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寄平
這是鑲嵌在我腦海深處的一幅畫。
畫框:青山綠水環(huán)繞,給人以幽深靜謐的感覺。
肖像:臉龐像顆杏子,眼眸清澈透底,膚色似白玉……
她不出來,卻叫我進去。
姑娘名叫山泉女,她也許當初登島時不叫這名字,名字是我給她取的。當時她聽后露出一排白麗而整齊的牙齒說,你太把我夸獎了。是嗎?我故意反問著。我取這名是有來歷的,因為她來自王昭君的家鄉(xiāng),她說她家鄉(xiāng)有一座美麗的山泉,還敘述了臨來海島前曾在那座名為“仙女泉”里洗過澡。她不用描寫性的語言,只是粗略一提,在我面前卻已呈現(xiàn)這樣一幅世上絕妙的圖景:
深藍色的波紋中,她用玉器般的胴體攪亂了群山靜林,奮力向前游去。一陣微風吹來,感到有點涼意,趕緊潛入水中。但那水并不平靜,由地下冒出的一股股水泡繼續(xù)在她游過的地方鼓噪著。一會兒,冒出頭來,突然想到明天去那遙遠的南方,心里不禁有些緊張,有些念念不舍。畢竟,南方在她眼里是個謎,就像這泉上的一層薄霧。于是,她便赤條條地向岸上走來。背后有綠森森的林子招拂藍天,有幾座刀尖式的山峰在聳立著。曾經攪動的泉水很快又恢復了一天云錦。她不敢正視身上的一切,甚至對自身感到好奇。等到水已完全脫離身體,她開始彎腰爬上岸時,正視了它一眼,她想到愈是出遠門,愈要保護它……
不論什么時候,我同她談起那幅圖,她都要掄起白皙的小拳,在我背后捶幾下,還要嗔怪道:“你真壞,是的,頂壞!”
因為我們都是“闖海人”,一談起家鄉(xiāng)覺得什么都好,就像喝了蜜糖一樣。那么,我們?yōu)槭裁催€要來呢?是我問還是她問,至今我無法憶起了,只記得她嘆口氣說,這里的男人太色。當時我好像反駁過她,我怎么不色?
她斜看我一眼,努嘴道,你老了唄,一般老了的人都收心了??墒沁^會兒,她又猶被蛇咬了一般地驚叫著,不,男人老了更色。對此,我想向她解釋說人的層次性和自我壓抑的程度是決定人的動物性的主要因素??墒?當我瞟過去的目光觸及到她那鮮亮臉皮的時刻,快到喉嚨的話都又被收回了:是嘛,對一個青春少女為何要灌輸那么多的理性,否則本是一朵白云逐漸會變成一片烏云的。她見我沉默,又舉起小拳頭在我背上亂捶,說呀!你說呀,我對她開心地一笑。
我是在哪兒認識她的呢?
說來也奇怪,上島之后,我似乎走在一條林蔭小道上,孤寂就像空氣一樣包圍著我。盡管島上供人消遣的地方和方式太多太多,(在這里人類的潛意識搬到了大街上),但是我覺得那簡直是叫我重新回到樹上去。我渴望有一位異性好友,而海天茫茫,又上哪兒尋覓?
上班下班,除此之外,余下的時間皆是付諸大海、椰樹、高樓和藍天。這些東西見多了也令人乏味。于是我專鉆“大陸聯(lián)誼會”、“培訓班”等場所。有幸的是,在口才與演講訓練班里我認識了她。我們是憑鄉(xiāng)音相識的。她問我,你在島上干啥?我回答,干文化商。她又問我,養(yǎng)了小情人沒有。我覺得這簡直是對我的一種侮辱,這是那些文化含量極少的商人干的事。在我發(fā)怒之時,她歉意地笑了,笑聲如同山澗的泉水叮當作響。她說,想不到島上還有一位正經的老板。她又問我,你的夫人也上島來了?我咬了咬牙說,因合不來離了,在海那邊。她緘口好半天,用透亮的眼光盯著我。我怕她因此而對婚姻灰心,畢竟她還是個二十出點頭的小姑娘。我分辯道,是我的不對,個性太強。
培訓班下課前,我坐在甲殼蟲里等她。在從大廳里涌出來的人流中,我瞟見她即按響了喇叭,她嘻笑著拉開了車門上來了。我駕著美麗的甲殼蟲,沿著排列著熱帶植物的街道駛向了海邊。
海上的月光很亮,濤聲一直喋喋地響個不停。
我把甲殼蟲在臨近沙灘的馬路上剎住,她用警惕的目光瞪著我問,您把我?guī)У竭@兒來干啥?我用近乎調侃的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干啥。
這樣她更害怕了,用雙臂擁胸,嘴里喃喃道,你怎么也是一條狼?我聽后哈哈大笑說,要是變作一條狼就好了,我就不會壓抑得如此的痛苦。我下車來,她也下意識地跟著下來了。我指著海里涌動的月光說,要是在老家你能看見這美妙的景色嗎?她沒回答,兩只腳像跳橡皮筋似的蹦了幾下。隨后她坐下,把腿盤在沙灘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也挨她而坐。我問她,你來島上究竟為啥?她回答,我決不是為錢,我是來見世面的。她又問我,你呢?我抬眼看了那銀色的波濤一陣子,囁嚅道,不可知。回答時心里總是隱隱作痛,繆斯的身影化作一棵椰樹,立在前面的海邊。她開始說我不老實,她還說一個人如果說大話或者說謊話,那么他就只能算是半個人了。比如一個裂了縫的容器,在市場上充其量也只能是次品。想不到她的嘴巴是如此的銳利,可為什么還要去上演講班呢?但她馬上抱歉說,也許我的話傷了您的自尊心。我連忙解釋說,沒有,絕對沒有。這時她把頭左右顧盼一會,見空無人煙,警覺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沙粒說,我們回去吧。
此后,山泉女幾乎每天都跟我來一個電話,說些什么我記不起具體內容,也沒有一定的格式,無非是問候語及注意氣候對身體的影響之類罷了,但是她的語言卻對我這患有神經衰弱癥的中年偏老的人情緒穩(wěn)定,真是比鎮(zhèn)靜劑還靈,而且還有一種感覺,似乎是大半生來極少遇有一股泉水似的溫流在心里奔涌。對此,我又有些不安了,她干嗎要把青春的情愫射進我這在她看來是一個陌生人的身上呢?顯然我有些不安了。好在中秋節(jié)快到了,我在電話里邀她一起來過節(jié)。她回答的聲音是亢奮的,我也很激動。
中秋節(jié)那天,我早早開著甲殼蟲去她打工的公司門前等候。她按時出來了,身著工裝,背后還跟著一個工仔。她向我介紹那工仔道,這是我的男朋友。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怎么樣,但我內心是無奈的。好吧,你們上車吧,我說。然后我把車開到了“望海樓酒家”門前,這是原先就約定好了的。在二樓舞廳里,她同那工仔跳了幾曲舞,我坐在舞池外面的觀眾席上,有意把目光從舞池里移開。當舞會正進入高潮時,我悄悄地走了出來,不料后面跟著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山泉女的一雙大眼充滿疑慮的波光,您怎么出來了?走,我同您跳一曲。我搖搖頭,苦笑著說,謝謝,我不會。她立即轉口說,那我們上樓頂吧,等我去把他喊出來。在我等他們的當兒,心洞里好像塞進了一把稻草,有一種難捱而又干澀的感覺。我想,我混在他倆中間算個啥?……他倆手牽手地出來了。
樓頂?shù)牟枳?仰視一輪團圓月,平視遠處一片模糊的海景。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大地尚在沉睡之中。山泉女似乎察覺了我的情緒變化,在顧自低頭吃著香港高級月餅時,很少出聲,但不時瞟著我,目光比月光更亮。作為東道主的我,卻不得不道祝酒辭。我說,人生難得幾回月兒圓,今逢中秋,你們得多喝幾杯。說著,我把原先準備的一個紅包和當場補進的一個紅包一并遞過去,并說,祝你們快樂!工仔低頭哈腰地收下了,她卻把紅包退給了我,莞爾一笑,說,就暫時存放在您那兒吧,以后我去取。我沒駁回,只想這場戲早點結束,讓我回去。
回來,我又陷入一個低谷。我看見自己在山縫里爬著,而在這一線天的狹道里,卻又不見出口……醒來,才知是一個夢。我起來推開窗戶,外面一片銀白,那是月下的世界。我覺得自己太自私,臨近棺材還想占有……不能用這個詞,但換來換去還是這個詞,它是隱藏在潛意識里的。終于,在我返身看見鏡中的我,臉上有了一絲笑意。我在問——你不是說只是尋找一位異性的朋友么,干嗎要對有朋友的愛情產生妒嫉?后來,我覺得那時的思緒就是一團亂麻,梳不清,理還亂。
中秋過后一直好幾天,我咬著牙不跟她打電話,也不讓她撥電話過來。奇怪!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時間是漫長和殘酷的。沒有山泉女,我能活嗎?我憶起了初戀的時光,自己的生命似乎被系在戀人的身上。她卻化作風箏連我也一起飄走了。再打個比方,當我的心境是一片漆黑的當兒,忽然望見一束耀眼的光芒,我興奮異常,朝那光源奔去,爾后,光芒很快消失了,我眼前又是一團混沌迷蒙。命運之神一而再地在感情上作弄我,如今是不知多少次了。結局又怎樣呢?天曉得。盡管我力圖用意念充實心靈。但還是感到時間很難熬。意念能作感情的支柱嗎?我竟招架不住了,伸出一只顫顫的手去摸桌上的電話機,就在把握話筒的那當兒,它叮叮叮地響了。喂,你是誰?是山泉女嗎?是她的聲音:款款的,流水似的,帶著音樂節(jié)拍感。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我的胸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哭了??薜煤苄了?爾后卻又覺得很愉快。我仿佛在淚霧中看見窗外云層中射出的一束光線。待我恢復理智,我又悔之:一個老者為何如此的放縱?再聽電話,對方已掛了。我真擔心我的抽泣聲通過電話線傳到她的耳里,成為她鄙夷的對象。我離開電話機,佇立窗口,面對外面那些棲居大海邊飽受風浪的人們,真想上前大聲問上這樣一句,你們嘗過我剛才那種心味嗎?
篤,篤,外面有敲門聲。我扯起衣角拭完淚,走去開門,站在面前竟然是她。她說,我是來取紅包的。說完嫣然一笑。我當然曉得她是開玩笑,但是仍從寫字臺的抽屜里把紅包拿出來。她長長的眼睫毛撲眨了一下,隨即用手擋住我遞過去的紅包。她笑著說,您倒以為我來真拿紅包的嗎?錢這玩藝沒有不可,多了也不是好事,它會把你淪為它的奴隸;金錢不比勞動,勞動會使人愉快,當勞動產生價值后,也增加一個人的自豪感,甚至為人生增添光彩;金錢多了只能使人心地變得愈陰暗,要是那人豁達還好,樂于為社會慈善捐獻,否則,只會使其走向墮落,退一萬步來說,也只是一只壁虎。
我把紅包重新放置原處之即,一只眼斜見了一只壁虎。多么可怕的比喻。難道我是一只壁虎,整天在錢面上爬來爬去?你——我啟嘴。她的一雙圓眼光波蕩漾,怎么樣?!我是說我不會成為小壁虎的。我也笑了,但我笑得不自然,因為胸中有一種擁抱的沖動。山泉女走近我的身旁,臉色驀地紅了。我這時心情平靜,就像是一場暴風雨過后的平靜。她終于從自我的拘束中解脫出來,問,你(第一次用這個字)知道我為什么來嗎?我搖搖頭,目光駐足在她臉上,觀察神態(tài)的變化,哪怕是微小的變化,也逃不脫我敏銳的審視。她大膽地吐了一口氣,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把我們的友誼提升一個臺階。友誼上一層臺階是什么來著?我把目光急速收回立刻投入到內心上去:人類真怪,男女相處便能產生愛情!可我是一個垂垂老之輩,人家正值青春妙齡,這不該是“秋翁遇仙記”吧?我倒了一杯開水送至她的面前,勸她不要激動,不要太孩子氣,婚姻這玩藝不是寫小說,可以憑一時心血來潮而胡編、胡寫、胡說一通,它會在人生之樹上刻下一道很深的刀印的。我的這番話在她心中引起了反應,她的雙眸子發(fā)出質疑的光,怎么,您認為我說錯了?說罷,即跑出了大門仍繼續(xù)朝前跑。我是否去追,是另外一碼事,畢竟這不是拍電影。
屋里靜下來,且充滿了詩意。我想哼一支歌,一支來自心里的歌。只可惜,我不是那塊料,試著哼了幾句,連自己聽了都好笑,只得打住。我又來窗前,眺望遠處,天邊滾著烏云,裹著閃電的跡象。我對此禁不止沉吟了:生活也像天空一樣,一時晴空萬里,一時又烏云滾滾來天半,真叫我不好把握。
第二天,到我們預約通電話的時刻,我的手摩挲著滑溜的話柄,如把玩一件古董。我對她說什么呢?愛還是不愛,別無選擇了。可是我認為,愛是悲劇不愛也是悲劇,非得開辟第三條路來不可。電話鈴響了,話筒里當然是她的聲音,她說,請你必須對我昨天提出的問題作出答復。我怕傷她的自尊心,唯唯諾諾道,是、是、是!放下話筒時我感到一個什么東西梗在喉嚨里,不,是一塊頑石,阻住了從山上流下來的泉水。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年輕的工仔來。
為什么要搬開那塊置于泉水溝里的“頑石”?我似乎已經悟出了我自己兇惡的一面,我記起車載山泉女去海邊時,她說我是一條狼的,難道我真的變作了一條狼?抽了一支煙又一支煙,隨著煙霧的消失,我作了決定,秋翁要婉謝仙女了。
山泉女是經過刻意打扮后來到我房間的,臉上化過淡妝,上著緊身短褂,下穿西裝短褲。這樣一來,該凸現(xiàn)的部位都凸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真叫我把昨晚的決定說不出口。
她卻像忘了那件事似的,進門便請我去舞廳跳迪斯科。也好,找個去處打破這沉悶而又無奈的局面。
舞池里無數(shù)男男女女,山羊似的在狂躁的音樂中蹦跳著。山泉女急不可捺地進去,臨去時還用力地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我說老了蹦不起來,就坐著看吧,開始,他們是群蹦,很快改為對蹦,當然是一男一女啰。我覺得這種舞蹈是擴大了臀部作用:扭動的藝術。
同山泉女對扭的那男仔好面熟,啊,我記起來了,就是中秋晚上接我紅包的他。他已經看見了我,開始朝我頻頻點頭。山泉女的動作倒是嫻熟,就是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小巧的臀部扭動總是不合節(jié)拍。她不時也朝我笑,但笑得很勉強。
我氣量生來就這么狹小,眼前的頑石又擋在淙淙的泉水中。既如此,我也不能成為隔在他們中間的一道墻。一念之下,我起身走出了舞廳。我站在甲殼蟲邊仰望天宇,發(fā)現(xiàn)這夜的月光好慘淡,連附近孤立的椰子樹都好像在哭泣。
我打開甲殼蟲的門,鉆進去正準備啟動時,山泉女瘋狂地鉆進來,你為啥不等我?我不理她,開動甲殼蟲,沿著潔白的馬路,毫無目地地行駛著。這時,我似乎聽見車尾有人大聲喊,請等一等。山泉女說,別理他,我們走我們的。后面又追來一句刺骨的話,你這個老東西,干嗎搶走我的女朋友?我雙唇緊閉,目視前方,心里說,看吧又捅出簍子來了!我不就是那男仔心目的一條狼嗎?況且她也說過我是一條狼……嘎的一聲,我把甲殼蟲剎在了一座立交橋下。山泉女睜大疑惑的眼晴問,停在這兒干啥。我沒回答,徑直下來,走上附近一座橫架于干涸河床上的拱橋,坐于橋欄上,用雙手托腮,反省著自己的行為。
橋面雜草叢生,帶有海腥味的夜風一個勁地撲來,我感到身子在顫抖。山泉女去對面一個小賣部買了一網兜紅蘋果,其中兩個是她親自削皮的,拿來遞給我一個。我接下來使勁咬了一口,說,現(xiàn)在我正式答復你,你還是同那男仔結婚吧。她沒有搭話,只把頭輕輕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斜視了她一眼,見她臉上掛滿了晶亮的淚珠,心里陡起一陣酸痛。我說,我們不能結合,結合了必定是個悲劇。她張嘴了,我和那工仔結合了更是一個悲劇。我問為什么,她說那工仔的頭腦里只有錢,仿佛錢就是上帝。你不是說我是一只壁虎?我幽默地問。她含著淚回答,那是同你說著玩的。我再看了她一眼,覺得這事不能久拖了,一物成三影,叫三個人都煎熬在痛苦之中,值得嗎?這樣,你搭的士回去吧,我粗聲地說道。她臨走時問我,你呢?我說,我還想在橋上坐會兒。
現(xiàn)在怕是進入午夜吧,遠處有些酒樓上的霓虹燈都滅了。我彎腰下來伸手撥了一根野草,放于嘴里嚼著,在一股苦澀彌漫腸胃之時,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家鄉(xiāng)那座拱橋,我想那拱橋是絕不會荒蕪的,什么時候重新踏上那橋呢?……我站起來望了望四周,感到有些茫然。在啟動甲殼蟲準備回家之際,我咬著唇對自己叮囑,對待山泉女需要強力意志。
山泉女也并非無意志,一個月杳無音訊,以致我懷疑她出島回大陸去了。我四處打聽毫無結果。她原在的公司說早已辭職不知去向。我把甲殼蟲駛到海邊,想問大海看見山泉女沒有……我的心沉落到痛苦的海底,絕望的海底,所指望的只能是那些平泛而無聊的來日。
一天,我突然收到山泉女的掛號信,信中說,我已離島。感謝我們相處時您給我留下的美好的回憶,順便把上次您給我男朋友的紅包退還。我再查看那寬大的信封,里面果然有一個紅封。我的手下意識地顫動起來,嘴里喃喃著,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好,經過查看來信地址,我終于得出他們還在島上的結論。
我出門鉆進甲殼蟲里,向郊區(qū)的一個小鎮(zhèn)疾駛。時置子夜,椰月當空,大道一旁就是海灘,海浪匆匆撲來又急急退走。我無心去欣賞這些,一心只想見到我的山泉女,只要她答應不出島,我什么都可以付出。
按地址停住,原來這是一家夜總會。我問了門前的保安,他說山泉女是這里的一位服務小姐。我覺得這事頗為蹊蹺。一位擅長于演說的少女怎么會去干這種職業(yè)?許是為了躲避我。人呀,從心念出發(fā),干出些事叫人無法理解。里面黑洞洞,只有音樂像幽靈在晃蕩。我隨便找個位坐下,服務生問我用什么茶點,我答出山泉女的名。那小生愣了許久,后來哦了一聲消失在黑暗里。不一會,從黑暗中傳來一道泉水聲音,先生,請用茶。一股感應流傳我全身:是我的山泉女!我慌忙點亮茶幾上的蠟燭。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方位置,山泉女跪著雙膝,高舉茶盤,等著我去端茶。我一怔,覺得地球停止了轉動。我伸出的雙手并不去端茶盤的茶,而是扶她起來。她的頭垂得低低的,聲帶里夾雜哭音,宋先生,我已在信中都談清楚了,用完茶后請離開吧,茶單由我來買。不!我失態(tài)地叫著。保安走攏來,她揮手叫那人走開。我說,我要是死在你這里呢?何必,她細聲地說著,有緣和無緣都是可互相轉化的,您就把我忘了吧;再說,我們最近就要出島,再也不會來了。你不能走!我的臉頰濕濕的,癢癢的,似有兩只壁虎在爬。宋先生,對不起。山泉女依舊跪著。不怕,我連命都不要,還顧那些。起來吧。不!我把山泉女拉起,一不小心,把盤里的古瓷壺碗摔了個粉碎。我說,別慌,一切損失我賠。您走吧,我來收拾。山泉女頭仍垂著。我把一張百元大票放于茶幾上,走了。
她是什么時候出島的,我完全不知道。反正在這座城市里再也見不到她的身影和得不到她的消息。
我去過幾次船碼頭,在出出進進的人流中,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有山泉女。我想給她家鄉(xiāng)寄封問候信去,可是又不清楚詳細地址……
海上的風浪大了,畫框搖晃不止。
山泉女說,下去吧,我要過海了。
我說,你能不走嗎?她苦笑一聲,說,要是那天在荒橋上說這句話就好了。
我退出來,目送畫像隨渺渺風浪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