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啟文
記憶總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我永遠忘不了,青春的蛛絲馬跡。
那年我還是個孩子,大概十七歲的樣子,在一個鄉(xiāng)村中學念書。學校緊挨著公路,在視線之間,或目光,或月色,地上一部分濃蔭是廣播站的陰影。廣播站是簡陋的,弱不禁風,就建筑在學校教學樓的最頂層,播放著各式各樣旋律的樂曲,引人矚目。鋼琴曲。民謠。重金屬搖滾。電子舞曲。古典樂。英文流行歌。我熱愛音樂,尤其是國語歌曲,沉溺其中,生死相隧,深藏了無盡詩意。
我完全被音樂的魅力征服了。
學校的雨露尚未褪盡,眾鳥高飛盡,寥落似帛,沒有風吹草動。在音樂國度里,我可以是久違的英雄。也可以是復仇的天使,更可以是自己的國王。不知多少次,國語歌仿佛一種神秘的咒語,潛入了身體,我不知疲倦地為之興奮,驚訝,恐懼,憂傷和震撼。一個歌手,一張五線譜,一支樂器……我習慣于猜測年輕人的音樂夢想——上帝把音樂天賦交給少數(shù)平凡而又真正偉大的人,不分男女,不分種族,甘愿為塵世獻出一顆顆崇高、清澈而智慧的心靈。
我生長在一個浸泡音樂的歲月里面。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溫暖覆蓋田野,泥土斑駁,幾只麻雀棲居在交叉小徑的電線桿上,從稻田到沼澤,從一段山岡到另一段山岡,兩者之間,一步之遙,永遠不能相互逾越。整座學校都在上課,老師們此起彼伏的講話聲,時而低沉,時而亢奮高昂,而我逃課了,來到學校后面,在露天的空地上鋪開席子。仰臥。滿耳悠揚旋律的歌聲,來自學校廣播站的喇叭,一點點擴散,或明晰,或暗淡,顯得虛無縹緲。歌曲的美,不能承受自己的輕。不同的角度,各異的曲調(diào),組合成一個蓬勃的大千世界。一首首國語歌曲為鄉(xiāng)村增添了華麗色彩,我躺了下來,不再有任何煩惱,盡情享受著這難得的片刻愜意。當然,我看到了歌聲,波紋一樣的歌聲,不斷穿越時空,刺破了云朵的障礙,向天穹以外的境界穿梭而去。歌聲那無限的韌性、敏銳和節(jié)奏感。被我深深地震撼,銘記于心。音樂是精靈,有美有丑,有悲有喜,成了一些碎片,時刻散落在我的生活中。
音樂像潮水一樣包圍了我,一個激情如火的少年。我開始學習唱歌,在操場上,在田野里。在夕陽西下的水平線之間。音樂讓我陷入很深,能自拔。除此之外,學校的日常生活,沒有什么不同,但饒有興趣。在學校的西南角,寬闊樸素的大禮堂前,一扇破舊了的大門,很隱蔽,很久沒有人推開過。我轟然推開了這扇塵土飛揚的門,眼前仿佛是被時間廢棄的藝術(shù)世界,粉灰厚積,蛛網(wǎng)四處垂掛,無奢侈用品,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去感受其中的氛圍。我翻著跟頭,在禮堂舞臺的木版上來回奔跑,屋頂是弧形的,回聲咚咚地響。偌大的舞臺只有我一個人??湛杖缫印F綍r。我站在大禮堂的中央,放聲呼喊,練習自己笨拙的嗓音,模仿黑白電視機里偶像明星們的經(jīng)典動作、表情以及舞動的姿勢。沒有觀眾,沒有昂揚的喝彩,沒有掌聲,惟獨那些座椅在聽我唱歌。一字字,一句句,盡得滿堂芬芳。
電影歌曲給大禮堂涂上了一層亮色。學校的電影在這間大禮堂里放,免費的,不收門票。如果電影開場了,那么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從四面八方來,參差不齊的人頭相互攢動,或坐在椅子,或席地而坐,或站在欄桿夾縫,或爬到窗外的樹頂。一塊長方形狀的白棉布,四個角被吊起來。裝有兩個膠片輪圈的放映機,迎著風,發(fā)出彩色的光柱子,不斷投向了白棉布上顯現(xiàn)立體聲的屏幕。我在大禮堂中間人魔一樣看電影,槍戰(zhàn)的,武打的,偵探的,懸疑的。古裝的……精彩的故事和情節(jié),起伏跌宕,回環(huán)曲折,直到大幕緩緩落下,亦悲亦喜,終有結(jié)局。與此同時,電影里的一些國語歌曲走出了銀幕,《牧羊曲》、《真心英雄》、《冬季到臺北來看雨》、《青蘋果樂園》、《上海灘》,大肆竄紅,被男女們廣為傳唱,在任何時分,任何地方,它突然呼嘯而來,襲擊我脆弱的耳朵和心。不少歌詞,深藏其內(nèi),婉轉(zhuǎn),延綿,活躍在伸手留不住的歲月縫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一臺自己的錄音機,能讓我聽到里面播放的每一首國語歌。聽國語歌,最能感覺到光陰的走失,悠遠,寥落,華麗,飄搖四散,似乎置身于一種難以磨滅的音樂空間。
然而。我沒有錄音機,那是少數(shù)富家子弟的奢侈品。價格昂貴,成為夢中持久羨慕之物。最容易讓年輕人熱烈追捧的是錄音機。在學校的草地上,隨處可見,男生們成群地扎堆成圈,或簇擁在一起,嶄新的錄音機擱在草地中央、用一盒盒磁性的卡帶播放著流行音樂,吸引了眾多同學們好奇的目光。對于尚處在青春期的少年來說,情欲,猶如毒性劇烈的罌粟花,妖嬈,游離。被定格為禁區(qū)。即便是一首肉麻的情歌,也足以使我面紅心跳,又若有所思,感到內(nèi)心深處的欲望轟然奔流,趨于湍急。這些情歌略帶幾分猥褻的黃色情調(diào),迅速淹沒了全身肉體結(jié)構(gòu),我熱得發(fā)燙,幾乎喘不過氣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對音樂的熱愛近似狂熱,充滿夢一樣的幻想和渴望,沒有矯揉造作的成分。究竟如何愛上唱歌。又是何時第一次登臺演出。構(gòu)成了我孕育青春不可移易的現(xiàn)場。
第一次登臺唱歌時是羞怯的,在我看來,癡迷音樂的少年注定要承受青春的前世今生,永遠沉醉在成長中的喧嘩與騷動,愈來愈光彩奪目。我把能登臺唱歌當作人生音樂事業(yè)的一次飛躍。四季輪回,冥冥之中,終于有了一個登臺唱歌的機會,由于數(shù)位老師的推薦,我獲得了參加學?!敖鹛枴蔽乃噮R演的資格。那天。學校大禮堂的內(nèi)外,人山人海,到處擁擠得水泄不通,仿佛一場盛大的集會。初次登上舞臺,我的身上全是汗水,既緊張,又興奮,萬籟俱寂,那些夢寐以求的掌聲讓我心神安寧。音符縈繞著觀眾的皮膚,隱約的汁液從屋頂滑落。我唱的是一首國語歌,張國榮的《倩女幽魂》——“人生夢如長,風霜留面上,找癡癡夢幻的心愛。風幽幽在夢中輕嘆。路隨人茫茫。”臺下的觀眾們,沉浸于我制造的音樂海洋中,歡呼欣起,手勢舞得眼花繚亂,為之顛狂。我手里的麥克風話筒,隔一層薄薄空氣,飽滿,昂揚,一氣貫穿而去,清脆悅耳,余音裊裊。沒有音樂不能抵達的地方。在大禮堂前排的角落,一個乖巧的女孩專心注視著我,目光如炬,微風掠過臉頰,我卻渾然不覺。哦,親愛的少女,她和我一樣年輕、青澀。因為唱了一首歌,我,贏得了一位女孩的芳心。
我猜想這就是青春的秘訣,當青春為情感所折磨,少年們總是默默地站出來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奇跡。我和她,懷揣音樂的靈感,是如此的自然而質(zhì)樸,像田野間翻卷的稻花,搖曳生姿,在天空之下保持著安靜而優(yōu)雅的風度。尤其難忘,在月光搖晃的夜里,我們在學校附近的街上散步,一起去KTV唱歌。KTV曾經(jīng)被我想作喧嘩熱鬧的地方。音樂愛好者們會像電視機里的明星一樣。手舞足蹈,彼此飆歌。但事實并非如此,KTV大廳里光線昏暗,人群顯得雜亂無章,充滿了公共場所特有的由于空氣不暢造成的氣味。我和她,分別用五十元錢買了一張作為押金的票,穿過走廊,走進包廂里面坐下來。果皮和茶杯,吊燈和棋牌,鮮明對比。我坐上沙發(fā),伸個懶腰,將目光投向了屏幕,而主要占據(jù)電視機屏幕的,是周華健、劉德華、孫楠、宋祖英,還有韓紅、任賢齊等唱國語歌的明星。燈光,如影如幻:輕盈、悠揚的舞曲,向著季節(jié)的旋渦飛馳。大廳里還有不少靚麗的女人,打扮得很時髦,隨著音樂節(jié)奏的波動,載歌載舞,露出了衣裙下潔白、修長的腿。剎那間,多少似曾相識的樂趣,多少塵世的憂愁,紛紛融入音樂生活的容器,在頃刻間灰飛煙滅,不留蹤跡。
如果可能,真想將自己置身于田園,江湖,世外桃源,一輩子也不出來。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碧拱椎卣f,在青春期間,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最讓年輕人著迷的、散發(fā)時尚氣息的是組建樂隊。能夠敢于暗地組建樂隊的少年,除了我。還有我的隔壁班同學,我們是T、J、G??梢韵胍?。練電子琴的簧片,彈吉他,拉二胡的絲弦,吹笛,俯仰隨人,天籟自鳴,不卑微,更不高傲,逶迤而去。晝夜一樣循環(huán)往復。我們像三五成群的蜻蜒,滑翔在熒光燈下的舞臺,精力充沛,談笑風生;我們都愿意變成為自己希望的人,到底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其實心里沒有明確的目標,但我們在生活中演繹、模仿一些流行的明星樂隊,草蜢,小虎隊,唐朝,Beyond,如此等等。不能說偶像明星們與平民百姓毫無關(guān)聯(lián),他們的發(fā)型、服飾、風格,逐漸風靡殲來,影響到了無數(shù)歌迷的狂熱程度。后來,J獨自懷抱著明星夢,坐火車去了北京,報名參加某影視藝術(shù)學校。結(jié)果陷入這家皮包公司設(shè)計的陷阱,無法立身,在半途醒悟。被警察送進了監(jiān)獄。為此,我們的樂隊被迫解散了,滿腹困惑,憂傷難禁,默默地流下了淚水。
……那些時光,都悄然逝去了?,F(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那個少年了。
人生如夢,當我長大了,慢慢懂得,在人生中感受音樂的魅力,是幸福的。這種幸福往往是一個人的,簡單的。不可替代的,就在生活深處。世態(tài)萬千。各取一瓢,愛,恨,喜,怒,恩、怨、情、仇,嘗試、品味、思考。大音稀聲,大象無形。在音樂所散發(fā)出的氣息里,不可逆轉(zhuǎn)的時光正一刻不停地把我?guī)щx昨天。今天是昨天所期待的明天。尚且想著,也不枉人生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