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到處生活

程乃珊

上世紀(jì)80年代，我將自己在上海某棚戶區(qū)當(dāng)教師的經(jīng)歷，寫成小說《窮街》，很快被改編成電視劇，拍攝場地就在“窮街”實景。

人說都市里的村莊，“窮街”就是大上海版圖上的一個“村莊”：窄窄的“彈格路”（碎石嵌在泥地上鋪成）已被幾代人的腳底磨得溜光的滑，碎石之間的泥地綻著青苔，那是“窮街”上唯一的“綠化”。

街面兩側(cè)擠滿由棚戶翻造的簡易住房：一伸手可觸得到二樓陽臺底部，最窄的街面，房子間隔，支不開一頂雨傘。

一轉(zhuǎn)眼20多年過去了，那次參加一次有關(guān)舊城改造研討會后，重訪“窮街”，還是那窄窄的濕漉漉滑膩膩的“彈格路”，已是傍晚時分，那蠶食到路面的各家自建廚房內(nèi)彌漫出陣陣煎魚燒菜的香味。曾幾何時，我們生活的小區(qū)內(nèi)似已聞不到廚房香……這里家家都是門戶洞開，熱心的“窮街”住戶們將我們一行領(lǐng)到20多年前拍電視的那一家，屋里陳設(shè)，竟與當(dāng)年一樣：三五牌座鐘、縫紉機、墻上嵌在鏡框里的如小豆腐干一樣的一張張黑白照片。這戶平凡的蟻民之家，最傳奇最津津樂道的，就是當(dāng)年《窮街》攝制組入住他們家，來了好多大明星……

不覺間，家家戶戶門口擺出晚餐桌子——雖時已入秋，他們還是習(xí)慣在門口吃飯：炒得碧綠生青的菠菜、燉得爛爛的紅燒肉或紅燒肘子、裝得冒尖的油醬蟹、油氽花生、冰鎮(zhèn)啤酒……小日子過得挺滋潤挺篤實的。

“這算啥，待晚上11點過后，麻將臺收了，就是夜宵時間，家家門口也是這樣一桌消夜開出來……不到凌晨不收場?！?/p>

“苦了大半輩子，好容易盼來今天的好日子，老兩口一個月近三千元的退休工資，在窮街上過過，蠻寬綽了，至少搓搓小麻將抿幾口老酒是沒有問題的。”

他們并不忌諱“窮街”這個字眼，街上僅有的一家煙雜店，店名就叫“窮街”，是一對下崗夫婦開的。說是店鋪，不過就是沿街住房底層破墻放只柜臺?！案F街”店名，是店主自己直接刷在水泥墻上，字體歪歪斜斜，像小學(xué)生寫的。小小的店內(nèi)，無人照料，再一看，一板之隔的后半間——即傳統(tǒng)的前鋪后住——昏黃的燈下同樣支起一張麻將臺，戰(zhàn)況正激烈著呢。

“來包牡丹牌香煙?！?/p>

里面的店主眼睛不離自己的牌，頭也不抬地說：“你自己拿好了?！?/p>

來人一掀柜臺板走進店里，熟門熟路地從柜臺里掏出零錢盒取了零錢又拿了煙，再一掀臺板就走……

“窮街”人就是這樣做生意的。

“窮街”貧瘠的土地也會綻出傳奇?！案F街”入口處有一個空置好久的店面，那是當(dāng)年還住在“窮街”的周正毅開的餛飩店，10年不到他就成為名馳滬港的“上海首富”，然后又急轉(zhuǎn)直下蹲大牢去了。與其說是人生無常，不如說貪心不足蛇吞象，給撐壞了。他發(fā)跡前那間鋪面一直閑置著無人接，嫌其晦氣！

穿行在“窮街”蛛網(wǎng)樣延伸開來的陋巷窄路之間，踏著矮小的屋檐內(nèi)灑向街面的燈光，深切感到這里是那樣家常、謙和、親切……

上海的城建是日新月異的，“窮街”在不斷縮小，原址造起每平方米2萬上下的新樓盤，僅留的這一截，馬上也要動遷了。

“想不想住有電梯的高樓？”

“這里住慣了，開支又省。搬到新高層，這個費那個費，怕兩人的退休金不夠開支……反正，一切聽居委會的……”

居委會是“窮街”人唯一能接觸到的政府機構(gòu)——盡管居委會還進不了政府行政機關(guān)的編制。但“窮街”人遇到困難，不論是經(jīng)濟上還是精神上，第一個想到的不是心理醫(yī)師也不是律師，就是找居委會。

他們習(xí)慣視居委會為自己的守護神，事實也如此，居委會就是在為他們站好最后一班崗……

在錙銖必計的商業(yè)社會，人的心理防護顯得如此蒼白脆弱不堪一擊，因此自殺、精神崩潰、憂郁癥等時有聽聞，相比之下，“窮街”上的日子卻是踏踏實實，蘊藏著頑強的生命力。沒有堅實的自我認(rèn)知與平和心態(tài)，是很難達(dá)到這一境界的。

當(dāng)今是個推崇精英的時代，對精英的劃分往往用金錢來衡量。從這個角度講，“窮街”上或許是沒有精英的，但從“窮街”人淡泊從容自足的生活態(tài)度來看，不攀比不自卑，那源自農(nóng)業(yè)社會守望相助的情懷，應(yīng)該也屬于一種已流失的精英精神吧！

隨遇而安，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守著日子，有人或會將此歸屬為國民的“劣根性”，可我恰認(rèn)為這是我們傳統(tǒng)的人文精華。

想起下鄉(xiāng)時認(rèn)識的一種名叫車前草的植物。車前草多生長在車道的兩條車輪中間。大約是受車子底部高度的限制，車前草都是貼地而生，不怕踐踏，天生天養(yǎng)，生機機然。

“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窮街”終有一天會從大上海版圖上消失，那曾經(jīng)彌散在內(nèi)里的簡單的歡樂也會隨之消失。但愿這種許多人不屑的生活態(tài)度，能隨著“窮街”人的遷移，繼續(xù)生根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