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燕飛
總的說來,我是個喜歡安靜的人。喜歡像一棵樹或者一株草那樣認(rèn)真而卑微地活著,但時間一長,不免對身旁的那些鳥和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滋生一些艷羨。因此,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我會到別的地方走走。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旅行了。我的旅途多半是沉默的。先是一個人躺在鋪位上,聽著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路向前,窗外的風(fēng)景撲朔迷離,而前程卻一寸一寸地被碾得粉碎。車廂是個沒有去路與來路的場所,彌漫著方便面讓人窒息的氣息?;璋档睦葻粝?神情曖昧的男女竊竊私語,或含笑相視……
半夢半醒間,與等在某個站臺的丈夫匆匆會合,奔向預(yù)定的目標(biāo)。
那些途中的人和事,如水一般在記憶里蒸發(fā),沒有留下一點印跡。
而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并沒幾個。我在遠(yuǎn)離城市的地方生活,對城市卻沒有多少向往。我喜歡的行程是這樣的:先去走一走絲綢之路,然后翻越冰川大坂,在藏區(qū)的草原策馬高歌,最后停留在麗江。這是一首完整的樂曲,蒼涼、激越、舒緩。隨著年齡的增長,前兩個地方能夠成行的可能性漸漸減少,如此說來,現(xiàn)在我想去而又能夠去的地方只有麗江。
我說自己的旅行是沉默的,不僅是火車上的寡言少語,更是旅行結(jié)束后的不著一詞。作為一個喜歡文字的人,這似乎是不可原諒的懶惰。其實每見別人所到之處均有收獲,一方面雖也羨慕他人的能力與勤奮,一方面卻覺得他們有些功利。山水是多么美好的事物,美好到只屬于眼眸與心靈。所以我怕自己的文字非但不能給它增色,反像一架劣等的相機,破壞了它的美麗。
但有些記憶會固執(zhí)地鎖定某個瞬間,定格某個片斷。它們有著夢幻般的色彩,在午夜的寂靜中和人群的喧囂里慢慢浮現(xiàn)。那是深秋的九寨,斑斕絢麗的九寨,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一個灰撲撲的、疲憊的旅人。
車自成都出發(fā)時,曙色尚未降臨,街燈下影影綽綽的人群,焦灼、無奈。已經(jīng)過了約定時間,大巴在人們的期許中姍姍來遲,它輾轉(zhuǎn)于方位各異的賓館、酒店,我們是最后一撥。車未停穩(wěn)人群蜂擁而上。我本能地退后一步,要命的是丈夫也并沒像別人那樣奮力搶搏,結(jié)果是我們上車時已無任何選擇。丈夫擠在最后一排,我落坐在一個陌生人的旁邊。如此安頓下來,心里難免生出幾分委屈與憋悶,對丈夫所謂的紳士舉止很瞧不上眼。所幸鄰座敘起來卻是個江西老鄉(xiāng),贛南人,在廣西工作,目前在四川大學(xué)讀博士。他們一行四人,也散落在車廂的不同部位,這讓我稍稍心安。覺得以我和丈夫的能力,要得到一個相連的座位確實不容易。
車半舊不新,透著滄桑的意味。一路搖晃、一路顛簸、一路驚喜。靠窗的人們紛紛舉起相機乃至手機。那些風(fēng)景我無法描摹,九寨的山水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山水,那種極致的美麗,我的筆力根本無法抵達(dá),我只能把它留在心里、夢里、歌聲里。我記下的是一些瑣事,它像漫舞的塵埃,只在陽光里閃閃發(fā)光。
到溝口已經(jīng)日近黃昏。一層薄薄的陽光覆蓋在山岡,照拂著皚皚白雪與悠閑的牦牛。天藍(lán)得十分純凈,放學(xué)的藏家孩子緩慢地行走在一條斜坡上,從那里一直向上,是否就是天堂?眼睛突然有些濕潤,我掉轉(zhuǎn)頭,深深吸了口氣,涼絲絲的空氣撲進我的肺。
溝口的景點是個藏寺,有著悠遠(yuǎn)的歷史和厚重的藏經(jīng)閣。建筑色彩鮮艷,紅、黃、綠、白交叉疊合,臉色赤紅的喇嘛用生硬的普通話艱難地講解著,一撥又一撥的人潮水般涌來,然后退去。我們是凡俗的人,沒有信仰,對經(jīng)書和建筑毫無興致,那個真正的朝圣者夾在一群追逐快樂的人中間,衣衫襤褸,發(fā)如亂草。他沉默黝黑,目不斜視,雙手合十,然后匍匐在無處不在的神祗面前,和蜂擁而至的觀光客完全不同。而我們頸項上的哈達(dá),那么扎眼,雪白或者金黃,在向晚的寒風(fēng)里獵獵飄揚。圣潔之物成為道具,大家都在鏡頭前擺著各種姿勢。江西老鄉(xiāng)提議合影,我把丈夫拽來,一個重慶的小伙子說他祖籍也是江西,四個人左一張右一張地瞎照一氣。幾天后,當(dāng)大巴停在川大門口,那不知名姓的老鄉(xiāng)向我揮揮手,然后消失,沒有誰留下自己的地址,他相機里的那些照片只需按下刪除鍵,一切將蕩然無存。陌路之交,萍水相逢,人與人的相遇多半如此。
我們一車人有四對夫妻,其中一對狀如姐弟,那個男人像個孩子,一路把頭埋在他的愛人懷里,他暈車,臉色蠟黃,不斷地嘔吐,整整一天沒有進食,或許他們尚在蜜月中,但他們沒有像另外的三對那樣住“星”級賓館。在旅行社填表時曾與丈夫爭執(zhí)過,覺得沒必要住什么星級,到得九寨才知道,所謂的星級不過是普通的標(biāo)間,僅有熱水、空調(diào)。三對夫妻都是一副恩愛的模樣,牽著手在夜色闌珊的街市散步。最年長的來自沈陽,他們在南方已經(jīng)滯留了月余,旅行、休息,再旅行、再休息。夫妻相伴到一定時候,彼此的思想與性情就像齒輪和齒槽一般互相膠著,達(dá)到了天衣無縫的境界。我們都穿著秋裝,而九寨的氣溫已經(jīng)到了零下,旅館的周圍有尚未消融的殘雪,小河細(xì)流涓涓,在不遠(yuǎn)處蜿蜒,迎面的寒風(fēng)扎在臉上有微微的疼,新月的光輝皎潔而凜冽,照著異鄉(xiāng)的夜晚陌生的風(fēng)景。牦牛肉、角梳、藏銀首飾、彎刀閃著青冷的鋒芒,它們沉寂而又紛擾的簇?fù)碓谝黄?剛宰殺的牛、羊二十元一斤,現(xiàn)烤現(xiàn)吃,碳火熊熊,油煙滾滾,一些人掩鼻而過,一些人大快朵頤。幾乎沒有叫賣聲,所有的交易都在沉默中進行,街道狹小短促,似乎到處都是盡頭,又或者都是開始。一切似真似幻,亦真亦幻,所有的場景都像在夢里見過或者前世經(jīng)歷過。它們親切而遼遠(yuǎn)。老夫妻為自己買了“羽絨服”,很便宜的那種,三十多元一件。他們覺得三十元就能夠給自己帶來溫暖是很好的事情。確實很好,至少在視覺上有暖意。丈夫給我買了一只銀鐲,四周流蘇般垂著細(xì)小的飾物,行云、流水、花朵、圖案非常寫意。另外一對買了披肩,沉靜的寶藍(lán),碧空一般裹著女子的臉。這對夫妻外形相距甚遠(yuǎn),男的身量高大,超過了一米八,女的卻似比我還低一些,掛在男人的腋下,嬌小而俏麗。這個川妹子,快言快語,性情如川菜般火辣辣,年紀(jì)也輕,只三十出頭,男的來自香港,說著磕磕碰碰的普通話,慢條斯理,恪守秩序。東北夫婦略走走,就回房休息,我們四人繼續(xù)瞎逛,男人和男人交流,女人和女人私語。川妹子談起自己的生活,她說這個丈夫比她大十四歲,有個兒子,她也有個女兒,他在她最困難的時候娶了她。她把衣袖綰起來,前臂上的傷痕讓人心驚,一條、兩條、三條,像蜈蚣一樣地爬在白皙的皮膚上。她說那時她剛離了婚,獨自在廣東打工,在一個夜晚,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五刀,另外的兩刀在身體的腹部。那時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覺得活不下去了,后來遇上了他,她說,如果沒有他,她不敢想象自己今天的樣子。我一邊感嘆著她的幸運,一邊卻在好意地提醒她,趁著年輕生個孩子。在我的經(jīng)驗里,孩子是婚姻的強力膠,一些瑣細(xì)的局部的破損一膠就可復(fù)原,沒有孩子的男女如同沙礫,狂風(fēng)一掃,就被吹散了。她這樣告訴我,說她曾經(jīng)非常愛自己的前夫,他們也有孩子,但后來又怎么樣呢?我無言,我知道,解體的家庭幾乎都有孩子,但又固執(zhí)地認(rèn)定,相對于感情,孩子總歸更靠得住些。
我想我已經(jīng)老了。所以不再相信愛情的功效。愛情是人間最美的花朵,但它易損易折,折了謝了,花落情亡,人也就老了。老了的人和心開始向生活妥協(xié)。
妥協(xié)是哲學(xué)的命題還是生活的藝術(shù)呢?
這個川妹子已經(jīng)沒了音訊,就像生活中的很多人一樣,分手后石沉大海。但是她燦爛的笑容我無法忘記。我希望她過上平靜而幸福的生活,雖然我至今不知道什么樣的生活才是幸福的生活。她在合適的時候遇上了自己的愛情,那么我希望她在十多年之后像我一樣,三十年之后像那對東北夫婦,在自己的中年和晚年,還能夠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去看一看那些自己喜歡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