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 嬰
安諾,給我講個故事吧。
好吧。
你躺下,我們講一個灰姑娘的故事吧,也許講講你就睡著了。
不,我不睡,我聽你講故事。
她說,你知道么,看不見的牧人在看不見的牧場唱歌。隨著夜晚的流逝,馬和獵手呼吸著混有草葉、月亮和傳奇的空氣。和平展開了它裸露的翅膀。自由精神的兄弟姊妹稱他們的群體生活為樂園。并把這個樂園理解為愛的精髓。
這是旁白么,誰說的?
是威爾海姆·弗朗歌的《希羅內莫·博斯的天上樂園》。
我不知道。
你不覺得該記下那些發(fā)生過的事嗎?
嗯,記錄下那些事,里面有很多人。里面沒有故事。有一些人在他們的青春年華,用心過。愛過,許多離別以為再不會相見,卻總要碰上的,天涯海角亦會邂逅重逢。許多離別以為很快便會再見,卻一分開就是永遠。揮手和眼淚呀,帶走什么,留下什么,記得什么。
我是說不知飄散何方的那些游離的記憶。
澤嬰,從十幾歲開始衰老,從你此刻的年紀,已經開始衰老,開始遺忘一些事,又常常忽然記起一些事。在暗含光線的室內,那些臉龐離我這樣近,這些漫長而突兀的臉龐。與之彼此消耗,與之沉默地凝望,仿佛隔了浩瀚時空。生命所觸摸的一切浮在腦海中,感應萬物,一切都不可停止。這些事發(fā)生過,這些人存在過,僅僅如此。
如果我曾經生活在草原上。我就看過無邊的草,聽過蒙古老人唱民族長調,但即使我看過無邊的草聽過老人的長調,我還是可能沒有在草原生活過。很多東西都是不確定的,我寫詩。他們看到我的詩說我是詩人,很多人沒有看到我的詩,就不知道我是詩人,如果我寫詩,但不發(fā)表不給人看,我就不是詩人,我甚至沒有寫過詩。不認識我的人,我就像不存在一樣,而在我認識的少數人當中,我也是極其容易被虛構的。
我內心的悲哀與歡樂所在已不清晰。訴說是模糊的。這個我同在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這個我如此日常普通,在每一天的細微生活中得以顯現(xiàn),同時又構成超自然的軌跡。我把字寫在紙上,它們會成為一本書。被我同類的人所閱讀,他們亦是一群傲慢而溫暖的人,是我含義的精髓。
冬天河水結冰,樹落盡了葉子,山坡上覆滿白雪。哥哥把吃過罐頭的玻璃瓶子栓上線用木棍提在手上,里面放著蠟燭。她喜歡這手提燈籠,提著它到處走。他在她后邊笑。兩個溫暖的孩子。
時空是一件可怕的事。它決定了一切,或者它才是上帝真正的名字。它終會把一切從我們身邊帶走,也許那些,那些我們當初所說的,至親至愛的人。
這些貌似溫和的真理。
十一月底學院組織了文學作品比賽。獲一等獎的是食堂李師傅,我還以為會是門衛(wèi)老石,楊戈也看好門衛(wèi)老石,此時他已完全從郁悶的情緒中擺脫出來?;謴蜑樾呛堑臒o志青年了,原因是莫菲聽說他自殺未遂來看望他,還送了他一盒袋裝的雀巢咖啡,他倒是不怕流言最后把他說成自殺死了,而是莫菲的出現(xiàn)使他有了新的目標,他立刻叫上我和張佐幫他為新目標制定追求方案,還拉上安諾讓她做內線。第一步方案大致如下:由安諾去打探她平時喜歡什么,我再幫他寫一首肉麻的情詩,然后借著她送老楊咖啡老楊也該回送她禮物之名義,送一件莫菲喜歡的禮物給她,同時把情詩放在禮物里面。
楊戈重新振奮時,因為那場文學比賽,馮場卻病倒了,他怎么也不理解自己一個獲過老舍文學獎的人會獲不了這么個獎,一副傷心過度的形象躺在床上,怎么說也不成。另外一個傷心的人自然是南生,他幾乎終日以淚洗面了,逢人便說比賽不公平,食堂李師傅肯定走了后門,甚至還跑到食堂質問李師傅。搞得莫名其妙,到底也沒人理他,同學們見怪不怪了。
我被安諾和小雅再三前后夾擊,答應下幫小雅那個辭摔教師職業(yè)改行做出版商的男發(fā)寫本暢銷書,主題是青少年浪漫愛情類的,找十本八本愛情小說每本摘抄點改編改編就算完工了。安諾把我的這筆稿費列為了結業(yè)后租房子的費用,她計劃著我們以后憑稿費的生活,就跟真事兒似的。同時她和小雅也合寫了一本色情魔幻現(xiàn)實主義小說,大致內容是我講過的那個沒頭沒尾的故事,講古代一個女孩和一個將軍的愛情,那個將軍送了塊石子給她,卻一去未還,戰(zhàn)死沙場。世世代代后,那個女孩輪回轉世。出現(xiàn)在小雅曾讀書的那樣一個淫亂中學里。在糜亂的生活里,她總感覺自己在等待一個人,最后就是她偶然重新得到了那塊石子,轉世的將軍終于與她邂逅。
小雅跟我說本想說服他男朋友給我出本詩集。他說詩歌沒市場不能出,勸我改行寫小說算了。我說為了生活我會寫一些換錢的文字,我們倆彼此相視而笑,仿佛彼此心有靈犀一樣,其實什么也沒有,隨便笑笑而已。我建議她去找馮場寫些東西,也算幫助他。晚上她拉著我去教室里寫作時告訴馮場把她教育了一頓,說什么他的寫作是有靈魂的。是呼喚人們的良知的、高尚的,他絕不會寫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問小雅和他提沒提稿費問題,她說提過了。于是我知道這個乞丐是入魔已深,不得挽回了。
莫菲一般早晨七點起床,聽《神秘園》,用ZA洗面奶,洗臉時間約為十五分鐘,為此后面排隊等候的姐妹常常催促她。她從不與人爭吵,往往回眸一笑,嘴角呈現(xiàn)兩個恬美的酒窩,但洗臉速度絲毫不變。穿貼身淺色牛仔服或粉紅色短風衣,噴CHANEL香水,基本每周有一次曠課。不曠課時聽課記筆記,上課前關掉手機,下課準時開機,中午一般步行去超市買零食,回來時路過舊書攤會看上一陣,沒有一次購買,偶爾在旁邊的花販手上買一束康乃馨。男朋友是平頭,穿灰西服,來看她時不進她寢室,在門口等她化妝,然后她挽著他胳膊走出去。
這是安諾最近對莫菲的觀察報告。
即便這樣,楊戈還是決定咬牙一試。
張佐說,老楊這回不管結果怎樣,你可得挺住啊。
楊戈說你放心,上回我是回味一下青春傷痛的幸福感覺,這次是成人對成人。絕對沒問題。
張佐給他設計了一套欲擒故縱的戰(zhàn)術,先是把買好的手表送她,手表盒里面的情詩她就會看到,不管她反應怎樣,請她吃飯,但絕口不提這回事兒,過個兩三天再打電話問問她生活情況隨便聊聊,在樓梯拐角兒假裝邂逅她,仍只是禮貌性問候。這樣距離一近一遠的,美感就出來了。
此戰(zhàn)術大家一致通過。只是我寫的三百多行情詩在那手表盒子里放不下,于是決定由我當晚將其濃縮成一百五十行左右,第二天到打字復印社縮印了再送莫菲。
晚上小雅來叫我去教室寫暢銷書,我說不行正幫楊戈濃縮情詩呢,她開玩笑要我順便給她也寫一份,她拿著嚇唬嚇唬她男朋友。我倆又相視而笑,看著跟心有靈犀似的,其實什么也沒有。小雅建議楊戈單用情詩還不成,最好再配上個感人故事英雄事跡什么的,楊戈說,沒,沒啥感人故事,就是生了副主旋律的臉。
經過小雅改編故事變?yōu)?,楊戈的弟弟是一個地下詩人,因為對人生意義的冥想看到了另一美麗世界,他決定用自己的方式到那美麗世界去,他知道那里有注定的愛人在等他,這個美麗至極的愛人在睡夢中召喚他,終于有一天,弟弟將自己釘在十字架上,如同受難的耶穌,就在這時,楊戈發(fā)現(xiàn)弟弟瘋了,忍痛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弟弟反復偷跑出來,他又反復將弟弟送進去,他和弟弟說領他出去吃飯。然后打電話叫來醫(yī)生,醫(yī)生把他架走時他回頭看了楊戈一眼,說,哥,你騙我。最后一次,他故技重施,弟弟卻掙脫了醫(yī)生跑走了,楊戈在后來追他,結果穿越馬路時楊戈被汽車撞倒了,弟弟返回來抱住渾身是血的他,說,哥,你又騙了我。然后他扔下楊戈朝遠方狂奔而去,楊戈則緊緊閉上了眼睛。
楊戈問她自己就這么死了那現(xiàn)在站這兒給莫菲送禮物的人是誰啊?小雅說是你的靈魂啊,人鬼情未了,多浪漫啊,要不以后你再慢慢活過來?加個續(xù)集不就完了。
楊戈問她,那我現(xiàn)在是活的還是死的?
說完這句話,楊戈便在空氣中消失了。小雅無意間編造的這個故事是真實發(fā)生的,楊戈在被汽車撞死后不知道自己的死,之前發(fā)生的一切全部是楊戈自己以為的真實。我想,那會怎么樣?一個人怎么判斷自己是活著的還是已經死去了的?我在人們中間。他們都不知道我是一個死人,我早在多年前的一場大火里被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