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內(nèi)心出發(fā)

王 川

王川 1965年生于山東濟南,現(xiàn)供職于某媒體。作品入選《精美散文詩讀本》《美華華文論集》《2006—2007中國詩歌雙年選》等,著有《唐詩選譯》。

題解:克里希那穆提(J.Krishnamurti,1895.5.12—1986.2.16 ), 是印度一個婆羅門家庭的第八個孩子,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卓越、最偉大的靈性導師。他認為要從根本改變社會,必須先改變個人意識才可以。他一直強調(diào)自我覺察(覺知)以及了解自我局限的必要。他一直指陳“開放”的極度重要,因為“腦里廣大的空間有著無可想象的能量”。中國大陸已出版了十余本克里希那穆提的著作,如《愛的覺醒》《重新認識你自己》等。

克里希那穆提在1948年就說過:“要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并不容易,正如同很難理解自己同鄰居、妻子或者兒女的關系一樣。我們總是忙于各種應酬和社交,甚至無暇坐下來靜靜地看一眼星星、月亮或者植物,更不用說去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了,其實這種種舉動不過是在逃避自己罷了。與此類似,崇拜自然也無非是想逃避自己,或是出于功利之心。我們甚至不曾停下腳步,好好地愛地球,愛世間萬物,盡管富饒的大地是我們的衣食之源,我們卻不屑于用自己的雙手去勞作……這樣一來,我們就失去了與自然直接接觸的機會,認為自己和自然沒有任何聯(lián)系。”

克里希那穆提的聲音如此獨特,是因為他摒棄了人類自文明誕生以來所產(chǎn)生的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偏見,他是另一類啟蒙主義者,他的啟蒙的嶄新含義在于:人類并不是萬物的主宰,而是大自然之子,與地球上所有的動物植物擁有平等的權(quán)利,而不是權(quán)利的掌控者、資源的掠奪者和異類的屠殺者。

然而,可悲的是,人類自以為得天獨厚地擁有了智慧和靈性,以“萬物之靈長”自居,蔑視他者的存在,已經(jīng)注定將這個世界弄得越來越貧瘠,將這個地球破壞得越來越不適宜包括人類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萬物居住。那么,人類還能找到自己“詩意的棲居”嗎?

他說:“地球的美,源于一棵樹給了它美的氣質(zhì)與神韻——而我們正在從事著的活動卻是在毀滅著地球,扼殺著這份美,這跟我們親手扼殺自己有何區(qū)別?”人類至今尚未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可能導致的可怕后果,它有可能是從自然到心靈的“一系列的腐敗”。破壞是雙向的,最可怕的是,最終一端指向著人類自己。

克里希那穆提早就看到了物欲過度的膨脹所帶來的強大破壞力,并由此揭示了欲望的災難性破壞力,“一旦心中有所圖,無論是想成為神或圣人,抑或期望生意興隆的時候,人性的貪婪、粗暴、勃勃野心開始暴露,隨著商業(yè)的崛起,世界的侵略性越來越強……”由此,他提出了一條解決困境的根本性出路,那就是要從每一個人做起,進行徹底的改變。

他看來,只有每個個體意識到自己就是“全人類,代表全社會”時,才能夠建立起“另外一個生活氛圍”,并以全新的生活方式影響全人類?！叭绻覀冋嬲l(fā)自內(nèi)心地了解到,你就是全人類,全人類就是你,你和其他所有人的意識一樣,都從同一個立場出發(fā)考慮問題,那么,你自然會要求自己采取客觀的、健全的行動來應對,而不是盲目地跟風?！庇纱?他提倡人對心靈關注的一致性,提倡人與社會的完全合一,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人與人之間的和諧相處,認為完美健康的人性從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心靈開始。

在社會層面上,他主張靠個人意識的改變來推進社會改革,這里包含著包括釋迦牟尼、老子、莊子等人的東方智慧。他對于自然的態(tài)度,則更接近于歐洲十八世紀的啟蒙主義和歐美十九至二十世紀的自然主義。但他更徹底地把人與世界的關系內(nèi)化為解決人類自我心靈的矛盾與出入問題。他甚至認為,社會乃至自然界“發(fā)生了什么事,責任都在我們自己”。由此,他把人類的責任放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其目的就是提醒人們時刻保持內(nèi)心的清醒,從根本上扭轉(zhuǎn)我們的意識:“只要人這個個體不變,整個社會的改變就無從談起。”

最深層的關照應該從內(nèi)心開始,克氏的側(cè)重點雖然在內(nèi)省自我、關注心靈方面與佛教一致,但他并未忽視自己學說的社會改革意圖,在他看來,人類自我的拯救也包含了社會進步并趨向完美的努力,這些可以齊頭并進。人類的精神指向是多元的,正如恩格斯所言,是各種力量的合力導致的結(jié)果。

克里希那穆提是我們同時代的智者,1986年91歲時去世。他比生活在古印度的佛陀看到了更大規(guī)模的世界戰(zhàn)爭,看到了人類的殺戮和心靈的災難與崩潰,看到了人類對于資源的災難性掠奪,看到了他們對同類和異類的非人道對待,看到了后工業(yè)時代的經(jīng)濟蕭條和精神危機,而這些危機在今天依然持續(xù)著?？耸显噲D用對內(nèi)心的“強烈的關注”、沒有宗教之別的大愛喚起每個人的敏感和內(nèi)省,通過建立在愛的基礎上的寬容、真誠、互助、和諧,達到建立一個沒有折磨和壓榨,沒有專橫和霸道,沒有焦慮和痛苦,沒有占有和腐敗的心靈結(jié)構(gòu)和社會結(jié)構(gòu)。

“事實上,我們并不熱愛地球以及世間萬物,而只是想利用它們、滿足自己,所以如果不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我們就會對瀑布的壯美無動于衷。我們似乎對生活失去了感覺,提不起興趣,甚至從來沒有享受過靜靜地背靠樹干的感覺。如果不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自然,那么又怎么會去熱愛人類和動物呢?”這段話,讓我想起了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勒-克萊齊奧23歲時寫的第一部作品《訴訟筆記》中,主人公亞當?波洛在大街上演講的情形。亞當?波洛批判了人類已經(jīng)把電線桿插遍了地球的每一個角落,到處都是不堪入目的丑陋。然而,他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人類的優(yōu)秀思想常常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邊緣化,至少在它的產(chǎn)生之初乃至很長一段時間會如此。所以,絕不會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意識到或者看到了克里希那穆提思想的重要意義,因為我們或仍沉浸在日常的世俗生活中懵懂不覺,或洋洋得意于自己的專業(yè)成績,或從不去費心思考關乎我們每個人、關乎人類命運的“沉重命題”——我們生命的本質(zhì),人類生存的本質(zhì)。

相反,倒是克里希那穆提這樣的智者從來不想做一位高高在上的精神導師或者權(quán)威,他只是想告訴我們應該怎樣學習觀察,觀察美好的或者丑惡的事物。他試圖告訴我們,這是性靈被凈化的單純,也許獲得這個單純,人類才不會無視美麗,才會建立起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關系,實現(xiàn)世界的和平與安寧,獲得人類持久的幸福。

我感到克里希那穆提明亮的文字之內(nèi),包含著我可以觸摸到的慈悲與大愛。它應該吸引更多的目光,尤其是從來沒有沉靜而持久地觀察過一棵樹、觀察過自己內(nèi)心的過于匆忙且功利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