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母其實是我的生身母親,她離開我已整整六年了。
每當我想起我的舅母心便會隱隱作痛。因為在她生前我從未叫過她一聲媽媽;從未盡過做女兒的一份孝心;甚至在她生病和臨終時也未能及時趕到她的床前守候。值此忌日,我想寫寫我的舅母也就是我的親生母親,來緬懷對她老人家的哀思并慰籍自己那顆永遠自責、愧疚、傷痛的心。
我的舅母生在農(nóng)家,家境貧寒。上有一個比她大兩歲的姐姐,下有小她一歲的弟弟,五歲那年死了親娘,七歲時又失去了父親。雙親的早早離去以及舊社會重男輕女的思想,使舅母和她的姐姐被親人拋棄,生活無依無靠,常飽一頓饑一頓,夏天睡牛棚,冬天沒有衣穿沒有被子蓋,起早貪黑在地里干活,過著悲慘的生活。好心的鄉(xiāng)親同情可憐她們,時常送衣物接濟,使她們度過了苦難辛酸的童年。
到了十六歲那年,舅母終于脫離了苦海,嫁給了家境相對比較富裕的夫家,也就是我的外婆家(我的生父和我養(yǎng)母是親姐弟,由于養(yǎng)母不能生育,于是把我過繼給她當女兒)。當時外婆家是南匯鎮(zhèn)上有名的書香門第之家,知書達理,待人和善。舅母過門后,外婆和舅舅從不因貧困、不識字嫌棄或瞧不起她,舅母也以她那特有的勤勞誠實善良贏得了夫家人的歡心。由于舅母從小生活艱難困苦,再加上心情郁悶,身體非常瘦弱,一米六零的個子只有八十斤。外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為了給她調養(yǎng)好身體,在經(jīng)濟不十分寬裕的情況下,拿出錢給她買補品,也不讓她下地勞動,不到一年時間,舅母的身體有了明顯的好轉,白了胖了越發(fā)標致了。然而第二年的春天,舅舅告別新婚的妻子和生他養(yǎng)他的雙親獨自去北京求學,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三十多年悠悠歲月,舅母歷經(jīng)了分離之痛辛勞之苦,直到兩鬢斑白方和丈夫生活在了一起。
舅母一共生養(yǎng)了六個兒女,辛勤操勞了一生,但她從不抱怨??此迫崛醯乃兄c男人同樣堅強的意志和不屈的精神。三年自然災害,整個中國陷入了貧困,外婆家也不例外。在清苦的日子里,舅母勤儉持家,寧愿自己餓著累著也要讓老人兒女吃飽穿暖,實在無辦法時,她就去賣自己的血。土改時期因家里有幾畝土地被劃成富農(nóng);鬧“文化大革命”,她引以為豪的丈夫被打成“右派”、“臭老九”,在這種非常時候,舅母沒有倒下,她把心橫起來,有淚往心里落,堅定不移苦撐著家,保護著家人的安全,頂著種種壓力及精神上的打擊,最大限度地支持和寬慰丈夫。
往事如煙,親母已逝。中年的我早已為人母,卻常常在睡夢中夢見我已故的慈母,那股親情,那份溫馨,讓我回味,同時也伴隨著深深的自責和愧疚,讓我醒后久久不能入睡。
過去的時光都很倉促,小時的記憶模糊又清晰,細細回顧我和舅母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我記得,與舅母相聚的日子是兒時每年隨養(yǎng)母去上海南匯老家探親。生命是一種緣,人類的親情與血脈相通有時令人難以置信。每次探親我最渴望見的人就是舅母。我喜歡看她在昏暗的油燈下一邊縫補著洗得發(fā)白的衣服,一邊給我講她小時候的苦事;喜歡用她終年勞動微紅的手輕輕拍我入睡;喜歡吃她親手燒的桂花糖年糕;喜歡聽她親切地喊著我的乳名。記憶中我的舅母非常愛清潔,做事不敷衍。屋里屋外院子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老式斑駁的家具一塵不染,殘缺的柜門銅鎖泛著光,床上的被子永遠疊得整整齊齊。
十八歲那年,我高考落榜,面對殘酷的打擊,我一蹶不振。這時,舅母不顧年老體衰,千里迢迢從老家趕到舟山,來到我的身邊給我送上一份厚重的濃濃的母愛。那時的舅母五十開外,灰白色的短發(fā)整齊干凈,有點泛黃的臉上刻滿了苦難歲月留下的道道痕跡,由于過度的操勞背有些駝,舅母意外的到來讓我驚喜萬分。每當夜深人靜,舅母總是用她那雙飽含慈母之愛的眼睛許久地注視著我,眼里彌漫著溫柔期待的光。每每此時,我的心會感動會痛,無數(shù)次想開口叫一聲媽媽,想對她老人家說聲我愛你,但由于種種原因我始終沒說出口,在心里在夢里其實我已叫了千回百遍。
在舅母的安慰勉勵下,我終于擺脫了絕望,獲得了自信,于是又拿起書本苦讀。命運總會善待一個不懈的追求者,只要自己不放棄,機會會有的,奮斗的目標會實現(xiàn)。第二年,我如愿考上了電大。
時間能埋葬一切,時間能愈合創(chuàng)傷,時間能催人衰亡。但對于我來說,這種心底的痛和遺憾不僅無法愈合無法埋葬,反而更添幾分。
再見舅母時,她已躺在老家冰涼的門板上,從頭到腳被白布包裹著一動不動。我跪在舅母的身旁,用手輕輕地揭開白布,一張異常衰老蒼白、格外消瘦的臉出現(xiàn)在我的眼里,我的心被撕裂了。欲哭無淚的我悔呀,悔自己三個月前明明收到過親母的信,得知她老人家身體不太好,可我沒放在心上,沒能抽空趕來看望,辜負了老人家對我的愛。我讓至愛的親母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期盼了一輩子、牽掛了一輩子的小女兒終于伏在她老人家的耳邊輕輕叫了一聲遲到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