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穿透暗夜

李新立

很長一段時間里，身體的一些部位像策劃好了似的。輪換著不讓我舒服，頭暈。手指發(fā)麻，腿痛，腳疼。晚上，總會被一滴水驚醒。被這滴水驚醒之后，痛感明顯，而且加劇。滴水是從水龍頭上掉下來的，在這深夜顯得聲音宏大，響得驚心。一位年輕的醫(yī)生告訴我，這是病，與內(nèi)心所承擔(dān)的壓力有關(guān)，我竟然難以承受一滴水的分量!

這可能來自于一種恐懼和壓力。

除了按時回家，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guī)缀跸褚恢荒懶〉睦鲜螅榭s在一間小屋里，偶爾伸長耳朵聽聽外面的動靜。如果我不出去，我就明白小屋安靜，幾與外界隔絕：東西兩個窗戶上的紅絨窗簾將光線分解得稀疏、昏暗，那些擁擠在一起的檔案柜以及堆放在外面的亂七八糟的文件、紙張，極像落滿灰塵的畫布上的靜物。我常常躺在一張有些年代的圈椅上，陽光從門戶上方的一眼玻璃中透進來，將我左側(cè)的臉面照亮，這時我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空虛的夢境之中，沒有誰問我哪里去了，我或許很像一件常年擺放在那里的一動不動的道具。想到這里。我會極力將坐姿固定，把自己擺成一個只有我能感覺得到的深沉而可笑的造型。

從四月份開始，中午或者傍晚，這棟建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的兩層小樓的走道里，會傳來踢踏而過的腳步聲。讓人覺得在沉寂的空氣中有塵土飛揚而起。在北側(cè)的一間房子里，住進一位從外地來的劉姓技術(shù)人員，從他勤奮的程度來看。他真的在幫我們解決什么技術(shù)上的問題。他住的那間房子據(jù)我所知，置有木色駁雜的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因他的身份不同于別人，房間里很快就有了電視機、VCD和飲水機。我和他碰面的機會不多，想象著他在晚飯后靠在床上或者椅子上看電視聽音樂，我的那間小屋不知是如何承受那種喧鬧的。

我經(jīng)常處于一種封閉狀態(tài)，少與人交往，因此沒有更多經(jīng)驗去判斷一個人的年齡、性情、本質(zhì)。偶爾。他會在走道里堵住我問這問那。他來公司才一個月，卻對職工人數(shù)、產(chǎn)品質(zhì)量、市場份額了如指掌，這一點叫我驚訝不已。我張著嘴巴看著他圓圓的腦袋，他會說：“你是看我年齡吧?”他反復(fù)強調(diào)他30歲剛過，可我從他光禿禿的頭頂上判斷，他怎么會是30歲的人呢!何況我怎么會去關(guān)心一個陌生人的年齡呢。5月12日那一天，我的椅子搖動。房子搖動，大地?fù)u動。我倉皇沖出房門。見他雙手插在褲衩里站在走道上朝東張望，我邊跑邊趕緊說：“快走，地震了!”這是我唯一主動跟他說的一句話。回過頭，見他沖我笑著，并沒有走的意思。站在院子里的我驚魂未定，瞅著強大的沖擊波致使膨脹變形的小樓上的玻璃，為他擔(dān)心之余，竟然對自己的驚慌失措自慚不已。

一些事情總能出乎意料之外。公司停產(chǎn)、放假，沒有人愿意在寬闊的地方搭帳篷，與地震有關(guān)，也與他有關(guān)。那棟小樓的墻壁上發(fā)現(xiàn)了幾處裂紋，余震不斷的日子里，我不得不走出昏暗的小屋，經(jīng)常在院子里晃悠。終于能夠接觸到一個消息：企業(yè)要出售給外地客商。我對這條信息半信半疑時。有兩個渠道證實這絕對不是空穴來風(fēng)。一個來自于上級。透露目前正在與外地客商洽談企業(yè)出售事宜，另一個來自于劉技術(shù)員的言行。據(jù)說，他已經(jīng)有了公司出讓后的人事變更計劃和裁員計劃，而我，或許就在裁員計劃當(dāng)中。這幾天里，他站在大門口，不時地對出進的人員點著頭，詢問著每一個人的姓名和所在崗位，儼然一副新主人的樣子——還有誰知道呢。他正是該外地客商團中的一員。

余震仍在繼續(xù)。五月、六月的天氣愈加悶熱，周圍包裹著煩躁、衰竭、枯萎的氣息。我像受到驚嚇的小獸，再次鉆進小屋與外界隔離，懼怕來自外面的任何消息。妻子早在六年前下崗，她所在的公司，以改制的名義出售，和其他被出售的企業(yè)一樣，私營業(yè)主是最大的受益者，許多人因此失去賴以生存的崗位?，F(xiàn)在，我脆弱得像春天里剛綻出的一朵嫩芽，經(jīng)不住初暖乍寒的霜凍。房間的光線突然變得曖昧不明，我在一張紙上涂抹曲線、圓圈、尖角、方塊等幾何圖形，拼命換杯子里的茶葉，不斷喝水拼命流汗，掏出手機翻檢每一位朋友的號碼，想想我的疼痛不足以讓朋友們承擔(dān)，便又合上。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撥通了家里的電話，那一端傳來妻子的聲音，我不敢說一句話趕緊掛機。太陽的影子西斜了過去。房間的光線昏暗下來，那些檔案柜以及堆放在外的文件、紙張和我擠在一起，外面沒有聲音。顯得空曠、冷清，而我卻更加壓抑、孤獨。

機器的轟鳴聲已經(jīng)停頓好幾天了，那些鋼鐵因停止運轉(zhuǎn)像失去興奮的馬匹而萎靡不振，工廠的上空一片湛藍，但沒有了昔日的煙氣卻好像一個人失去了呼吸。一切在沉寂中顯得灰暗，因灰暗而蘊藏著焦躁。好多職工在盤算著出售后的事實：一個人與一群人的利益分配和利益沖突。一切好像策劃好的陰謀，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有誰能夠擋住被整體出售的腳步?終于有人擂響了我的小房間，巨大的聲響產(chǎn)生巨大的沖擊波似的。杯中和許多茶水濺在我的手上，燙得手腕發(fā)痛，繼而紅腫?！耙_大會集體表決!”好多人擠在一間僅能容納三四十人的會議室里，連外面也站滿了關(guān)心自己命運的人。

返回小房間，將門上鎖，我似乎有一種疲憊不堪的感覺。我是清醒的，一個下面的表決會議并不能阻止上面的安排，大家的努力或許是一個徒勞無功的掙扎或者期望罷了。我得提前學(xué)會和我熟悉的生活告別。我將那些零亂的文件、紙張一一整齊排在一起，然后將一部分放進文件柜。這個過程機械、遲鈍，宛若在摘下我自己的紐扣，扯下我自己的毛發(fā)。平時擁擠的房間經(jīng)過整理，變得寬敞了起來，寬敞得讓人覺得突然與這些熟悉的物件有了距離，甚至陌生。這些東西，按照常規(guī)，將會被轉(zhuǎn)交上級，經(jīng)過整理，它們大多數(shù)都會成為無用的東西而被焚燒，紙張上曾經(jīng)記載和出現(xiàn)的姓名也將在灰燼中消失。

時間和出售一樣，在半推半就和模棱兩可中前行。利益大于一切，人們不可能在停產(chǎn)中等待結(jié)果。數(shù)日后。那些沉默的設(shè)備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奔跑，但能感覺得到空氣中散布著的壓抑氣息，一些人陰沉著的面孔模糊了表情。平時一眼可以洞穿的內(nèi)心語言全部隱藏了起來。這種氣氛中，我隱隱約約覺得要發(fā)生些什么，因為好多表面上看似平靜的背后，都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雷雨來臨之前瞬間的平靜。但我不能確定，事情的發(fā)展會朝著好與壞哪一個方向。

十月，秋天來得很快，涼意并沒有給出售這件事降下溫度。這一天的下午四點，公司內(nèi)突然安靜了下來。好像剎住了正在奔跑著的腳步。我的耳朵里沒有了機器的轟鳴，我的腦袋突然空了似的。院子里一片嘈雜，是幾十人還是成百人?他們關(guān)閘停產(chǎn)，他們在院子里聚集。他們要去上訪。事態(tài)升級擴大。我無所適從，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我不時起來、坐下。將那些整理過的東西再次擺弄一番，就像給一個心愛的人梳理頭發(fā)，或者，這是我最后的撫摸。蜷縮在那個圈椅上想，在寬闊的街道這條河流上，今后可能會多出一尾掙扎的魚。

“嘭”的一聲，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這是一聲合門聲。走出去?？匆娔俏患夹g(shù)員背著包兒倉皇地走了，頭也不回一下。我看著他的背影，渴望著一切從此結(jié)束。

但是，那滴水仍然驚擾著我。這滴水好像拖著長長的尾巴，從高處不情愿地墜落，打在水面上，“當(dāng)”的一聲，驚起幾圈漣漪。我懷疑它的硬度，或許有如一粒棱角尖銳的石子，我被擊中后，身體在發(fā)痛。是的，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