這沒成色的,給你個侍衛(wèi)就不知東西南北了,我的志向是當驃騎大將軍,騎著望云騅鐵馬金戈馳騁疆場!劉七就赤紅了臉,蔫蔫地喂馬去了。

劉六的將軍夢斷在了梁洪的手里。梁洪在一次酒后攔住了劉六和劉七。梁洪抓住我的頭,我靈敏的鼻子聞到了濃烈的酒氣。我聽見梁洪醉醺醺地說,劉……劉侍衛(wèi),聽說你們哥倆緝盜有功,受了許多賞賜,我這些天手頭緊張,能不能借一千兩銀子花花?以后,我可以向我干爹劉瑾舉薦……舉薦你們!

劉六下得馬來,把梁洪的手從我的頭上拿開,沒有說話。劉七卻放馬過來,猛力把梁洪沖倒,大聲嚷嚷,你是什么鳥人?敢勒索劉爺爺?慢說沒有銀子,就是有,放了賑濟也不會給你這狗仗人勢的東西!

劉六扶起梁洪,彈去他衣服上的泥土,陪著小心說,梁大人,我是受了些賞賜,可都分給了村里的百姓了。實在是拿不出那么多。這樣吧,你以后的酒錢,就記我的賬好了!

梁洪啪一巴掌就摑在了我主人的臉上。我沖上前去,想用后蹄踢他,主人卻把我攔住了。我只有悶悶地隨他回家。

大宦官劉瑾出場了。他把寧杲叫到了京城,又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狀。劉六劉七就由侍衛(wèi)變成了響馬盜齊彥名的內線。證據就是劉七送給齊家的銀子和布匹絹紗。

劉六劉七被關進了監(jiān)獄。劉家被抄掠一空,老少男女盡遭殺戮。

只有我乘云而奔逃出了京城。我的哀鳴引來了響馬齊彥名。我?guī)е且箒砭?浩大的響馬隊伍從白洋淀沖倒了北京城,沖倒了法場,救出了劉氏兄弟。

想當將軍的劉六劉七就這樣當了響馬盜。他們扯起了義旗,義旗上醒目地繡上了兩行大字: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混沌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