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yuǎn)山·遠(yuǎn)山

趙麗宏

不知是誰說的，人在孤寂的時候，大自然就真正變得親近了。說得真對。

大自然永遠(yuǎn)不會遺棄我，她毫無保留地展開著她那寬闊而又神奇的懷抱，只要我撲向她，她就會優(yōu)美地?fù)肀遥o我清新的撫慰。

這里真是一個迷人的地方。出門就是東氿，浩浩渺渺的，看不到邊際，在水天相連的地方，有一抹淡淡的山影，仿佛是從湖里升起來的。每天早晨，太陽就從這一抹山影背后靜悄悄地爬出來，把東氿和整個世界照得一片通紅……

天亮以后，我總要到湖灘上去。我覺得，湖邊所有的一切，都永遠(yuǎn)是新鮮的：湖波、蘆蕩、太陽、天空、云霞、山影……每天看到，每天都不一樣。

然而，最使我夢魂縈繞的，還是天邊那一抹淡淡的山影。它是朦朦朧朧的，常常隱匿在飄動的水氣云煙之中，我苦苦地想象著它的模樣，想象著登臨它的快樂。到湖灘上眺望一次，山的誘惑便增加一分。長這么大，我還從來沒有爬過真正的山呢！

遠(yuǎn)山，遠(yuǎn)山，我發(fā)誓，一定要在哪一天登上你的峰巔！

到清明節(jié)了。那是個大晴天，正好沒有活兒干，我的愿望，可以實現(xiàn)了。天還沒大亮，東方的天邊一片深深的玫瑰色，遠(yuǎn)山像一團(tuán)紫薰的濃云，凝集在湖的盡頭……

沿著湖畔的小路，我奔向遠(yuǎn)山。我不認(rèn)識路，但卻一點兒不慌——怕什么呢，山在遠(yuǎn)方站著，決不會飛跑，只要認(rèn)準(zhǔn)了方向走，總可以走到山腳下的！

風(fēng)，帶著濕漉漉的湖的氣息，帶著醉人的菜花的芬芳，溫柔地吹拂著我，包裹著我。路邊的野草上，晶瑩的露珠滾動著，像是大地在朝我眨著眼睛；輕盈的柳絲不時拂弄著我的臉和肩胛，像是一些多情的手；蜜蜂飛來了，嗡嗡地在我頭頂飛旋……整個世界都在對我微笑！所有一切都是美好的！

沒有想到，山竟是那么遙遠(yuǎn)！路，也沒有我想象的那么一帆風(fēng)順，常常有一條流向東氿的小河或者一大片沒有道路的麥田，突然擋在我的前面，使我不得不繞很大的圈子。

擦一擦汗，抬起頭來，遠(yuǎn)山，畢竟是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畢竟是越來越近了！

當(dāng)遠(yuǎn)山終于由一抹云似的淡影變成巍然大山，高高地在我面前矗立時，我竟惶惶然起來——滿山樹木蒿草，仿佛一片從云中瀉下的起伏不平的綠浪，深不可測，看不見土山的路……

我在山腳下徘徊著，想尋一條登山的通道……

“哎，小伙子，在找啥？”一個白頭發(fā)白胡子的老人坐在一棵高高的銀杏樹下，遠(yuǎn)遠(yuǎn)地招呼我。

“我想上山！”我一邊回答，一邊走近老人。他大概剛從山上砍柴回來，此刻正坐在柴捆上歇息，用一根竹竿子煙斗抽著煙?！吧仙礁陕?？”

“看看。看看東氿，看看田野。你能告訴我上山的路么？”

老人笑了，“小青年，好興致。沒人爬這山呢。”

“這是什么山？”

“沒有名字，野山嘛?！?/p>

老人把身子挪了挪，在柴捆上讓出一段空檔，招呼我坐下。素不相識的，我們卻像熟人似地聊起來。我突然從腦子里冒出一個問題：“這山上有蛇嗎？”

“有，有過大蛇呢！”他瞇縫著眼睛，看著從自己嘴里吐出來的飄裊的煙縷，用一種幽遠(yuǎn)的聲音說起來：“我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到這山上打柴，在山腳下，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抽煙。我在石頭上拍煙灰時，屁股底下動了起來，低頭一看，我的娘哦——原來我坐在一條大蛇身上啦！蛇皮黑黝黝的，溜光溜光，看不見哪里是蛇頭，哪里是蛇尾，都藏在樹叢里了。我嚇得魂也飛了，拔腳就往村里逃。全村的人都被我喊來了，手里拿著鋤頭鐵鍬?？墒枪至耍笊咭呀?jīng)無影無蹤，不知游到哪里去啦……”

“會不會是你眼花了？”

“怎么會！蛇跑了，可痕跡還在，好多樹都被它拖倒了哩！”

他說得那么逼真，直弄得我心頭一陣陣發(fā)毛。

見我驚魂不定的樣子，老人哈哈地笑起來：“別害怕，大蛇大概不會再來的。上山去看看吧，小伙子，你得準(zhǔn)備流一身汗呢！”他回頭向身后一指，密密的灌木和刺槐叢中，有一條隱蔽的小路……

在上山的路上，老人的聲音老是在耳邊響。他的奇遇會不會是真的呢？我實在有點懷疑。倘若真有這么一條龐然巨蛇的話，全世界都會轟動的。這世界上，大概還有很多未知的東西，需要有人去探索……

終于站在山頂上了！清涼而又強(qiáng)勁的風(fēng)，仿佛從四面八方向我涌來，撩動著我的被棘藜拉破的衣衫，吹拂著我的汗水淋漓的身體。那縹緲神秘的遠(yuǎn)山，那曾使我夢魂縈繞的遠(yuǎn)山，如今到了我的腳下……

雖然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無名野山，我的視野卻因之而變得無限開闊。大地，像一幅彩色的畫卷，一直鋪展到天邊。而東氿，卻變小了，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銀盤子，鑲嵌在大地的畫卷之中。我想找一找我生活的那個村莊，然而無法找到了，東氿邊上，到處是小積木般的村莊，淡青色的炊煙把無數(shù)黑壓壓的屋脊連成了一片……

哦，東氿，原來這么小，而世界，是如此遼闊！一只鷹，箭一般從我頭頂掠過，矯健地飛向遠(yuǎn)方……

給我翅膀吧，我也會飛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