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國家特貼專家。創(chuàng)作過戲劇、詩歌、散文。出版有小說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官煤》。代表作品:《甩鞭》獲《北京文學》2004年度當代中國文學最新排行榜,獲《中篇小說選刊》2006年度優(yōu)秀小說獎;《地氣》、《黑雪球》、《連翹》、《比風來得早》連續(xù)四年獲中國小說學會中國小說排行榜;《比風來得早》獲2007年《上海文學》特等獎?!逗吧健帆@2005年度“人民文學獎”,同時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有作品被翻譯為英、蒙文。
我是一個喜歡行走的人,盡管一個人行走有時候很孤獨,但是孤獨中也有幾分交織的快感和苦痛。我在行走的過程中有時候要停下來,不是為了喘息,而是因為一些我不曾料想的美麗。我為這些美麗的自然景觀灑上一些眼睛里的汁液。我知道,多少年之后它們依舊泛著生命蓬勃的馨香,而我肯定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成永遠。我因此珍惜每一次行走。每一次,驀然間都會有如夢如幻的傷感和恍惑;每一次,群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河水流動,百鳥和鳴,無端地我會為大自然這宗從不含糊的專制而心生出尋常的況味。我用我有限的文字記下這些事情,記下我曾有過的呼吸,在山川河流、巖石和亂叢棵子中間找到我唯一的情人——精神居所。
生命是易脆的。一個人既然背負了自己沉重的命運,就不要去設置背景和道具,只有行走才能尋找回歲月透露出的希望。每個人都有自己靈魂的行走,時間意義上的行走可能千差萬別,而行走意義上的精神依托卻是最為重要的。我走過時間,我走過山河。面對河流,我停下來,我是它的讀者。我從它的水波流紋里讀出了精神行走中的麗日天光。我的行走不僅僅是在時間中穿梭。我讀群峰,遙想造山運動時,巖漿奔涌,地殼急劇強勁的自我搏斗之后,地質史終于迎來了一段珍貴的平靜的時光,自然過度到了它運動的沒有目的的合理目的性,找到了秩序。不僅使秩序具有了更強的生命力和無限的可能性,更讓我,一粒細小的微塵,可以在浩渺的天地間自由舞蹈,心情釋放自己凝固已久的情感湖水與內心火焰。當我用自己的人生閱歷、審美經(jīng)驗甚至生命態(tài)度回首行走留下的痕跡時,宛如回應了我平庸生命中的貴族氣質。行走潛在的目標,沒有功利,沒有矯飾。地理的奇妙組合為我的命運提供了太多的可能性,并賦于了我強勁的身骨,行走告訴了我,什么是速朽,什么是永恒,什么是膚淺,什么是本質,讓我在時間流逝中獲得了一種生命原始激情,滋養(yǎng)了我靈異的思想并有著毒藥一樣的過癮。
在山河中行走,時間迅疾而過。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時間中,親情、友情、愛情,終于呆在了一個安全的地方,哪個去處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決絕讓我在行走所產(chǎn)生的文字中獲得回歸。當這些已逝的生命從我的文字中劃過時,我體悟到了溫情與哀絕,惆悵和眷念?!暗褂H情千里近,須信,無情對面是山河?!蔽也恢@是誰的詩句,卻與我內心的感觸對接了。時間如中國畫縹渺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現(xiàn),卻還愿意在疲倦的時候沉溺其中。天地方寸間懷古,秋風年年吹,春草歲歲枯。逝去的以另一種方式活在現(xiàn)實中。當我把逝去的還原成一個具體的事件時,我就更深刻地了解了那段歷史。駐足默哀,我看到了時間塵埃掩蓋下的一些濃厚背景,無論輕賤卑微的生命還是輝煌偉人的喧囂,一切都在時間的行走中驗證了一條真理:在已逝的歷史,在別人的轉述中,歌哭笑罵,述不完的無奈與辛酸,我無法窮盡這些多樣的人生。我用我淺拙的語言在時間中抽拔出絲情感,給我平庸的生命注入無盡的美學成分,這種對生活質量的尊重讓我精神上獲得了慰藉。每當夕陽西下我牽了我的小狗皮皮,在門前一條老路上躑躅時,我常常會想起我的出生地——窯洞。院中的棗樹,窯內的毛驢,向晚的炊煙和歸來的羊群,一切的一切讓我結想成疾。我記得去冬的一領葦席,來年的夏日在院中央一鋪,就等于給夢找了一個憩身之地。我聽到了不遠處的玉米地里,蛙鳴聲彈著青玉米的葉子,明麗的月影朗照一切,我不敢大聲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氣,青草的香氣。老窯花紋繁復的窗欄板,一棵樹寬的門扇,紫銅的門環(huán),鐵葫蘆鎖,還有那年節(jié)時的甩鞭,我的先祖?zhèn)冞M進出出的背影,在我的生命中顯影。
我想,窯洞里的人對生活絕不是敷衍的,他們尋常生活是具備音樂的韻律的,他們過著世界最平淡本分的日子,無羈無束,他們也滋生一些死去活來的故事,但他們不屑與人表訴。星光下那旱煙鍋粗大明滅的情懷,成為我時間行走中最幸福的懷念。當我再一次回到窯洞時。我看到了時間消釋的光芒,我和我先祖的腳印重疊著,在荒涼、蕭瑟的窯洞中走進走出。那棵棗樹早已在追逐時間中高過窯頂,然而坐在它的葉子下守望幸福和豐收的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他們的墳墓在對面的山坡上,夕陽落了,晚霞退了,在一切都可以顛覆的時間中,懷戀被放置在多維的記憶上,他們給了我精神的薪火傳承。
窯洞,柔軟肥沃的土地上長出的耳朵,它在聽見時間的嘆息和自己內心的曾經(jīng)熱鬧的同時,它還聽見了熱愛它的人在寂靜的土地上對于生命的守護,對于時間的絕世應答,對于永不會撞給滿懷的轉瞬即逝的繁華。面對時間,我只能學圣者浩嘆一聲:逝者如斯夫,逝者如斯夫……感通廣宇,戳破時空的沉寂,我寫下它熱鬧的一頁。
我走過時間,我走過山河。我把這些行走的記憶寫成文字,歷史、現(xiàn)實、存在或存在過的生命,一切都始于行走,也在行走中結束。我想生命的價值僅僅在于,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她是朝向這個目的行走,她行走得認真,她摒棄了種種誘惑。走得執(zhí)著。有眼光有慧根的人們啊,相信生命中的任何一種行走都是一筆寫不完的精神財富。
一部被黃沙
淹去的史籍
出雁門關北去,冬日的寒風揚著黑色的塵粒旋過一馬平川的朔州大地,一叢叢低矮的胡楊枝蓬在風中搖晃著,一派隆冬肅殺景象。
塞外邊城。我在地平線上看到一堆堆土丘似隆起的漢墓,暮色下望不到盡頭。風吹過,拔地而起的墓堆上空,發(fā)出嗚嗚的聲響,一個朝代隱遁與融歸自然了,風光不再。我想象不出它曾經(jīng)的顏色,我對歷史知識的欠缺,讓我面對這龐大的漢墓時,無話可說。我只能想象曾經(jīng)有過一段世俗秩序,從生到死,就像被歲月風干了的一塊扁魚,你已聆聽不到迫岸濤聲,嗅不出水的味道,浪的氣息。生命終于變成了這樣的結局——平靜。一切隱埋在厚土之下亙古之寂情,在無法被言說的時空中平靜。我放開所有的想象也難以窮盡它的曾經(jīng),我在它面前就連想象都變得孱弱和無用。
我們停下車,站在空曠無際的平原上。漢墓以一種真切的龐大和寂寥嵌在地平線上。一條并不繁忙的馬路,偶爾才有一輛車轟隆隆地駛過,這使得我有足夠的時間安靜地注視著這群集的漢墓。沒有飛鳥,沒有落日,甚至沒有長河和孤煙。只有風——亙古已有的強有力的風在這里駐足。二千多年,時間遮去昔日的血腥和悲壯,寧靜和安適,它告訴我們,活著的即將走遠,死去的卻堅硬地存在著,并以堅韌的沉默述說著歷史。這是一片多么開闊的地貌呀,它以綿延的群山為背景,以橫無涯際的天空為背景,一種令人驚訝的形態(tài)在朔州大地上恣意生長,它那隆起的從容與天接近的蒼涼顯示著曾經(jīng)一個朝代睥睨一切的傲氣。
朔州,連接塞外邊關的戰(zhàn)略重地。在歷代王朝血雨腥風中,靠將士們忠勇與熱血,支撐著中華民族北部的江山。西漢初年,匈奴在冒頓單于的統(tǒng)治下,武力空前強盛,它滅東胡,敗渾庚,征樓蘭,擁騎兵三十萬,連年入侵西漢邊境,擄掠人口牲畜,“小入則小利,大入則大利”,成為漢民族的大患。公元前200年,漢高祖劉邦親率大軍30萬北擊匈奴,被冒頓騎兵40萬圍于平城(大同)西的大白登。后大將陳平利用冒頓單于夫人嫉美之計才算解圍。至此以后六十余年,邊境戰(zhàn)亂不斷。到漢景帝時,由于經(jīng)濟上的逐漸繁榮,軍事實力逐漸增強,漢與匈奴的對峙發(fā)生了大的變化,力量均衡。匈奴只能“小入盜邊”。公元前133年,漢武帝從巨大的政治舞臺的角落里,抖落身上的塵埃,開始大規(guī)模的討伐匈奴戰(zhàn)爭。漢兵30萬埋伏在朔州馬邑附近的山谷中,遣馬邑人聶翁壹誘匈奴主力入陣,準備一鼓聚殲。不幸,大漢王朝出了漢奸,謀泄未成,終成匈奴笑談。從此拉開了長達二十多年的戰(zhàn)爭序幕:漢派將軍衛(wèi)青、霍去病連續(xù)三次討伐匈奴,均大敗之。大家都知道,漢武帝是一個一意孤行的人,在很有眼光的同時,也很有個性,他就不信征服不了一個邊塞小國,一而再、再而三。匈奴單于且靼候害怕漢朝襲擊他時,假惺惺說:漢天子是我的長輩。這時候誰都覺得,這是匈奴在討好漢。然而,漢武帝飄飄然認為世界大同沒有什么危險了。歷史的轍印是沉重的,它代表著那些來來回回的將士沉重與失落的生命,也代表著一個王朝心氣過盛的浮躁。之后,堅強的民族匈奴部并沒有戰(zhàn)敗,而是內部分裂讓他們遠逃沙漠。漢在追擊內部混亂的匈奴余部時擊殺匈奴新一任首領郅支單于。從此,這條連接漢與塞外高原邊境之地的基本問題才得到解決。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用武力征服一個民族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意義,也無法真正地征服,所以,強大的攻勢是一個民族的內部,不團結是分裂和衰落的最大弱點,它可以讓一個強大的民族在時間面前潰于一地。
“邊城晏閉,牛馬布野”。為了發(fā)展邊疆經(jīng)濟,漢武帝在武力征討的同時,曾大量從關中移民充實塞外。據(jù)《漢書·地理志》載:僅雁門關一郡,即領縣十四。有戶13176,人口213454。之后,在裊裊的煙靄間,流過了寂寞與喧嘩的歲月。漢朝近百年的戰(zhàn)爭以及爾后的屯兵設防,使無數(shù)的從征將士、駐守官吏和當?shù)睾篱T大族、土著百姓一起骨撒塞外。相傳宋遼交兵時,楊家將曾利用墓群的封土冢上。由此可見墓群之大,封土之高。如今風云聚散,塵埃落定,而這些大自然所賦予的細節(jié)還是那么生動清晰。我看到整個大地因生命擴充而令人窒息,他們在永恒的距離之間親近起來。鐵馬金戈的土地不再永久顫栗,一腔悲憤的壯志也在刀光劍影中凝成落日的蒼涼,沒有引魂張幡者將他們送回千里之外的漢地,他們沉重的氣息已滲進這里的每一寸土地。無數(shù)的山河歲月在他們身后消退得比生長得還快,他們高大的墓堆在風雨中不斷地縮小、縮小,在無法形容的曠野上顯出崢嶸,顯出蒼涼,顯出一個王朝終其一生也不能讀懂的最后隱跡。
從雁門關北去,到處都是戰(zhàn)爭的痕跡,綿延的土長城,隨處可以望到的烽火臺。據(jù)說點燃烽火的燃料是狼糞,因此,狼煙四起在這塊廣袤的地域里似乎從來就沒有斷燃過。尸體縱橫遍野,上百萬、上千萬人死在這片土地上,漢墓對照情形也只是生活在相對穩(wěn)定時期默留的亡錄,而我們腳踏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經(jīng)有鮮血染紅,他們的生命緲小到被泥土腐蝕得不留痕跡。他們滯留在這塊土地的時間已經(jīng)太長了,他們的姿態(tài)已凝成了千古不變的泥土,他們就這樣訇然倒地面對這個世界的未來。
兩千多年,心懷生存理念的漢民族開拓者們,為自己的命運,也為別人的命運守護奮起反抗者們,我沒有多余的話再向你們訴說,該說的似乎歷史已經(jīng)說完。時間韌長有力,我感到我飽經(jīng)滄桑的臉頰上有兩行清淚流下。我惟一的愿望是天下真正的大同,而我心中存在的愛與悲傷的沉痼,則是我慌恐歷史將要被淡縮成薄如紙的平面了。我害怕它不再負載世間訴說的能力,它將在演進中不斷重復,不斷輪回,不斷消釋。
漢墓啊,你驚悸與悲愴的痕跡,在夜幕下必然被幽暗吞噬,那么“一片孤城萬仞山”,難守而死守的亡靈們,在歷史隱伏的時間中,你們是否終于縮成了一個承前啟后的終結?而我在朝前走的路途中,我明白了,所謂故土,其實終是心上的。
于是我只能長久默然。
浮萍寄渺茫,何處是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