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兒子和我

一

山西省孝義市杜村鄉(xiāng)西房莊村，是我的出生地，也是哺育我長大的地方。這里位于呂梁山脈東麓，貧窮、落后、交通閉塞是這里的代名詞。我的父親、母親就是在這里生活了一輩子。

在父親的晚年，由于自己年齡尚小，未能夠很好地盡孝。特別在老人臨終時，由于自己剛剛參軍，我大哥哥為了讓我安心服役，而沒有告訴我，因而未能回來，自己常為此而內(nèi)疚。唯一的補過方式，就是自從部隊復員回來，每年的清明節(jié)，自己都要到父親墳頭添土掃墓，30多年從未間斷。

在母親的晚年，自己盡孝是盡心竭力的。她以八十六歲高齡而終。她在最后的10年里，除了每年在兒女家住一住，大部分時間還是在西房莊村里獨自度過的。自己在縣城工作居住，擔任市技工學校校長，但無論工作多忙，始終堅持“?；丶铱纯础?。先是每兩周回老家和母親過一個星期天，后來就是每個星期天都要回去。我給自己定的“看看”的標準，就是“送足、干完、聊好”六個字。

送足，就是每次回家前，把母親所需要的吃穿用品準備好、帶足，并把我大哥給母親準備的藥品帶上;上街選購瓜果蔬菜、米面油鹽，只要母親需要，不問貴賤。老人常便秘需要吃梨，我每次回家，總要選最好的梨帶回去，常常是舊的沒吃完，新的又帶回來，母親常批評我買的瓜果蔬菜太多。她常常是把自己吃不完的瓜果蔬菜送給院里和村里的老婆家們吃。因而，她的老年朋友很多，老婆家們常在一起聊天說笑，倒也避免了孤獨。記得有一次，母親對我說:“孩兒呀，我看你是活不成人?！蔽艺f:“媽，我有什么不對，你就給我提出來?！彼f:“只要有點好吃的，你不是讓媽吃，就是讓孩兒吃，反正你是不吃?！背税涯赣H吃的東西送足，我還把母親的冷暖掛在心上。老人的衣褲鞋襪，遇見有合適的就買。母親八十大壽時，身上穿的那時尚的、天藍色的上衣，就是我在北京精心選購的。那是母親最珍貴、最喜歡的一件上衣，一直穿了多少年。

干完，就是每次回家看母親，把所有需要干的活都干完。擔水、擔炭、劈柴、掏灰，這是要干的;把母親在院里(南墻底下)的大便清除出去，再換上新的煤灰，這是要干的。因為母親在最后幾年里，不便于遠走到大門外邊的茅坑，也不便于蹲便，我就在大門里南墻下修搭了一個簡易茅廁，置放了一架能坐便的木制茅床，旁邊堆放了一堆煤灰、一把小鍬，解決了母親的“上廁難”。把院里和家里的環(huán)境衛(wèi)生清理一次，把碗筷用開水消毒，把被褥曬太陽，這是要干的;把母親里里外外換下來的臟衣服，特別是由于母親有小便失禁的病，換下來的內(nèi)褲多，我都一件一件清洗干凈。由于活多，我常常是進門就干。母親給我倒上的一杯水，常常是水涼了也顧不上喝。有一次母親說:“你回來就是干活來了?”我說:“是呀，我回來就是干活來了?！蹦赣H又說:“村里人說你是三姑娘回來了?！蔽艺f:“此話怎講?”母親說:“還不是因為你回來啥也干，又頂兒子又頂姑娘。”我恍然大悟。

聊好，就是我回家后，白天干完活，晚上住下來好好跟母親聊天，聽聽母親的“嘮叨”。老人除了物質(zhì)需求，還要有精神需求，而和兒女們聊天、嘮叨，就是老人們最大的精神需求。每次回來，母親總要囑咐我，要我注意多學習。每次總少不了教育我:“要虛心，謙卑人必升高”，“凡事要有吃苦精神，一懶百不成”。這些雖然我都明白，也不知聽了多少遍，但我還是每次都樂意聽，耐心聽。我還常常聽母親給我講她過去的故事，講她的艱辛經(jīng)歷。她年輕時，一雙大腳，就與眾不同。她曾在美國人在臨汾辦的女子學校、又名教會學校上過學、讀過圣經(jīng)。她18歲時，由信奉上帝的基督徒父母做主，硬是讓她嫁給了大她11歲、老實巴交、窮得叮當響卻同是基督教徒的我父親。然而我母親畢竟是有文化、有見識、有愛國之心的女性。上世紀三十年代末，她就參加了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犧盟會，并成了犧盟會的婦女干部。那時，她肚子里懷著我的二哥，到處宣傳抗日，很受人們贊賞。人們預測，她肚子里的孩子長大后也一定能說會道的。堂叔趙煥彩(肖峰)當時13歲，就是那時候由我母親親自送走的，后來到了延安。堂叔解放后歷任江西省省、地領(lǐng)導，離休前在北京任國家水產(chǎn)總局副總局長。母親回憶說，她自己也是說好要和人家一起走的，但晚上回到家，看著自己兩個幼小的孩子無人照料，整整哭了一夜。為了孩子，母親留下來，一輩子受了不少罪。她常常為自己當時未能走了而惋惜，同時又為自己能夠在十分困難的情況下，將自己的五個兒女都培養(yǎng)成才而驕傲。她講道:“咱家再窮再苦，我也不能讓孩兒們下了煤窯，咱家要想翻身，必須要讓孩兒們上學!”

1994年春節(jié)，81歲的母親在縣城我的家宅過年。我專門請了一位攝影師，為母親攝了一幅半身標準像。我將此像放大鑲框后，恭恭敬敬地掛在客廳中央。母親笑著:“把我當成毛主席啦?”沒有想到，這幅放大的半身像，幾年后竟成了我們?yōu)槟赣H送葬的遺像。

回顧我們母子的關(guān)系，再看看現(xiàn)在社會上的一些年輕人對父母的不應有的態(tài)度，我頗有感觸。不知道這是社會的悲哀，還是國家教育的失敗?

1999年12月3日(農(nóng)歷十月二十六)，在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中，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我為母親精心編寫了挽聯(lián):

蒼天無語，白雪銀山泣我母，只為中華婦女之美德

人世有情，孝子賢孫悼家慈，皆因天下母親之柔腸

我大哥主持了母親的追悼會，并由村主任致了悼詞。

一個月之后，我又在《呂梁日報》上發(fā)表《終生育人，風范長存》的文章，沉痛悼念我們的母親。

二

1979年5月，與我結(jié)婚一年多的妻子將剛剛3個月的小兒子放到我的辦公桌上——城關(guān)公社武裝部，便與我分手，揚長而去。

怪不得妻子分手。當時，實在是我太窮了，在孝義舊城租住的一孔舊窯，又黑又潮不說，全部家俱，就是從商場要來的兩個紙箱子，倒也可以裝點米面，放點衣服，可是老鼠專門欺負窮人，經(jīng)常糟蹋米面，咬破衣服，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

問題是這嗷嗷待哺的小兒子怎么辦?當時公社黨委女副書記韓金梅說:“這么小的孩子，不要說你這么個男人，就是我們女人也不敢接受啊!”但我只能是面對現(xiàn)實了。

很快，我從街上買回了煉乳、奶粉、奶瓶，并很快掌握了哺乳方法。我把奶粉調(diào)配的不涼不熱，不稠不稀，把哺乳間隔時間掌握的不多不少，把小孩的尿布勤洗勤換，不知是由于我的熱心細心，還是由于小兒子的堅強堅毅，在此四天的時間里，孩子居然沒有哭過一聲。我不禁感嘆，多么堅強的小兒子啊!展望未來的漫漫人生路，在兒子面前的必將是一條艱難莫測，充滿棘刺的路，而這才剛剛開始，我多么希望他永遠堅強，永遠是生活的強者啊!好，我的小兒子，名字就叫趙強。

4天之后，同事們幫我在梧桐公社蔚屯村找到了一家奶媽，人家的嬰兒剛剛夭折。那時候缺乏交通工具，我就和西關(guān)村的民兵營長高林海輪流抱著兒子，一直走到20里遠的蔚屯村。還好，這家奶媽非常賢惠善良，可惜兩個月之后就斷奶了，我又在舊城為孩子找了另一家奶媽。那時候，給奶媽的報酬都是每月13元，8斤糧票。我的月工資僅28元，經(jīng)常去看孩子，也還要買點吃的喝的，由于經(jīng)濟拮據(jù)，已是30歲的我還沒有穿過皮鞋，沒有戴過手表。在小兒子兩歲半時，我就把兒子送回村里，讓我母親照料。到兒子四周歲時便把兒子接到我的身邊與我一起在縣廣播電視局機關(guān)生活。我和小兒子趙強同睡在一張單人床上，同在縣委機關(guān)食堂吃飯。當時的廣播電視局某位負責人試圖對我進行限制，我據(jù)理力爭:“機關(guān)帶孩子的又不是我一家，為什么就不能呢?”他說:“人家是女同志。”我說:“哪家的章法規(guī)定女同志可在機關(guān)帶孩子，男同志不可呢?”他無話可說，不再干涉。在這段時間里，每天早晨，我和趙強按時起床，父子在新城街上跑步一圈。早餐后，再送他到職工幼兒園。每到星期天，我給趙強在一個鋁盆中洗完澡，完后我給他里里外外再換上干凈的衣裳。人們說:“這孩子比人家有媽的孩子還干凈利索?！?/p>

欣慰的是，兒子趙強也不負厚望，發(fā)奮用功。加之我在離開文化局待安排的9個月中，幸好能夠在家?guī)椭细呷膬鹤又贫ê吐鋵崒W習計劃，為兒子學習沖刺精心準備好一日三餐和水果營養(yǎng)，全力搞好生活保障。1997年，兒子一舉考入北京北方工業(yè)大學法律系。2001年又考取了成都西南民族大學研究生院，2004年晉升法學碩士后，被招聘為江蘇省南通職業(yè)大學法學講師。

我在送兒子走上工作崗位時，如釋重負，感慨萬千，作詞一首:

卜算子

賀趙強赴南通

嬰時被母棄，

隨父風雨長。

自古雄才多磨難，

強兒有志向。

寒窗十九年，

終把碩士當。

京城蓉城皆告捷，

南通又揚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