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為裳
閣樓里的小月光
17歲。我跟她拎著一只假冒的Lv滑輪箱來到陌生的深圳。她穿著落滿灰塵的棕色高跟鞋,踩在車站廣場的方磚上,幾次要跌倒,她拉著我的手,怕我走丟,我恍然跟在她后面,踉踉蹌蹌。
終于到了她租住的小屋,是間閣樓,走一步,樓梯就發(fā)出可怕的呻吟聲。
那天晚上,她用小電鍋給我做了紅燒排骨。吃排骨時,她說她現(xiàn)在公司里業(yè)績突出,年底會有一大筆獎金,她說深圳這種地方,只要努力,遍地是黃金。我夾了一塊排骨給她。她又夾回來給我。她說你正在長身體,要多吃點。年底領(lǐng)了獎金,咱們就租套好房住。再過兩年,咱們也買個房。
面館里的小請求
兩年前,她跟老爸離了婚。年近四十,一個人拎著那只假冒的Lv滑輪箱坐上火車,投奔她初中時的同學。
兩年里,她很少給我打電話,但是她寫信,每封信都寫得很長。她說她過得很好,那座城市很干凈,路邊種著椰子樹,樹上的椰子都沒人摘。我給她寫信,我的信里倒的全部是苦水,我說我成了家里的客人,爸爸娶來的女人懷了寶寶。
她風塵仆仆趕回來,她帶我去了學校附近的面館。要了兩碗面,我的吃了半碗,剩下的她吃了,把碗里的湯都喝掉了。從前在家時,她不吃別人的剩飯。她也不愛吃面,我的眼睛有點濕。我摟了摟她,我說媽,我愿意跟你在一起,吃苦我也不怕。
面館里人聲嘈雜,她摟了摟我,摘了眼鏡擦了擦眼睛,她說好。
餐桌上的小謊言
我跟她倉皇來到深圳,深圳是很美、很干凈,只是那寬敞與明亮都不是屬于我們的。她不停地打電話,找認識的和可能認識的,托關(guān)系把我送進學校。
那一天,她似乎蒼老了很多。把我送進學校,她抱了抱我。她沒有對我說讓我好好學習的話,她急匆匆地走了,如果遲到,會扣錢。
我不知道她具體做些什么,只是聽她說公司很好,公司中午的免費午餐豐盛得跟滿漢全席差不多。所以,為了減肥著想,晚飯里的肉和魚她都不動。我說媽,等我畢業(yè)了我也去你們公司。
她點了點我的腦門說,來這跟媽搶什么飯碗啊。我笑,不是說自己是獨一無二的骨干嗎?怎么怕人家搶飯碗了?
她笑,洗碗時,手被水浸得疼。我看她的手,怎么會這么粗糙呢?她躲閃著我的眼睛說是水土不服。
兩年多了,還水土不服嗎?我沒有把心里的問號問出來。
她總是說胃疼,吃幾毛錢一盒的肝胃去痛片。她很慎重地買地攤上的假冒名牌,她說,穿在身上。誰看得出來啊!
18歲,我回老家參加高考,她陪著我,卻不肯見爸爸,從她躲閃的眼光里,我仍能看出那場婚變對她的傷害。她沒忘,她選擇了逃避。
我所有的志愿都報了一個:深圳大學。她不知道,我想留在那里陪她。
如愿以償,我進了深圳大學。我只是去上大學而已,她卻像是嫁女兒,一家商場一家商場跑,花光了兜里所有的錢,我攔著,她說,咱還有卡,年底就快到了,快發(fā)獎金了。
掛在心上的小未來
去大學住校的那天晚上,我跟她頭對頭躺著。我說媽,她答應了一聲。我說我都知道。
我真的都知道。
我悄悄跟蹤過她。她的公司真的很氣派,她走進去,一會兒換了保潔員的衣服出來,彎著腰擦地,到了墻角,就跪下擦。那天我一直在她公司的外面轉(zhuǎn)。中午,送餐的進去,員工們吃飯,她跑出來,站在街角吃一碗面。
深圳那么熱,她的頭發(fā)都貼在頭上,她的臉一直在流汗,她一直在公司里小跑著收拾衛(wèi)生……
那個晚上,我說,媽,咱們會過上好日子的,我大學畢業(yè)了找個好工作,然后咱們買個房,窗簾要用那種淡綠色的,風一吹,像把整個春天都掛在窗邊……
她笑了,無聲無息,但我知道。我說,我還要挽著你的胳膊去巴黎。去香榭麗舍大街,去買Lv包,想買幾個買幾個。
眼淚順著我的面頰往下淌,我說,媽,明天我陪你去醫(yī)院,醫(yī)生說你的胃再不治就麻煩了……我還要跟你走到未來,我們還有個香格里拉的好日子,你要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