迤沙拉：南方絲路上的驛站

王文君

在中國西南金沙江大峽谷的深山老林中，有一個彝族村寨叫迤沙拉，它隸屬四川省攀枝花市仁和區(qū)的平地鎮(zhèn)。別看它地處偏僻，與世隔絕，不為世人所知，可它卻享有由國家命名的“中國歷史文化名村”的盛譽。近年來，隨著名聲越來越大，不少中外旅游者紛紛進村探訪。面對迤沙拉悠久豐富的民族歷史文化和540戶2138人（2003年統(tǒng)計數(shù)）的規(guī)模以及96%的人都是里頗彝人的人文風貌，人們無不由衷地贊嘆：迤沙拉確實是當之無愧的中國彝家第一村！

從絲路驛站到彝族村寨

迤沙拉自身所蘊藏的民族歷史文化資源在中國古代移民史、西南驛道史、民族村鎮(zhèn)史、夷漢交往史等一系列重大民族歷史文化領(lǐng)域占有非常獨特的地位，是中國西南民族村寨中，尤其是彝族村寨的百花園中一朵璀璨的奇葩，被中外學者譽為人類學和民族學研究的“活化石”。

中國彝族主要分布在云貴川三省，以金沙江為天然界線，金沙江和雅礱江交會的江段，江北是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江南是云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而迤沙拉正好處于這兩個自治州接合部的金沙江邊。歷史上，迤沙拉曾長期屬于楚雄州的地域，那里的彝人屬楚雄彝族的里頗支系。雖是彝族村寨，可迤沙拉的形成和發(fā)展與當?shù)匾妥遄陨淼陌l(fā)展沒有直接關(guān)系，它主要得益于南方絲綢之路的開通和發(fā)達。實際上，迤沙拉是南方絲綢之路這條國際大通道上的重要驛站。

打開中國歷史地圖，從四川西南地區(qū)到云南西北地區(qū)，有一條蜿蜒曲折的交通大道非常引人注目，這就是起于成都，經(jīng)過滇緬，達于印度的“南方絲綢之路”。這條古路，在嘉州分為南西兩線，南線叫五尺道，西線叫零關(guān)道。在綿延數(shù)千里的西線，有無數(shù)的險關(guān)危隘，而蜀滇交會處的金沙江，就是眾多險關(guān)中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蜀滇鎖鑰。歷史上，西線被稱為“正道”，司馬相如給漢武帝進諫建議打通通往身毒的西南夷道，指的就是這條道。由于這條交通要道的軍事、政治、經(jīng)濟意義非常重大，直接關(guān)系到西南民族地區(qū)的安危，因此，自秦漢以來，歷代政府都高度重視，沿途設置了無數(shù)的驛館，并由軍隊直接掌控，以利于政務、軍務和商務的暢通，使這條路成了名副其實的“國道”。歷代政府官員，如果由西蜀赴滇緬，這幾乎是唯一的安全而又便捷的通道。迤沙拉，就是因為這條道路的存在而存在。作為坐落在古道上的驛站，迤沙拉因為為這條道路服務而繁榮，并帶動了周邊民族地區(qū)的經(jīng)濟發(fā)展，最終成為彝族同胞聚居的民族村寨?？梢哉f，從驛站到村寨，南方絲綢之路的歷史有多久，迤沙拉的村史就有多久，它是驛道交通的產(chǎn)物，驛道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

諸葛亮刻寫：“可以棲遲”

非常難得的是，歷經(jīng)兩千年風吹雨打的古老驛道，在迤沙拉竟然還保存著它的基本地貌，深深的馬蹄坑仿佛依稀傳來遠古的駝鈴聲。里頗同胞管驛道經(jīng)過的山坡叫馬路梁子，里頗語叫“倮迭依督”，意思是“老虎睡覺的地方”，彝族崇拜虎，大人物在他們眼里都是老虎，所以驛道是虎道，驛館是虎館。

自秦漢以來，由于迤沙拉處在西南夷道的特殊位置上，許多事件和人物大都與迤沙拉有一定關(guān)系，使迤沙拉這片偏僻的土地上，積淀了厚重的文化堆積層。漢代的司馬相如奉武帝命，“通零關(guān)道，橋?qū)O水”以通笮都；司馬遷“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都繞不開迤沙拉。諸葛亮“五月渡瀘，深入不毛”經(jīng)略南中，必然在迤沙拉駐扎軍隊。迤沙拉附近有個格地村，村里有塊石壁叫青蛙石，上刻“可以棲遲”四個大字，相傳為諸葛亮當年在此駐軍時所刻。村里的彝族同胞對諸葛亮留下的故事仍津津樂道，男女老少都能講幾句“孔明孟獲”。迤沙拉不遠處的方山上，相傳為諸葛亮所建的諸葛營，已經(jīng)作為文物保護起來。“饅頭”、“諸葛菜”、“全羊湯”、“諸葛銅鼓”等當?shù)刂拿耖g傳說，更把諸葛亮的故事渲染得神乎其神。明清時期是迤沙拉高速發(fā)展的重要時期，達官貴人更是頻繁往來于迤沙拉，尤其是明朝第一學子楊升庵，多次過往迤沙拉，留有對金沙夜月的贊美詩句和諸葛亮“五月渡瀘”的考證文章。

當然，古今中外的這些歷史名人，并不是專程而來，而是道之所經(jīng)，遠近百里，只能在迤沙拉駐館過夜，故而成就了迤沙拉的名聲。

既是彝族人又是秦淮漢人

迤沙拉文化的內(nèi)涵是非常豐富的。漢武通滇開辟了西南驛道，明代洪武開滇更強化了政府對驛道的管理，一大批從南京來的軍人駐扎驛站，再經(jīng)過軍屯、民屯和商屯的演進，以及漢族軍人與當?shù)赝林鴭D女通婚落籍而組成典型的“夷娘漢老子”家庭，更徹底地改變了迤沙拉的人口和社會結(jié)構(gòu)。

迤沙拉的里頗同胞雖然是彝族人，但他們卻堅稱自己是南京人，是朱元璋為了征服云南而把他們從南京征調(diào)來的，“南京應天府，大壩柳樹灣，為爭米湯地，充軍到云南”的歌謠，他們是祖輩相傳的?！捌鹈{張”四大姓中，最早定居迤沙拉的起姓人，更是自豪地說，他們原本不姓“起”，就因為他們的祖上在軍隊里是舉旗兵，所以改漢歸夷時，便取了這個與“旗”諧音的姓氏。

在600年的夷漢交融中，南京來的移民們在明朝政府積極的民族政策的感召下，基本上改漢歸夷，成為里頗彝人。他們接受了彝族文化的影響，吸收了彝族文化的養(yǎng)分，但同時又堅定地固守著江南漢民族文化的靈魂。他們的文化，是打上彝人印記的混血文化。他們是先進的秦淮文化與傳統(tǒng)的彝族文化的融合者，是中華民族大家庭和睦相處、相互交融的親善使者，他們是生活在金沙江畔、融入彝族群體的秦淮人家。這種奇異的文化互化現(xiàn)象，為研究彝漢文化的關(guān)系提供了寶貴的實物標本。

迤沙拉的民居建筑，與傳統(tǒng)的彝族民居區(qū)別尤為突出，它是蘇皖民居與彝族民居的巧妙組合，是經(jīng)過蘇皖建筑師改造的彝族民居。迤沙拉老年里頗婦女的服飾，以寶蘭為主色，寬袍大袖，帶有明顯的明朝婦女服飾的特色。迤沙拉古樂隊演奏的古樂，依然洋溢著秦淮河畔濃郁的都市韻味，是彝族同胞演奏的“金陵懷古”。他們的說唱藝術(shù)非常豐富，人人能歌善舞，一曲曲茶馬古歌唱得如泣如訴。他們的堂屋里，沒有彝族人家必有的鍋莊，卻供奉著“天地國親師”的神位，村前祭祀彝族大土主，屋后卻又供奉南京小土主。他們也崇拜老虎和松樹，也過火把節(jié)，卻又堅持不披查爾瓦，居家待客喜歡江浙人愛吃的甜食小點。

可以說，迤沙拉的里頗人，既是現(xiàn)實的彝族人，又是古老的秦淮漢人，如此奇異的人文景觀，使人嘆為觀止。難怪一些西方的民族學家，會不遠萬里前來探訪，一呆就是幾個月。

毛澤東600年前的宗親

迤沙拉文化中，還有一個更令世人意想不到的驚人現(xiàn)象。迤沙拉有兩千多村民，96％是里頗彝人，而里頗彝人中，竟然有2/3的人姓毛！數(shù)百年來，這些毛姓人只知道他們的祖先是江西人，康熙年間從云南大姚遷來，除此之外，他們對自己的家族歷史再也說不清楚。

幾年前，攀枝花的民族學者對迤沙拉毛氏家族的歷史進行了艱苦細致的調(diào)查考證。他們搜集毛氏族史的資料，研究有關(guān)西河毛氏的族源，追蹤韶山毛氏的遷徙線路，考察云南毛氏后人的分布、洪武開滇和洪武調(diào)衛(wèi)的背景、永勝毛氏的最新研究成果等等，終于發(fā)現(xiàn)，迤沙拉毛氏族人與毛澤東竟然同宗共祖，600年前原本是一家人！1997年4月18日，毛澤東之女李納親赴云南永勝，證實了韶山毛氏的祖先毛太華于明朝洪武年間落籍當?shù)?，育有八子，長子毛清一隨毛太華返回內(nèi)地，定居于湖南，次子毛清二則留駐瀾滄衛(wèi)（即今永勝）繁衍生息，迤沙拉毛氏即是毛清二的后裔。經(jīng)三地學者持族譜對接，證明永勝、大姚、迤沙拉三地毛氏的族譜一脈相承，“永勝—大姚—迤沙拉”遷徙線路清晰如繪，從毛太華起祖直至往后的24代譜系代代相承，毫無斷代缺失。云南的毛氏宗親仍然保留漢族族籍，而迤沙拉的毛氏族人卻于康熙年間舉族改漢歸夷，成為里頗彝人。但他們卻仍然繼承漢族毛氏的家風，崇文重道，是迤沙拉最有文化的群體，被村民贊譽為“毛家筆桿子”。

如果從《華陽國志》提供的漢武帝“元鼎六年”越置郡算起，迤沙拉——這個坐落于蜀滇交界、金沙江畔的彝族村寨，至今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它是民族文化和歷史文化交相輝映、驛道文化和移民文化彼此消長、漢族文化和彝族文化交互融會的人文范例，是中國民族古村寨中，歷史非常悠久，內(nèi)涵非常厚重，特色非常鮮明的典型個案。正因為如此，迤沙拉才被國家命名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才走出深山老林，走向世界舞臺，引起中外民族學者的極大興趣，成為彝學研究的“文化大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