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岸上的遺產(chǎn)

從北京出發(fā)，沿著京杭大運河的走向，經(jīng)停津、魯、蘇、浙、皖的十余座名城古鎮(zhèn)，我駕車沿途探訪著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出京的時候，先是經(jīng)過通惠河，也就是過去往皇城漕運的必經(jīng)水路，早在興建元大都時就沿自然水系開挖而成。清人王維珍乘船至此吟詠的“一枝塔影認通州”，就是此刻我看到的燃燈塔。

出京師·燃燈塔

這燃燈佛舍利塔于運河岸邊平地而起，高58米，八角十三層，磚雕精美，共懸2248枚銅鈴。其影倒映水中，與古運河渾然一體。查閱資料，它居然始建于南北朝，竣工于初唐，歷經(jīng)1400年，如同運河北端的航標和燈塔，難怪有如此不凡的氣度。民間有個說法，水要是淹到了塔尖，那就要淹京城了。

通州得名于“漕運通濟”，僅元代每歲漕運到這里的南糧就達300萬石。京城，尤其是皇宮的建筑材料，往來的官商，會考的學子都要經(jīng)過這條南北水路。

通惠河上，還有座永通橋，建于1446年，因在通州城西八里，俗稱“八里橋”。橋的兩側臥伏四只漢白玉鎮(zhèn)水獸，恰與我們后來看到的大運河南端杭州拱宸橋邊的鎮(zhèn)水獸遙相呼應。

全長1794公里的大運河開掘于春秋，成于隋，繁榮于唐宋，取直于元，疏通于明清。元代全線通航以來，漕船可由杭州直抵大都（即北京），成為溝通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的南北動脈。

入津渡·楊柳青

到了天津楊柳青鎮(zhèn)，我進入一個家庭式畫莊，莊名“古一張”， 霍氏傳承人能獨自完成勾、刻、刷、畫、裱的全套工藝。

主人在長案上展示了一塊現(xiàn)存最大的刻版，是“文革”破四舊的劫難中幸存下來的。他說，以前的民間年畫并不是為了收藏，而是糊到門上墻上的，過年就換，所以留存下來的稀少。到民國時還完全是手繪的，之后就采取成批油印了。

這家作坊一直在保持手繪年畫的傳統(tǒng)風格。

明永樂年間，戰(zhàn)亂之后的大運河重新疏通，南方精致的紙張、水彩得以北運，運河邊的楊柳青木版年畫于是近水樓臺，日漸風行。鼎盛時，畫樣有幾千種，一家畫店的成品就達百萬幅，附近三十多個村子可謂“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索畫的商家沿河而來，絡繹不絕。

進齊魯·觀三孔

人們往往不知，其實北方城鎮(zhèn)也有水網(wǎng)發(fā)達的，拿地處運河山東段的聊城來說，湖、河面積占到城區(qū)的三成多，在北方城市實屬少見，這其中就有京杭運河的很大功勞。

我們抵達曲阜，它鄰近大運河。我們車隊的22輛汽車，帶著西方文明的印記，排列在東方文明殿堂孔府的大墻外，構成了一幅別有意味的景象。

今屬濟寧的微山湖是運河的重要水系，現(xiàn)在的運河也自南向北通航到這里截止，水面上大大小小的船舶似乎再現(xiàn)了往昔的繁忙。

出曲阜后，高速公路兩度跨過大運河。由京福轉至連霍高速，行40公里出邳州。

過邳州·跑竹馬

運河流經(jīng)蘇北古城邳州的西南，長期的沖擊形成一片河灘，而對岸的一座村莊就叫“灘上”。這里自然條件相對惡劣，先民尚武強悍，漸漸產(chǎn)生了有自己特色的舞獅、舞龍、跑竹馬等民間活動，是公認的“跑竹馬”源頭。

馬和麒麟的頭都可以晃動，竹馬縛在表演者腰間。他們裝扮的是歷史人物，比較流行的說法是，表現(xiàn)了元世祖忽必烈及后代皇帝率嬪妃到灘上春游圍獵的故事。太平年間，游牧民族確實是用圍獵替代征戰(zhàn)的；那個時代，灘上還是草木茂盛，動物繁多，所以符合圍獵之說。

我看到，帶頭的跨麒麟，四個濃妝艷抹的妃子跨馬隨后，還各有一名英武精壯的馬童。服飾來自傳統(tǒng)戲劇，用的是紅白黑綠黃五色，光艷奪目。表演的關鍵突出一個“跑”字，跑出陣勢，跑出速度，跑出變化。鼎盛時期，跑動陣勢有三十多種，現(xiàn)在保留下來的還有十種：一字長蛇、二龍出水、三仙誘敵、四門兜底、五虎尋羊……

我還得知，創(chuàng)作演出節(jié)目的傳承人都來自鄉(xiāng)下，穿上戲裝是演員，卸下戲裝就是農(nóng)民。舞者全為男性。通常大年三十在本地演出，接著在蘇北、魯南一帶鄉(xiāng)村巡回，直到正月初八。

看過令人開眼的表演，我出了邳州城，車前往岔河鎮(zhèn)良壁村，停在一戶農(nóng)家院外。面前的桿子上晾曬著大大小小的藍印花布，這是一家傳統(tǒng)工藝印染坊。這家作坊已傳了五代。尤其引以自豪的是，他們用的多是明清傳留下來的花版，圖案有上百種。民諺說“邳州無二行，鐵匠和染坊”，唐宋時期，染坊已遍布鄉(xiāng)村。還有一點也許值得注意，這種藍印花布的典型圖案，與當?shù)乜脊虐l(fā)現(xiàn)的彩陶紋飾十分相近。

下?lián)P州·刻印社

在運河，不管有意無意，總是要時時勾連上歷史。話說春秋時代，吳王夫差為了率水師北上伐齊稱霸，就在揚州開鑿邗溝，連接湖網(wǎng)，打通江河，運糧發(fā)兵。這古邗溝遺址如今仍存1450米，是運河最久遠的印記，尚有明清修建的邗溝橋可供追憶?，F(xiàn)在整修后的岸邊，垂柳依依，建起了大王廟。

揚州自古是運河名邑，隋煬帝時在城內開河，揚州成為南北交通樞紐，糧米、絲綢、鹽業(yè)無不在此中轉交易，富甲江南，文人雅士會聚，成為當時中國乃至世界最繁榮的城市之一。

我來到鳳凰橋街，造訪廣陵古籍刻印社?，F(xiàn)場看到，這里還沿用著手書宋體字的技法，然后刻版，用宣紙刷墨印制，裝好的線裝書帶著幽香，自然令人愛不釋手。與南京金陵書社主要刻印佛經(jīng)不同，這里刻印的多為古典文學名著，流通更廣泛。的確，對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不能只是送進博物館，更應該像這樣對后世帶來源源不斷的益處。

穿過一條手工藝品的小巷，我來到有名的富春茶社，但見各色淮揚菜點，心想其制作工藝也應屬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吧。

晚上，我去看市中心的文昌閣，之后穿舊巷，上石橋，靜望兩邊青黑色的屋檐和潤澤泛光的石板路，忽然找到江淮古城的感覺。往北，到了東關街，這是改造后的步行街，掛了燈籠。一家木門板的“張氏理發(fā)店”亮著燈，推門進去，看見老式的鏡子和椅子，特別是還掛著老式“吊扇”，那種用繩拉動的木框扇子。女主人跑到柜子后面拉動繩子演示了一下。

我坐到老式的理發(fā)椅子上，請男掌柜的給剪了個平頭，他果然比一般發(fā)廊的師傅麻利，而且讓人覺著舒服。揚州手藝的三絕——剪子、剃頭刀、修腳刀，我這算是體會了兩樣。女主人給我洗了頭，也是又利落又好。他們告訴我，店是家傳的，手藝傳幾代了，遠近的人都知道。

我昂著新剪過的頭，沿這條街巷直往東走，幾里長，鋪面房的風格大體協(xié)調一致，兩側伸出去的窄巷還像是舊時模樣。有幾處著名的宅子，是從前商人、官員、將軍的，都掛牌保護了，白天可以參觀。街的東端，就是老東門，已恢復性重建，還留下一段古道的路基。再過去，一道高大的牌坊，上書“東關古渡”，大運河就在下面緩緩展開，石砌的碼頭，令人遙想曾經(jīng)有過多少的迎來送往啊。

跨江南·賞云錦

進入鎮(zhèn)江，經(jīng)過金山寺廟門，在古碼頭和仿古街區(qū)附近，就是當?shù)氐拿耖g藝術館。這座上百年的西洋建筑里，展示的卻是最具東方色彩的藝術品——有關“白蛇傳”的種種民間作品。其中以精美艷麗的絲繡畫為多，還有搜集版本最多的民間傳說，這些都已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在南京印象最深的，是云錦博物館，織物精美華貴。難能可貴的是，這里仍然沿用傳統(tǒng)的大花樓木質織機，由拽花工和織手上下兩人配合，手工織造?？棛C高4米，長5.6米，寬1.4米。在古代絲織物中，“錦”代表最高境界。云錦被古人稱之“寸錦寸金”，正是因其絢麗至極、美若云霞而得名。元明清三朝，云錦為皇家貢品。清朝盛期，南京云錦有木織機3萬多臺，20萬人以此為業(yè)。

南京云錦研究所根據(jù)考古文獻，復制了一些失傳的古絲綢文物，云錦博物館集制作、研究、展示和銷售于一身，成為饒有特色的工藝旅游項目。

在無錫，惠山的對面，是泥人廠。取自惠山一帶稻田下一米處的烏泥，經(jīng)過藝人們的塑造和繪制，幻化出豐富多彩的造型。品種有“粗”“細”之分，“粗”者亦俗，多為喜慶題材；“細”者精湛，人物傳神，色彩明麗。這一工藝已經(jīng)傳承了四五百年。

走蘇州·桃花塢

下一站是蘇州?！疤K湖熟，天下足”，它和浙江湖州皆為魚米之鄉(xiāng)，明清兩代京城的糧食主要來自這兩地。

運河的開通，更使蘇州水多糧豐。運河從蘇州城區(qū)環(huán)繞而過，與長江、太湖、護城河及城內河道互通互連，組成完美的城市水系。至今其蘇杭段尚有客船往返。

中國民間年畫一向有“南桃北柳”之說——南有桃花塢，北有楊柳青。從畫上看，兩者區(qū)別明顯：“北柳”屬農(nóng)民畫，而“南桃”出自城市文人之筆，所以從題材到技法全然不同。但它們的興盛卻是共同的，那就是都靠近市場，靠近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氨绷钡氖袌鼍褪蔷┏?，“南桃”所在的蘇州處在最重要的“經(jīng)濟文化圈”。很長一段時期，江南最繁華的城鎮(zhèn)都靠近水路，而處在運河、長江和太湖交匯點的蘇州，曾經(jīng)是經(jīng)濟文化中心，財政收入一度占到全國六分之一。

在“南桃”的成熟期，周圍的購買力非常旺盛，使很多有才氣的文人加入到年畫的創(chuàng)作中，并且吸收了西方的一些透視技法，藝術水準提升，工藝更趨精湛。有的作品完全可以傳世，而不只是作為一年一貼的年畫。

“南桃”產(chǎn)生于明代，當時蘇州的桃花塢一帶數(shù)十家畫鋪連綿，年產(chǎn)數(shù)百萬幅，遠銷海內外，對日本的浮世繪影響甚大。但是現(xiàn)在流失到日本的刻版有140多塊，我們自己卻所剩無幾，博物館展出的也只是摹本而已。

桃花塢除了園林故居、士紳會館，自清代開始，民宅鱗次櫛比，商家作坊比比皆是，其中最盛者是年畫作坊。太平天國連燒七天七夜的大火，將山塘街年畫作坊燒毀殆盡，畫師紛紛攜刻版逃出，聚至桃花塢，蘇州的年畫生產(chǎn)就在這里碩果僅存了。

我又來到三香路的蘇州評彈學校，里面?zhèn)鞒鰟勇牭那俾暫统?。女校長介紹，這是五年制高職，招生篩選率高達50比1，而畢業(yè)生就業(yè)率達到100%，其中20%會培養(yǎng)成具有傳承潛力的尖子。

蘇州評彈是吳語地區(qū)評話和彈詞的統(tǒng)稱，形成于明末清初。吳儂軟語，即使外人聽不大懂，也足以令人著迷。傳承人邢晏芝、邢晏春兄妹現(xiàn)場表演了一段《楊乃武與小白菜》。

晚上去觀前街，卻找不到多年前的模樣和往昔那水墨畫般的特色。遺憾總是難免的，轉頭去對面的大儒巷，走到深處才逐漸感覺熟悉起來，直到進了平江老街區(qū)，終于得見小橋流水人家。雖說成了一種“標本”，但總算沒有被拆盡。

游杭州·拱宸橋

因為有了運河，杭州由濱海小邑一變而為水運樞紐、商業(yè)之都、江南政治中心，城區(qū)順著運河大大向北擴展。

杭州的胡雪巖故居，稱得上是私家宅院的集大成者。高大、規(guī)整、氣派、考究，不單用上好的紅木做家具，而且用上好的紅木造房子。不知這宅院從籌劃到落成用時多少，而胡氏不過享用十年就落敗抵押了。當然，胡氏的命運不只是他個人的原因，而是國家與時代的縮影。

胡氏還留下胡慶余堂國藥號，與同仁堂比肩齊名，完整保留著清代徽派商業(yè)建筑群，以及民間古方秘方。

在大運河南端，我登上一座三孔石拱橋——拱宸橋，與皇帝下江南相關，有恭迎圣駕之意。橋曲而緩，弧頂還有石座，供人臨風觀景。

在河西岸，仿照舊時描述，新建了復古街區(qū)。寬闊的水面上不少貨船拖駁成串。我乘仿古船游覽了這一段運河，從一座又一座富有歷史的石橋下通過，看到兩岸是拆遷了工廠之后新建的公園和住宅。我在想，有一天，要是把這運河兩岸復原成活著的《清明上河圖》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