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

［加拿大］余　曦

就在她即將拉開門把手的一瞬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一般劃過她的腦海，她明白無誤地看到了她沖出門去以后的情景：母女之間爆發(fā)一場驚天大戰(zhàn)，女兒憤怒地奪門而去，頭也不回地住進了那個男生的家……

到了那時候，自己還怎么把女兒拉回家啊?!

給她自由

今天女兒要過十五歲的生日。在早熟的北美，十五歲的女孩假如已經(jīng)身為女人，這不算新聞。江雪的同事們，其中不乏本地西人，也每每嘆息孩子們大了，就由不得為娘的做主了，和異性約會的年齡越來越小，家長還管不了他們。

她們議論的時候，江雪雖然通常保持沉默，但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清楚無誤地射入了她的耳孔。

江雪從早晨起來就心煩意亂，考慮該給女兒雯雯怎樣過生日。

她的這個女兒，因為跟他們分開過了幾年，一向不那么親的，幾時想起這件事來，都令她心內(nèi)隱痛，黯然神傷。

那時柳理華到美國讀碩士，她也辦出來陪讀，夫婦倆的日子異常艱苦，當(dāng)時惟一的辦法就是把才七八歲的雯雯留在上海。

直到過了三四年。當(dāng)他們終于移民加拿大，搞定了身份，立刻想到將雯雯接過來。沒想到飛機上走下來的女兒不但身材長高了。帶點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樣，而且臉上也出現(xiàn)了少女那種帶點冷漠的散淡的表情。江雪本來一腔激情，要抱著女兒親個夠的，竟然被她眼睛里一點陌生的意味，噤得退縮了回去。

十五歲，是個大生日，江雪曾試探著問過雯雯，是不是為她舉辦一個生日派對?女兒帶點輕蔑地問：什么樣的生日派對?大家圍在一起吃蛋糕?你不覺得小兒科了一點嗎?

她啞然。即便他們大人過生日，不也就是朋友聚聚。吃個蛋糕嗎?

女兒近來的電話特別頻繁，打來電話的有男有女，一律說本地口音的英語。她也弄不清他們都是些什么人，華裔，還是西人?女兒在自己的房間里煲電話粥，她雖然也湊到門口去聽過，但是只言片語，無法連貫。

江雪和柳理華商量下來。覺得孩子既然無意讓他們操辦她的生日派對，自然她有自己的打算，孩子大了，應(yīng)該給她這個自由。

驚雷滾過

江雪今天請了兩個小時的假，想早點回家，準(zhǔn)備一頓豐盛的晚餐。

推開房門，彎腰換鞋之際，江雪敏感地捕捉到一絲游離在房間空氣中的香水味，令她感覺到有點異樣。雖然覺得自己的感覺近乎荒誕，她仍不免到房間各處張望。突然。她發(fā)現(xiàn)二樓女兒房間的房門大開，登樓趨近看時，雯雯坐在自己的桌前，正在梳理著頭發(fā)。桌旁散亂地放著林林總總的香水、唇膏、眼膏等化妝品。

女兒下午放學(xué)通常四點回家，現(xiàn)在四點還沒到，她已經(jīng)坐在家中。江雪頓時起了一陣驚慌的感覺，好像什么不測的事情就要發(fā)生，雖然女兒一聲未吭，只是看著她。張皇中，她走過去，強作笑臉道：“雯雯，今天回家早啊?！?/p>

雯雯看到她，臉上竟浮現(xiàn)出一副戒備的神情。

“我今天晚上有事情?！迸畠簲嗳恍?。

“你?……”她說不出話了。

女兒的眼睛閃爍著，但并不打算停止她正在進行的重大宣布。蹊蹺的是，她突然改用英語說話：“One of my classmates is going to throw a birthday partyfor me，Afterwards well stay at his house for the night，”(我的一位同學(xué)為我舉辦生日派對，接下來，我們會在他的家里過夜)

猶如驚雷滾過她的內(nèi)心，江雪愣住了。女兒把她的顯然帶一點困難的宣布，用英語來進行，也許這樣可以使她感到容易些，畢竟這樣的男女混合過夜的派對屬于西方文化的范疇，以英語來宣布可以比較順理成章?而其中一個雯雯沒有預(yù)計到的后果是，英語將為她舉辦派對的人表達(dá)得直截了當(dāng)，觸目驚心：him，一個男同學(xué)!

“你的同學(xué)要為你舉行生日派對?”江雪有氣無力地問，雖然女兒使用的英語一字不漏地落進了她的耳朵，震蕩著她的耳膜，她仍然不敢相信，需要重復(fù)一遍，“你今晚不回家了?”

“Yes。”女兒并沒有改口，繼續(xù)使用英語，簡明地答道。

江雪感覺到頭腦暈眩，血汩汩地往她的頭上涌，腳步都邁不動了。

她心底里擔(dān)憂了許久的事情，突然就這么發(fā)生了!

她明白，女兒已經(jīng)決定了，她一定蓄謀已久，要這樣做。看她說話時決絕的眼神，近乎生硬的口吻，就可以知道。她其實預(yù)知做媽媽的是不會同意她的行徑的，可是她仍然和她的同學(xué)們商量決定了!

啊，一切的一切，都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

心似油烹

被暴怒挾持，江雪求援似的走入自己的房間，“砰”地關(guān)上房門，操起電話，就撥了柳理華所在公司的電話。手指顫抖著，號碼沒撥對，只得再摁一遍。電話鈴響了一陣，沒有人接，她不甘心，重新按了一遍號碼。一個西人女子的聲音答應(yīng)了她，她把自己丈夫的名字報上，對方告訴她，柳正在開會。

她手里握著聽筒，人像癱瘓了一樣。坐倒在房間里，強烈的挫折感、無助感如同黃浦江水一樣漫過她的心頭。

怪不得她嫌爹娘為她操持的生日晚會太小兒科了!

她不禁非常急切地想知道，這個他，是個什么人——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同班同學(xué)嗎?父母是干什么的?他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為什么是他來為雯雯舉辦生日派對?

更加可怕的問題是：入夜之后，他們準(zhǔn)備干什么?

啊，一連串的問號，塞滿她的頭腦，使頭腦像要爆炸開來似的劇痛。

她的眼前掠過雯雯戒備的表情、抿緊的嘴唇，可以預(yù)計，對于這一系列嚴(yán)重而迫切的問題，如果問到她頭上，她是一個也不準(zhǔn)備回答的；如果追問急了，她就摔門跑出去。雖然自己是她的母親，可她認(rèn)為她應(yīng)該有不告訴父母的隱私!

自己當(dāng)年和柳理華談了整整八年戀愛，別說過夜了，就是摸也沒有讓他摸過一次啊。自己的女兒怎么做得出這樣的事?她跟那個男生什么關(guān)系?怎么就決定住到人家家里去!她怎么還好意思告訴她!

勃發(fā)的母愛的本能，使她燃燒起如同母獅的怒火。它就要沖出去。沖到女兒的房間去，去痛罵她，去怒斥她，當(dāng)然也是保護她，為了她好!

當(dāng)年柳理華不過和她在門背后擁抱了一下，親嘴也還沒有親成，就被她的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跟她怎么說的?母親說：“一個女孩子，最要緊的，是自己的名節(jié)，名節(jié)沒有了，那么人就做到絕路上去了?！?/p>

她的手已經(jīng)搭到門把手上去了，一使勁。就可以沖出去，和女兒短兵相接了。怒火中，她的腦海中閃出諸如“不要臉，娼妓”這樣的強烈刺激的字眼。

就在她即將拉開門把手的一瞬間，一個念頭如同閃電一般劃過她的腦海，她明白無誤地看到了她沖出門去以后的情景：母女之間爆發(fā)一場驚天大戰(zhàn)，女兒憤怒地奪門而去，頭也不回地住進了那個男生的家……

到了那時候，自己還怎么把女兒拉回家啊?!

被內(nèi)心的沖擊攪得心慌意亂的江雪，再也抵擋不住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和挑戰(zhàn)，她手握著把手，不由自主地跪下地去，痛心痛肺得就想痛哭一場。

她內(nèi)心翻騰，六神無主，在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走動，突然腳一軟，扭傷了腳腕，跌了一個趔趄，頭撞到大床的鐵架子上，眼冒金星。她心里一陣恐懼，絕望地想，撞死算了，這么活著比死了還不如!用手摸摸頭上劇痛的地方，沒見血。

沒有辦法了，內(nèi)心里一個聲音在鳴響：這是最后一個辦法了。

仿佛被一種偉大使命感浸透，她終于平靜了下來，雖然心頭仍在千思百慮。額頭剛剛撞傷的地方一陣陣疼痛，痛得揪心。

痛下決心

她沉吟著矛盾著走到女兒房間門口，驚異地發(fā)現(xiàn)，梳妝打扮以后的雯雯是這樣美麗而細(xì)嫩，一方自凈的額頭，連一絲皺紋也沒有，小巧玲瓏的鼻子，微微地翹起，洗得干干凈凈的頭發(fā)，烏云一般盤在腦后?？粗缁ㄋ朴竦呐畠?，她心頭生痛，仿佛看出了幾十年前的自己。

也許是出于對女兒的信心，她的自信也加強了；“你等媽媽幾分鐘。我出去買一點東西。”

女兒稍有點驚異，明亮的眼睛里，掛上了一個問號，但她隨即點了點頭。

江雪驅(qū)車出去，就近來到居家附近遍布加拿大的一間百貨兼藥房的連鎖超市。單刀直入，購買了一件她從來沒有自己買過的物品。然后，馬上開車回家。一來一去，只花了十五分鐘，創(chuàng)下她自己購物時間的最短紀(jì)錄。

“一個人長大了，不再是小囡了，不可避免地就會遭遇到性的問題，人家也把這叫做男女關(guān)系。”

端坐在自己的寫字桌前整裝待發(fā)的雯雯，看到從外面走來的媽媽，直通通地上樓，來到她的房間里，劈頭就是這樣一句話。

然后是一片寂靜。

地靜靜地等待著。

靜謐的等待蘊含著積極的鼓勵，江雪意識到自己的這一句新派言論起到作用了，不由增強了信心，但是隨即感覺到自己臉上發(fā)燙，估計肯定漲紅了，因為開口把“性”這個詞掛在嘴邊，無論如何叫她感到不舒服、不自然。

江雪感到口干舌燥，但是欲罷不能，超水平的發(fā)揮無法停頓：“但是，你要知道，我們東方人和西方人對性的態(tài)度不同，他們愿意把性單獨來看，因此比較隨便，而我們卻把性和責(zé)任聯(lián)系到一起，比較嚴(yán)肅，卻并不可以說誰對誰錯。這也許是種族之間的區(qū)別吧?！?/p>

她剛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順口，突然看到女兒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倉促間停頓下來，豁出去似的拿出給女兒的禮物——剛剛買來的禮物，心頭霎時感到一陣緊張：“喏，這是媽媽送給你的，成年的禮物?！?/p>

送你一程

一盒粉紅色避孕套，印有金黃色的、意思是性高潮的英語單詞“Climax”，在盒子上閃爍。這樣的東西，以前從來沒有在家里公開場合露面的，此刻好像剛從黑暗的地下突然冒出在光天化日之下，揭示了生活的另一面。

雯雯默默地盯視著這盒避孕套。江雪一時看不出她的反應(yīng)，生怕她不好意思，順手就拿過來，放進她隨身攜帶的羊皮小挎包里，然后說：“怎么樣?你準(zhǔn)備一下就出來，我去倒車。”

“怎么啦，媽媽，你倒車做啥?”雯雯問。

“我送你去同學(xué)家呀?！?/p>

江雪開著車上了維多利亞公園大道。正是下班的高峰時間，馬路上車輛往來疾駛。江雪開著車，妝扮一新的雯雯端坐身旁，送羊入虎口的恐怖感一陣陣襲來，讓江雪心神不定，頻踩剎車，車開得一驚一乍。

最后，根據(jù)雯雯提供的地址，他們轉(zhuǎn)了兩三條馬路，駛?cè)胍粭l叫做Holms的小路。她的男性同學(xué)，winiam Harrison，從名字看是個西人無疑，住在這條街上的二十三號。

二十三號的門口，正好有一個金發(fā)女學(xué)生走進去，聽到汽車的響動，回頭瞥了一眼，見到剛下車的雯雯，又看看坐在司機座位上的她，對著雯雯露出一個故作驚訝的、善意而調(diào)侃的笑容，令人聯(lián)想到也許雯雯對她抱怨過自己有著一個古板的老媽，也許雯雯和同學(xué)們一起商定這個生日晚會的時候告訴過他們：“我媽媽一定不會同意的!”可是現(xiàn)在你瞧，你媽媽送你來了。

江雪又轉(zhuǎn)過頭去看看雯雯，果然看到她流露出了羞澀的表情，對那個金發(fā)女孩報以含義復(fù)雜的一笑，那笑容里有一點不好意思，一點歉意和一點歡樂。突然，她看到雯雯掉頭向她這兒走來。她不知道女兒臨時想到了什么事情，或者要關(guān)照她做什么事情，倉皇中，她打開身邊的車門，鉆出了小汽車。

深情一抱

雯雯已經(jīng)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她的臉上綻開了一朵絢麗的笑容，嘴巴里輕輕地說道：“媽媽，謝謝你!”

雯雯說著，一把攬住了媽媽，把自己的腦袋沉沉地擱到了媽媽的肩頭。

這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情，完全出乎江雪的意料，直到女兒抱住了她。女兒的用力過猛。沖得她站立不穩(wěn)，腳步踉蹌。她趕緊站定，心頭立時涌過一陣感情的浪花，使勁抱著女兒，抱得那樣緊，右手忍不住輕輕撫摸著孩子的肩頭。

她等待女兒的這一抱，等了多久啊，現(xiàn)在來自女兒的擁抱卻在經(jīng)歷了一場無形的緊張沖突之后不期然地降臨了!她真舍不得放開她啊。自己的這件出格的成年的禮物，如果就是贏得女兒這動情的一抱，也值得了啊，管它許多是與非呢。

“媽媽。”雯雯又在她的耳邊絮絮地說?！爸x謝你，什么也沒有問!”說完，她快步走進了同學(xué)的家門。

被女兒意外的鼓勵和褒獎感動得熱淚盈眶的江雪，在汽車?yán)镒嗽S久，看到其他家長將孩子送來了，才開車離去。

回到家中，剛把門推開，就看到柳理華暴跳如雷：“活見鬼了!家里怎么有這樣的東西!你快來看看!”他站在雯雯房間的門口，吼聲震天響。

江雪心里一驚，提起精神，快步上樓，走進雯雯的房間，只見寬敞整潔的寫字臺上，赫然放著那盒粉紅色避孕套。

它，靜靜地臥在那里，毫無羞恥之感。

“雯雯!”江雪拿起來，捧在心頭，只叫了一聲，眼淚就飛迸了出來。

“你怎么啦?”還沉浸在怒火中的柳理華不解地問，“發(fā)生什么事了?它是什么地方來的?怎么出現(xiàn)在雯雯的房間里了?”

江雪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幾度克制下來的悲意，此刻終于如開了閘的江河一樣奔騰起來。她毫無教養(yǎng)毫無風(fēng)度毫無顧忌地，號啕大哭起來。她一頭哭，一頭想，自己明明把避孕套放進了雯雯隨身攜帶的小包里的，一定是她又把它拿了出來，放在桌上的，這不是孩子在向自己做著無言的保證嗎?她暫時還不會用到它。

她盡情地痛哭著，直到把心頭的委屈哭得差不多盡了，才長長地吐一口氣，無限憐愛地喃喃地念著：“雯雯，媽媽的好孩子，媽媽的好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