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實的純真韻味

黃駿騎先生的名字，我是很早就熟悉的，二十多年前，我在一家雜志社工作，他經(jīng)常給這家雜志寫稿，省內(nèi)外的一些報刊，也不斷發(fā)表他的時評和短論，在我看來，他的一些見解頗能切中時弊，因此留下了敢于為老百姓說話的印象。直至前不久，我們才有機會第一次見面，他雖然較長時間在潛山縣的領(lǐng)導(dǎo)崗位上工作，卻少有那令人不快的官氣，依然那么樸實，一種農(nóng)民的樸實，這是他給我的第一感覺。這第一感覺很重要，使我們有了交談和交流的愉快。他送給我的一本作家出版社為他出版的散文集《泥土的升華》，這個集子里收了他寫的一百二十多篇散文，我饒有興味地一篇篇地閱讀，欣賞之余，得到了純真的樸實美的享受，文如其人，在他身上得到了切實的印證。

黃駿騎散文樸實，在于他的泥土情結(jié)。黃駿騎離不開泥土，他的散文告訴我，他來自于泥土，他是農(nóng)民的兒子。他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他的父親是一個很有才情的農(nóng)民，他的母親是一個敢于擔當、堅韌而賢慧的農(nóng)民。黃駿騎走出了泥土，這是農(nóng)民的兒子奮斗的果實，也是黃駿騎期待泥土升華的一個小的步驟。但他并不以此為滿足，他熱望的是，故鄉(xiāng)的泥土全中國的泥土，故鄉(xiāng)的農(nóng)村全中國的農(nóng)村，故鄉(xiāng)的農(nóng)民全中國的農(nóng)民，都有一個命運的本質(zhì)變化，這便是他的散文為什么那么樸實，為什么仍然依戀泥土的原因。黃駿騎對于潛山的山水有著呼吸與關(guān)共、生命相依的感情，他的散文，很多篇章都是寫潛山的，潛山的地理山水、人情風(fēng)俗，潛山的古往今來，祖祖輩輩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的喜怒哀樂，都在他的筆底那么樸實地表達出來。讀著他的這些散文，你便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潛山的確是一個值得書寫的地方，這一方熱土包蘊著的是那么豐富的那么精彩的汗水與智慧、生命的血與火的煎熬的結(jié)晶。在黃駿騎的筆下，鮮為人知的桑皮紙，是那樣的光彩煥發(fā)，金紫山下那個偏僻的村落官莊鎮(zhèn)壇畈村，將手工制作桑皮紙技藝的二十多道工序，從一千五百多年前的漢代完好地保持至今，完全可以看作是中華民族堅毅韌性的最富說服力的表達。手工作坊師傅劉同焰，如癡如醉地呵護著他的祖?zhèn)髅胤剑僖矝]有想到他的桑皮紙會走進紫禁城，會成為故宮修復(fù)古畫的最佳用紙。需知這種入選是中國和美國專家六下金紫山詳細考察、經(jīng)科學(xué)論證后定下來的，是在全世界所有名紙中脫穎而出的呀，比考狀元、考博士的難度都要大得多!黃駿騎在那篇題為《金紫山情緣》的散文里寫道:“夕陽里，河邊那桑皮紙手工作坊漸漸模糊了，只是從那傳出的舂料石碓聲沒有停息，傳得很遠，很遠……”我想，這是從久遠的歷史長河中流傳至今的文化之聲，是優(yōu)美動聽的文化遺產(chǎn)之聲，它還將在金紫山下，久遠地傳播下去，這便是黃駿騎對于金紫山對于桑皮紙的無限情緣。從這種情緣里，讀者會看到，桑皮紙已不再是一般的書寫的裝裱的文房用品，它的文化意蘊已收升到了軟實力這個高雅的平臺，堪稱獨一無二。金紫山下的手工作坊與薛家崗遺址與現(xiàn)代科技的某些實驗室，在人類史上有著同等的存在價值。在黃駿騎看來，值得潛山人驕傲的當然還有天柱山腳下的吳塘堰，那可是魏晉時代的遺存啊，古老雖然古老，卻仍然發(fā)出青春的活力，灌溉著三萬多畝良田，“一千七百多年來用自己的乳汁滋潤著潛陽大地，造福于人民?！?《漫步吳塘堰》)黃駿騎自知吳塘堰“沒有都江堰那樣的名氣”，但它是潛山的瑰寶，它滋潤著潛山人民，所以黃駿騎對它有著別樣的感情，刻意地要書寫它、贊美它。喝一捧吳塘堰的水，也親切得怦然心動，這種情感是真誠的，也只能屬于黃駿騎。泥土情結(jié)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知恩圖報，不會忘記人世間的每一滴好處，所以無論是吳塘堰、都江堰，還是安豐塘，只要是施惠于人民，黃駿騎就覺得沒有理由不記住它。

如果說桑皮紙還有點神秘，吳塘堰還鮮為人知，從潛山走出來的張恨水，則應(yīng)是名揚天下了。黃駿騎對這位故鄉(xiāng)先賢有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崇敬，那篇《黃土嶺思賢》，將張恨水在黃土嶺下黃土?xí)葑悴怀鰬?、閉門苦讀的情景，描繪得那么真切生動。在他的意念里，黃土?xí)菔菑埡匏钤甲顦銓嵉母?，張恨水著作等身，成為世所公認的通俗小說大師，與他的勤奮、天才分不開，與這間再普通不過的黃土?xí)菀卜植婚_，這也正是潛山這塊熱土靈氣的體現(xiàn)。潛山人物，除張恨水之外，當然還有黃駿騎的老師和他的少年朋友，還有《紅色的記憶》里描述的方啟英老人。方啟英是農(nóng)家婦女，她當年“三次為新四軍、解放軍埋藏槍支”，六甲之身忍受住重刑拷打、百般折磨，堅定地咬緊牙關(guān)，什么也不說，她的鋼鐵意志讓人驚嘆稱奇，將她稱為潛山人的脊梁，應(yīng)是恰如其分。在黃駿騎筆下，潛山人又是視野開闊、胸襟大度的，他們不但銘記生于斯長于斯的潛山優(yōu)秀人物和故事，也銘記在潛山這塊土地建了功立了業(yè)為祖國人民做了好事的外籍人士。請看花山尖忠烈祠吧，它是潛山人自動捐款修建起來的，祠里供的是國民黨陸軍138師412團某營營長曹潘潤的塑像。這位曹營長是陜西人，抗戰(zhàn)時期為了保衛(wèi)花山尖，他率部和入侵的日寇浴血奮戰(zhàn)，終因寡不敵眾，壯烈陣亡。潛山人民不忘這位曹營長，立祠祭祀紀念，讓世世代代記住他是人民的功臣。黃駿騎在那篇《抱愧花山尖》的散文里，深情地記敘了曹營長的事跡，贊美這位曹營長、悼念這位曹營長，向忠烈祠莊嚴地鞠躬，體現(xiàn)了他一貫的為人和為文的樸實風(fēng)格。

黃駿騎散文的樸實，除泥土情結(jié)之外，還在于他的曠達情懷和民俗意識。曠達情懷是中國文化、中國文人的優(yōu)良傳統(tǒng)，不怕困苦磨難，樂觀、豪爽，向往未來，寄希望于未來，這在大詞人蘇東坡身上體現(xiàn)得最鮮明。蘇東坡的文章才華，在中國文人中屬佼佼者，然而他一生的苦難也最多，坐過牢，險些被殺頭，又連續(xù)被流放黃州、惠州、儋州，沒過過幾天好日子。那些敵視他的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蘇東坡憑著他的樂觀、曠達一次次地挺過來了。他的詩詞、散文，也始終充溢著樂觀、豪情與幽默，最著名的《念奴嬌“大江東去”》就是流放黃州時寫的。我想，這是一種寶貴的文化精神，這種寶貴的文化精神就是能給予人們以未來的希望和鼓舞的力量，是一種陽剛的文氣。黃駿騎在他的散文里，也是不怎么訴說苦難的。其實他的經(jīng)歷很坎坷很痛苦，他出生于貧苦的農(nóng)家，又少年喪父，經(jīng)歷過三年自然災(zāi)害，失去了上大學(xué)的機會等等。他的那篇《刻骨銘心的饑餓歲月》，我分外仔細地讀過，因為我也有那種經(jīng)歷，所謂餓罪難受，沒有經(jīng)歷過那個糧食極度短缺時代的人，是很難理解的。但對于饑餓的痛苦，黃駿騎只是樸實地寫來，他的文字并不給人以滅頂之災(zāi)那恐怖感覺，有時還苦中作樂，來點小調(diào)侃，如和小伙伴一起偷吃豬耳朵肉等等。正是這種曠達和樂觀，給了黃駿騎生命的支撐和力量，使他從磨礪和苦難中走了過來，走得扎實穩(wěn)當，小學(xué)教師、中學(xué)教師、機關(guān)公務(wù)員、縣領(lǐng)導(dǎo)崗位，可謂是一步一個腳印，磨難和困苦成了極為可貴的精神財富，使他更懂得珍惜今天的現(xiàn)實。人如果沒有一點曠達、樂觀的情懷，是很容易被磨難的困苦所擊垮的。他的民俗意識，使他的散文和普通百姓貼得那樣近，他寫打鐵、熬糖、打豆腐、舂米、燒陶、木偶戲、過年、燈草、洗澡，這些中國農(nóng)村的原始，漸漸地將成為歷史的陳跡，黃駿騎將它們形象地描述記錄下來，可以讓我們有趣味地看到并非太為久遠的鄉(xiāng)村畫面，同時還具有搶救民俗的意義?！断У泥l(xiāng)韻》里寫的石碓，在鄉(xiāng)村大約已經(jīng)絕跡，已是漸漸地被人們忘記了，黃駿騎也沒有寫清楚操作石碓這種體力勞動的具體過程，如鋤草、插秧、車水，他描述的石碓和我家鄉(xiāng)的石碓是相同的，我的家鄉(xiāng)稱這種勞動為“短碓”。我在很長時間里也不明白，為什么叫“短碓”，讀了黃駿騎的《石碓》之后，我又作了一些聯(lián)想，如“短兵相接”、電的“短路”，查查工具書，“短”字包含有力量的快速爆發(fā)的含義，這正是短碓的特點，一腳踏下去，很要用些力氣。一個人不行，要兩個人同時用力踏下去，一個人用左腳，一個人用右腳，同心協(xié)力，才能讓沉重的碓嘴高揚起來，再沖擊下去，將碓臼里的糙米，還有大麥、米麥、高粱的外皮褪去，成為熟米，食用起來比較柔和。還有那燈草、燈盞、燈架，閃耀著暗淡光芒的如豆油燈，讀著黃駿騎的這些描述，勾起了我對少年時光的許多回憶，我的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寒風(fēng)中“雞毛換燈草”的慘淡企求，那以物易物的古典交易方式的沙啞聲音。春節(jié)前夕，我們那一帶農(nóng)村，各家各戶都要殺幾只雞過年，拔下來的雞毛總不隨意丟掉，而是捏成一束，放在矮墻頭晾著，等待鄰近的湖北黃梅人來換燈草，他們那里土地極為貧瘠，要用燈草換些雞毛回去漚成肥料種田呢。我不知道黃駿騎是否聽到過“雞毛換燈草”的沙啞叫聲，黃梅縣離潛山較遠，我估計那兒是不曾有過這道令人感覺黯然的風(fēng)景的。

黃駿騎的散文之所以好讀，還在于他的文字于樸實中散發(fā)出優(yōu)美的韻味。他并不怎么雕琢文字，只是如實地寫來，因為他是一個有心人，每到一處，總是別具慧眼，仔細觀察，將那些有特點有趣味的事物熟記于心，然后付諸筆端，真實中包蘊著生動，使人感到新鮮感到親切。他眼中的板栗是“肯吃苦，多貧瘠的地方都能歡實地扎下根，年年勤懇地掛出一樹果來”，(《天險河漂流》)我想這也是當?shù)乩习傩諏Π謇鯓涞脑u價，將板栗樹人格化了。他筆下的闊葉林也別有情趣:“大片的葉子，在漏進來的陽光間晃動，蔭郁的林間于是有了光斑閃爍，像淘氣的孩子用碎玻璃往人臉上照”，(《夜宿三十六灣》)不親歷其境，沒有仔細觀察的經(jīng)驗，是寫不出這樣的句子的。此外，黃駿騎還勤于苦讀，他對中國古典詩詞散文讀得多、較熟悉，他的散文里常常夾雜有對仗格律的語言和充滿韻味的詞曲、小令、長短句句式的語言，因此使文章形式活潑，讀來覺得輕松有味。

黃駿騎是極為勤奮的，他平時公務(wù)繁多，能堅持幾十年創(chuàng)作不懈，取得了豐碩的成績，極為不易，祝他寫得更好，寫得更多。

責(zé)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