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一小時等二則

奚同發(fā)

遠遠地站在那所大學門前，一直給工友神侃這是“我的大學”的楊小一心里怵怵的。舍不得花錢坐公交車的他，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才到。雖然前些日子落了場雪，路面打滑，嘴里哈著白騰騰的霧氣，但他的全身都熱乎乎的。

其實，小一來這座城市，主要是想看看自己當年最想上的大學是啥樣子。打工的日子，每當睡前侃大山或雨天坐在潮濕的工棚里，或是躺在冰冷的地鋪上，小一說得最多的還是“我的大學”，那幸福樣兒就像自己真的上過那所大學。工友就笑他：“你的大學門朝南還是朝北?”雖然不知道門朝南還是朝北，但那所大學卻是他幾年來天南海北打工的精神支柱。

扛了三個月的水泥沙包。在工友們一再請求下，包工頭給每人發(fā)了50元零用錢。小一用30元在街頭三輪車上買到一件棉衣。那天下午，他休了半天工，要穿著新衣服去看‘他的大學”。出發(fā)前，他特意對自己宣布：楊小一的大學半日游現(xiàn)在開始!

那所大學太氣派了!那高樓、那道路、那殘存些許落雪的綠草坪、那些仍然翠綠的大樹，都讓小一充滿自豪。我的娘啊，這就是“我的大學”!

“干什么的?說你呢!”

呵斥聲把美滋滋盤算著回去如何向工友炫耀的小一嚇了一跳，離大門十來米遠門衛(wèi)就沖他喊。還真負責。瞧，“我的大學”連門衛(wèi)都比別的地方負責。畢竟心里有點怵，他磨磨蹭蹭過去，掏出平時自己都不舍得吸的煙遞過去，怯怯地說，想進校園看看。門衛(wèi)乜斜了一眼他手里的煙，并沒有接，“哼”了一聲，說：“不行，學校是能亂看的?”

說了許多好話，最后楊小一不得不鄭重地表示：到這座城市打工就是為了能來看看“我的大學”。門衛(wèi)突然笑出一句：“你的大學?”

話說到這兒，小一的臉由紅變成青紫。失望至極的他決然轉(zhuǎn)身，僅僅走了兩三步，尋思著，就這樣走了?不行。再次面對學校，他發(fā)現(xiàn)學校西墻外是農(nóng)田，突然喜上眉梢，看一下手表，他宣布：楊小一的大學兩小時游現(xiàn)在開始!

他要沿校園外墻走一圈。墻外的農(nóng)田里有積雪，一踩兩腳泥。他顧不得許多，仰著脖頸，腳尖點地行走，目光貪婪地盡可能伸向一人多高的圍墻里面：高聳的教學樓、幽靜的小樹林……

樹叢阻擋了視線，小一急匆匆往前小跑。突然發(fā)現(xiàn)了圍墻上的一個缺口，想都沒想，他就從那兒跳了進去?！斑恕钡囊宦?，躺在地上的小一全身泥水，原來缺口里側(cè)是一片低洼，一滑一摔，疼得他叫出了聲。望一眼偏西的太陽，他咬著牙急急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不遠處的水泥大道。沒想到，剛接近路邊，正好有個保安迎上來問：“你怎么回事?”小一忙說：“我跳墻進來，只想看看學校，沒別的意思……”

聽他這么說，回過神兒的保安上去就扭住了他，一句也不聽他解釋。在保安室里，他那狼狽樣顯然被當成了賊，兩手抱頭蹲在墻角，褲帶也被抽去。幾人輪番審訊，說他如果再不老實就交給派出所。半個多小時也沒審出什么，保安們對他放行了，并警告他不許再來。若再抓住，就怎么怎么樣。

一名保安帶他走向大門。此時的楊小一覺得很美氣，心里暗暗地宣布：“我的大學”旅游正式開始。雖然受了罪，卻能親自走在校園里，幸福啊!望著學生們談笑著從身邊經(jīng)過，他想，如果當年不是爹有病，家里沒有錢，或許他就跟這些學生一樣。但此念頭轉(zhuǎn)瞬即逝，他如饑似渴地東張西望，教學樓、餐廳、實驗樓、足球場、湖水……恨不得把這些都裝進自己眼里。

直到保安說“一直走，快點出去”，他才注意到學校大門就在眼前。寬寬的道路，兩邊樹木成行，電線桿上吊著漂亮的路燈……他很滿足，“他的大學”比想象中還漂亮。

戀戀不舍地站在大門口，禁不住回頭望了一眼，剛走過的筆直的大道上已不見了那個保安的影子，路的盡頭高聳的圖書館大樓像一本打開的書，窗戶則像一行行碼得整整齊齊的文字。

習慣性地看看手表，小一嘴角泛起笑意：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次旅行，盡管不到一個小時，但我宣布，楊小一的大學一小時游到此結(jié)束!

出門時，還是剛才那個門衛(wèi)，楊小一突然對門衛(wèi)道：“登個記，出去?！?/p>

門衛(wèi)奇怪地瞥他一眼：“出門登什么記……”話沒落地就認出他，責問：“你沒登記怎么進去的?瞧你身上，咋回事?一看你就不是好人?！遍T衛(wèi)大聲召喚同伴，楊小一又一次雙手抱頭蹲在保安室的墻角。

選自《小說月刊》，略有改動

讀與思

一個身份卑微的打工仔，一個性格倔強的大男孩，一個對生活充滿渴望的尋夢者?？赐辍缎腋Ｒ恍r》，楊小一的身影便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小說的標題是“幸福一小時”，其實，楊小一那“大學一小時”既是幸福的，也是辛酸的。說幸福，是因為他在那一小時里終于看到了他夢想中的大學：說辛酸，是因為那一小時里充滿屈辱，楊小一在屈辱中實現(xiàn)了看一看夢中大學的愿望。那所大學，楊小一可望而不可即。不僅不可即，甚至不可“望”。在小說里，主人公夢想之美、夢想與現(xiàn)實距離之大，追逐夢想的熱情之高、阻礙他實現(xiàn)夢想的阻力之重，他內(nèi)心之熱、面對的現(xiàn)實之冷，形成強烈的沖突和矛盾。就是這種沖突和矛盾，激蕩起情感波瀾和力量，把人物突出了出來。

大學夢離楊小一很遠，他卻不放棄。夢想在，執(zhí)著追求的動力就在。在艱難的人生中，夢想顯得尤其珍貴，那是一個人隱形的翅膀。

(秦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