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輕唱

許俊文

更多的時候，鄉(xiāng)村是一支無韻的散曲，素樸如草木，瑩潔似露珠，風(fēng)一樣飄忽，又土酒般醇厚。這曲子，你可以從頭唱起。也可以任取一截；噪音和唱法也不必講究，想怎么來就怎么來。它不是唱給別人聽的，只為自己的心靈。

——題記

脈絡(luò)

那個春天的上午，豆村所有的鳥都停止了鳴叫，盡管它們正處在亢奮的求偶期。不是鳥們不想叫，而是被村莊里的嚎啕大哭給嚇懵了。那哭聲來自孫家。一口朱漆棺材就停在門口，好戳眼。六個抬靈柩的壯漢剛一起肩，逝者的兒女便撲了上去，霎時哭聲震天。這時最忙的，要數(shù)風(fēng)水先生韓一卦了，他夸張地命令抬夫，一定不能亂了章法，先沿著豆青河走，下禾灣向西折，然后順著一條山根上行。把死者送到他該去的地方。據(jù)我所知，村里其他過世的人，走的也是這條路徑。為什么放著近路不走呢?韓一卦說得有些玄，人和河流一樣，來有來路，去也有去路，這叫脈向，冥冥中是有路數(shù)的，違逆不得。怕我聽不懂，他又打起了比喻：一棵南瓜的藤蔓，不向南爬，也不向西爬、北爬。偏偏就往東爬，你想想。這里面是不是有……啊?他一時找不到恰當(dāng)?shù)脑~來表達(dá)，只好把那個“啊”音拖得老長。

韓一卦的話如同天書，我把腦袋都想大了，還是一頭的霧水。

這幾年我成了一個閑人，老是從城里往故鄉(xiāng)豆村跑，跑著跑著，就對韓一卦的“脈向說”有了一些見解。

是的，豆村雖小，但它也是有根脈的，不，大地上所有的村莊都是有根脈的。那些路呀渠呀，炊煙田塍河流山脈呀，就是村莊的根須。這些長長短短、粗粗細(xì)細(xì)的根須。就如同隱藏在我們身體里的那些神秘脈絡(luò)，橫縱交錯，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各個部位，若是少了哪一脈、哪一絡(luò)，村莊就不是一個完整的村莊了。因?yàn)橛辛诉@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過去曾在我眼里毫無生命的豆村，突然就活了起來，風(fēng)是風(fēng)，水是水，青山是青山。

在豆村密如蛛網(wǎng)的脈絡(luò)中，豆青河無疑是一條主脈，別看它的流程兩天就可以窮盡，河道又窄得似杵衣的棒槌，但它的水可是活的，即使冰凍三尺，即使半載無雨，它也照樣波滾浪疊。松崗村的胡移山老人說話一向俏皮，他說，豆村有福相哩，攤了個大奶子娘，奶水旺，養(yǎng)人又養(yǎng)莊稼。這話王三癟子聽了最受用，他曾不止一次在松崗、柏凹村的人前夸口，他家兩個大學(xué)生就是喝豆青河水喝出來的。那時松崗、柏凹村連個中專生也沒出過，誰也沒有資格和他爭。我祖父也這么看。他說，下禾灣的那片土地，犁深犁淺，肥多肥少，都不誤莊稼長。柏凹村的陶大富不服，就頂了一句：不見得吧?于是，他與祖父就各自挑出村里最好的一塊地來比試，結(jié)果，陶大富輸?shù)脝】跓o言。他問祖父是啥道理，祖父翻翻眼。又翻翻眼：虧你種了大半輩子莊稼，一個活水澆地，一個死水澆地。你不懂，莊稼懂。莊稼是不是真的懂呢?祖父不是莊稼，陶大富也不是莊稼，這就像“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一樣滑稽，但是，產(chǎn)量卻是莊稼給出的硬道理，不服也得服。

朱移山老人所說的“大奶子娘”，指的是離豆村三十里外的黃塢山。這山由兩座連體等高的青峰構(gòu)成，看上去形似一對挺拔而飽滿的巨乳，任你橫看豎看都像?！叭闇稀碧幱幸汇魉?，清澈得似真若幻。幾年前我沿著豆青河尋源尋到那兒。但見亂石榛莽中，一條條細(xì)若游蛇的泉脈汩汩流淌，想必那就是豆青河的源頭了。當(dāng)然也是豆村的血脈。有這樣的活水滋潤。下禾灣的土地還愁不長莊稼么?

豆村的路倒是不敢恭維，都是草路。扭曲。狹窄。凸凹。就是這樣的路，一代又一代的豆村人依然走得順順當(dāng)當(dāng)。坦坦然然。他們平時趕集、走親戚、下地、打柴草，即使閉著眼睛也不會摔跟頭。道理很簡單，他們熟悉路，路也熟悉他們。譬如一棵根深葉茂的樹。一陣大風(fēng)刮過來，樹冠搖晃歸搖晃。但是它不會超出根的范圍。一次我回到豆村，去豆青河挑水。結(jié)果把腳踝給崴了，還摔壞了一只木桶。母親笑著說，還不如牛羊走得穩(wěn)當(dāng)呢。是的，我不如。豆村的牛羊走起路來都像是紳士，四平八穩(wěn)的。為什么?腳下有根。再說。豆村的人也好。牛羊也好。他們(它們)久在這樣的路上走，無非是去地里侍弄莊稼，去山坡上吃幾口草，舍此沒有其他多余的欲望，所以才修煉出一副敦厚、淡然的好性情。我不行。城里的路盡管寬闊、平坦，但我還是老摔跟頭。

豆村繁榮的時候，人多，路也多，野草想把一條路吞沒總不那么容易。常常。草們在雨水的慫恿下，把路給占領(lǐng)了。但那也只是短暫的。要不了多久，人與牲畜又會將路收復(fù)回來。如此這般，誰也沒覺得誰礙誰的事，沒有硝煙，也沒有仇恨。然而走著走著，一些人像我一樣就走遠(yuǎn)了，還有一些人再也不需要路了。漸漸地，一條路荒蕪了，接著另一條路也荒蕪了。一座村莊的老去，是從路開始的?，F(xiàn)在的豆村只住著兩位老人，他們的血管也像那些荒蕪的路一樣老化了。去年鄉(xiāng)里打算為豆村修一條沙土路，父親擺擺手說，不用了，修也是白修，我們還能走多少路呢，不如省下錢干點(diǎn)別的事情。這話，父親是當(dāng)著我的面說的，我看看拄著拐棍的白發(fā)父母，也就默認(rèn)了。

土路老了

那些熟悉的腳步漸行漸遠(yuǎn)

草從兩邊擠過來

春風(fēng)順手推了一把

野花一朵一朵地笑了

野花笑了，可我卻笑不起來。一座歷經(jīng)兩百多年的村莊老了，我找不到什么藥。能夠使它返老還童。

還有豆青山伸向東北方的那道低矮的山梁，也是豆村的一脈。它與另一道伸向東南方的山梁，像兩只柔軟的胳膊，把豆村摟在懷里。你可以說豆村是它的孩子，也可以說是它的情人。彼此相偎相許，把一個個并不富裕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墒?，十年前挖灌溉渠時，豆村斷了一支胳膊；今春修京滬高鐵，豆村又?jǐn)嗔艘恢Ц觳?。我不知道，斷臂的豆青山和豆村是不是疼痛、絕望過。但那些鳥知道，它們紛紛丟下自己的巢。驚恐地鳴叫著飛向遠(yuǎn)方。山梁下的那眼泉水也知道，它是豆村的一個穴位，如今也死了。得意的是風(fēng)沙，它現(xiàn)在可以輕而易舉地貫穿豆村，張狂得如入無人之境……

體溫

溫水泡了三天，南瓜籽便抽根了。那幼根又白又細(xì)?；蠲摾C花針?biāo)频?，我的手剛伸過去，就被母親擋開了。她說，種子的奶根是不能摸的。只有泥土可以摸。(沒文化的母親用不好“幼”字，一律以“奶”字代之。譬如，她把幼秧叫做奶秧。幼兒稱為奶伢子等。)其實(shí)，這樣的奶根泥土也不是可以隨便摸的，得蓄足了地氣才行。母親所說的地氣。就是土溫。春分秫秫秋分麥，清明瓜豆芒種秧。一句話。土溫主宰著莊稼的興衰。這句話若再延伸：莊稼維系著莊稼人的命運(yùn)。一個地道的作田人，可以不在意自己的體溫。但絕對在乎泥土的溫度。常常，他們只需將手指往泥土里一插，就清楚該種什么了。柏凹村的常守本更絕，驚蟄后沖田里還殘留著稀稀拉拉的冰渣，他就卷起褲腿開始耕地了，一犁頭扎下去。就能知曉地氣的深淺，從沒有失過手，總是一摸一個準(zhǔn)。生產(chǎn)隊長懷志肚里有點(diǎn)兒墨水，就逗他：看來守本是屬鱉的，春江水暖鱉先知。憨厚的守本

似懂非懂，呵呵一笑，于是春溫就在他的笑聲里又添了幾分。

松崗、柏凹與豆村頂著同一方天，一聲雞叫，三個村莊都能聽得真切。但土溫卻有軒輊。松崗村的田地鋪排在山坡上，那土層薄如燒餅。地氣自然來得遲。去得疾。而坐落在豆青山背陰處的柏凹村，一場大雪。別的地方都被陽光收拾殆盡了，它那里還是一盤黑白相間的棋。這是文雅的說法，村里人叫做花狗腚。豆村就是豆村，它三面環(huán)山，一面朝陽，是個典型的“簸箕”地形，每每春天剛在這里落腳，土里的蚯蚓就開始翻吐泥漿了，弄得這里一坨。那里一撮的，像是一篇急就的春之宣言。盡管有些草率，但草率總比老謀深算可愛。蛇就是如此。它總是等春天坐穩(wěn)了江山才姍姍出場。水邊的柳樹也是個性情女子，地氣只暗中略微撩撥了一下。它的春心就活泛了，眉眼間流轉(zhuǎn)的就全是風(fēng)情……

在豆村生活了十八年時光。對那塊土地的冷暖。我是知根知底的。譬如霧。就是豆村體溫的一個表征。春霧雨。夏霧熱，秋霧涼風(fēng)冬霧雪。春天的土地像一個貪嘴的嬰兒。有多少陽光它就吸吮多少。吸著吮著就打飽嗝了。打一聲，溢出一些；打一聲，又溢出一些。那濕漉漉的晨霧，就是土地一點(diǎn)點(diǎn)溢出來的?；祀s著泥土與陽光的乳香，吸附在莊稼和草木上，再凝成一顆顆乳白色的露珠。霧的濃淡也與土地的豐腴和貧瘠有關(guān)。就像一場世界級經(jīng)濟(jì)危機(jī)，最先浮出水面的?？隙ㄊ悄切└鶞\薄的國度。霧也一樣。一場霧，有的地方厚如棉絮，有的則薄似宣紙。這厚薄之間，就隱含著土溫的微妙差別，也預(yù)示著收成的多寡懸殊。因此，松崗、柏凹村的人總是羨慕豆村的濃霧，連他們看霧的眼睛都是癡迷迷的，恨不得把豆村的霧勻一點(diǎn)到自己的田地里去。

在我看來。霧就是土地的氣場。一扯到氣場，韓一卦平時耷拉的上眼皮就突然縮水了。他說，氣場旺的人不怕鬼，走夜路鬼魂不敢沾身。我祖父把他的話接過來，稍加演繹便用在了另一件事上，連一點(diǎn)痕跡都沒有。他說，有一年風(fēng)雨不調(diào)，插秧錯過了節(jié)令，到了秋天，霧厚的地方水稻照樣烏篤篤的，而霧薄的地方卻像害了黃癆病。祖父說，他起初也弄不清為什么，就用手試了試兩地的水溫，一個溫乎乎的，一個冷兮兮的?！笆蒹H怕過冬，孬地怕秋風(fēng)?！笨床灰姷耐翜?，就這樣被祖父惟妙惟肖地道了出來。

在成全了一茬莊稼之后，土地陡然就瘦了，那一陣接一陣的秋風(fēng)，白天帶走它的一點(diǎn)體溫，夜晚又帶走一點(diǎn)體溫。這時的霧，也一場比一場薄，一場比一場冷，它們就像那愛變臉的節(jié)氣，變著變著，就是一臉的寒霜了。這些土地心里都清楚，只是不說。此時成群結(jié)隊的野蜂。似乎已從秋風(fēng)中嗅到了大限即將來臨的氣息，紛紛從田野上躲進(jìn)了村莊，借著屋檐和草垛析出的縷縷熱氣取暖。是的，村莊是土地的心臟。再冷，它也總歸是溫?zé)岬?。那熱蓬蓬的炊煙，熱騰騰的鍋碗，還有那熱烘烘的牛欄羊圈，就是最好的詮釋。當(dāng)然。我會對那些即將凋敝的生命心懷悲憫，包括帶毒的野蜂，我不忍心用“窮途末路”再去傷害它們。天道的冷暖和命運(yùn)的歸宿，是不容許我們妄加置喙的。誰要是不懂得這一點(diǎn)，就應(yīng)該向仁慈、寬厚的土地學(xué)習(xí)。土地就是這樣，你熱也好，冷也好，不冷不熱也好，它都不說。不然，怎么配叫“地母”呢?

冬天的豆村，是雪戀棧的地方。剛簸掉一箕，又盛滿一箕，三顛兩簸，那些大大小小干涸的塘壩，就心旌蕩漾了。一蕩漾，就止不住地要歌唱，咯咯，呱呱，起初是寥落的幾聲蛙鳴，可是唱著唱著，就演變成一場鋪天蓋地的大合唱了。祖父指著一塘盈盈的春水說，那都是谷子呢。不錯，全是谷子。暖心暖肺的谷子。有這樣潔凈的雪水滋養(yǎng)，豆村的土地暖和，村里人的日子也跟著暖和。就連鳥都暖和。一到冬天，松崗、柏凹的鳥就投奔過來了，還有周圍其他村莊的鳥，一群一群的。它們吃飽喝足之后，就用歌聲來報答。眾鳥啁啾的豆村，再冷也是煦暖的，祥和的。

豆青河是輕易不會結(jié)冰的。即便結(jié)，也像奶皮子一樣的薄，太陽呵一口氣就融化了。此時河里的魚蝦都匯集到了下禾灣，那里有兩口深潭，像是人的腋窩，抱得住暖氣。于是，放魚鷹的趕了來，梳子船一翹一翹的。捕魚人嘴邊的兩撇胡須也興奮得一翹一翹的。還有緊挨著下禾灣的牛鼻凹，也暖和，即使三九四九，那里也會冒出幾縷淡淡的熱氣。據(jù)說方圓幾里的蛇，都好在那里過冬。從前只是說說，誰也沒有當(dāng)真。五年前松崗村的慶龍從南方打工回來，突然就打起了牛鼻凹的主意，他見洞就挖，見石頭就撬，一個冬天光捉蛇就賺了幾千塊錢。不知為什么，再毒的蛇見了這家伙都老實(shí)。是不是因?yàn)樗掷镉心莻€“龍”字呢?是個謎。反正村里有那么幾個人不相信，他們看不慣慶龍的那副貪婪相，見了面，心中就似有一條蛇在蠕動，暗中恨不得放出來教訓(xùn)他一下。

后來慶龍的確是被“教訓(xùn)”了，不過不是蛇，而是捕蛇時滾落的一塊巨石。我見到慶龍時，他只剩下了一條腿，拄著拐棍，一顛一顛的，卻還在雪地里張網(wǎng)捕鳥賣。村里的老賺子戳著他的脊梁說，一個沒有體溫的家伙。

我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