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王文●本報駐美國、英國、日本特約記者 溫燕 紀雙城 喬生
就在越來越多的人將目光轉向中國,希望從中找到“救世良方”時,一個新的中國智庫于上月誕生。這個由中國原副總理曾培炎掛帥的研究機構直言,其目標是“成為世界一流智庫”。兩個月后,它將舉辦“全球智庫峰會”,為擺脫金融危機出謀劃策。所有這一切,都使外界對這個“中國最高級別智庫”在未來中國高層決策中的角色充滿聯(lián)想。與此同時,不久前出臺的一份全球智庫研究報告卻給中國智庫一個不小的打擊:在數量上,中國智庫不僅不及美國的零頭,也落后于阿根廷、印度等新興國家,被排在“十大智庫國家”之外。這種與中國國家地位極不相稱的現(xiàn)狀令不少人感到難以接受。中外智庫差距到底有多大,中國智庫能搬用西方的經驗嗎?《環(huán)球時報》記者走訪了美英日及中國的十多家智庫,在十余位專家的觀點碰撞中,尋找對這些問題的答案。
中國智庫:虧空的“軟實力”?
“如果中國想在15到20年內處于世界領先地位,中國智庫必須有所作為?!薄叭蛑菐煊绊懥ρ芯俊表椖控撠熑恕⒚绹e夕法尼亞大學教授詹姆斯·麥根這樣說。不久前,由他領導的項目組出臺了首份關于全球智庫排名的研究報告。從報告各類排名來看,中國智庫與世界發(fā)達國家智庫的差距非常大。在報告中,美國智庫最多,共1777家,其次是英國的283家和德國的186家,印度擁有121家智庫,為亞洲最多,日本其次,為105家,中國大陸被認可的智庫僅74家。在報告中的全球50大“美國以外的智庫”名單上,中國僅有中國社會科學院、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入圍,分列第25和34位。而在全球七大區(qū)域13個“地區(qū)政策話語中心”城市排行中,北京、上海都榜上無名,亞洲及大洋洲智庫的中心城市是澳大利亞的悉尼、馬來西亞的吉隆坡和日本的東京。
中國智庫在西方學者眼中分量如何?《環(huán)球時報》記者詢問了多家世界知名智庫的學者。同美國戰(zhàn)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總裁、前國防部副部長何慕理聊起這個話題時,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好幾家:中國社科院、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而且在他看來,中國智庫大多是“自上而下型”的,屬于各部委,對政府決策影響力很大。在倫敦,英國最大的對外關系研究智庫之一———皇家國際關系研究所東亞問題學者克里斯托夫·胡德博士說,他不僅知道中國社科院等研究機構,而且??粗袊凶珜懙奈恼?。倫敦新生智庫思想研究所主管克萊爾·福克斯說出了林毅夫、茅于軾、厲以寧等一批中國知名學者的名字。在兩位了解中國智庫的英國學者看來,中國智庫對政府很有影響力,但中美智庫的實力對比還是非常懸殊的。胡德說,像美國蘭德公司、胡佛研究所等已成長為國際性的智囊機構,其言論不僅能影響美國政府和社會,更會被世界所重視,“中國的智庫還做不到這一點”。
在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采訪時,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黃平承認,由于不太注重輿論造勢和社會影響力,中國智庫的知名度不高,但他認為,就對本國決策的影響力而言,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家智庫能與社科院相比,“過去30年社科院對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影響就是最好的例證”。而清華大學國際傳播研究中心主任李希光則認為,中國智庫在國際上的話語權和議程設置能力難與西方智庫匹敵,這已嚴重影響到中國軟實力的建設和國家形象的傳播,不能不說是中國軟實力的一種虧空。
美國智庫的“超級影響力”
美國前國務院政策規(guī)劃辦公室主任理查德·哈斯這樣概括智庫的功能:生產理念、供給人才、謀求共識、教育公眾、充當政府外交的“第二渠道”。數十年來,美國智庫幾乎無一例外沿著這幾條路線行走?!董h(huán)球時報》記者用數天時間走訪了被稱為“美國智庫街”的華盛頓馬薩諸塞大道,親身感受到了美國智庫業(yè)的繁榮,也看到了中美智庫顯而易見的差距。
位于華盛頓西北部的“智庫街”距離白宮僅三四公里,這段幾百米長的街道上基本沒有8層以上的建筑,看上去平淡無奇,卻孕育著美國的經濟、安全和外交政策。布魯金斯學會、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傳統(tǒng)基金會等數十家頂尖智庫扎堆地聚集在這里,而那些智庫精英幾乎“天天摸爬滾打在一起”。隨便走進智庫街的某家餐館、咖啡廳都有可能遇到某位著名的“思想者”。記者就曾在就餐和喝咖啡時間偶遇美國前財長保爾森、前駐華大使芮效儉、著名中國問題專家蘭普頓等智庫精英。相互間高頻率的接觸使智庫人員很容易迸發(fā)出思想火花。上世紀90年代中期,美國學界出現(xiàn)了主張對華強硬的“藍軍”,最初就起源于在“智庫街”某酒店常聚會的八九個智庫圈人士。相比之下,中國智庫人員的交流多限于研討會和一些私人約定的聚會,沒有美國那么隨意和輕松。
美國戰(zhàn)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總裁何慕理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說,“美國政策是由智庫制定的”,比如奧巴馬政府奉行的“巧實力”外交就出自CSIS。二戰(zhàn)結束前,美國智庫外交關系委員會就開始研究戰(zhàn)后重建和創(chuàng)建聯(lián)合國等計劃,這后來成為美國國務院工作的重要指南。美中建交前,蘭德公司提出“承認一個中國”的政策建議,最后被尼克松采用;該智庫還參與近年來國防部《四年防務評估報告》編寫。美國能長期維持其國際地位,與這些智庫的思想貢獻直接相關。
在智庫街的采訪還讓記者深感美國智庫與政府間親密且微妙的關系。記者到卡內基基金會采訪時偶遇美國國防部長蓋茨在進行關于核問題的演講,但這位美國第五號人物的演講沒有引起任何“騷動”,大多數人都依然做著自己的事?;饡炔咳藛T告訴記者,“來這里演講的大牌人物太多了,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去年美國大選剛揭曉時,何慕理就對《環(huán)球時報》記者透露,CSIS將有10人在奧巴馬內閣中擔任要職。后來的事實證明了何慕理的自信,比如,該研究所副總裁科特·坎貝爾已擔任美國助理國務卿。何慕理說,CSIS中還有尼克松時期的國務卿基辛格博士以及卡特時期的總統(tǒng)國家安全助理布熱津斯基;前副總統(tǒng)切尼的夫人現(xiàn)在企業(yè)研究所,切尼將來也會到那里工作;傳統(tǒng)基金會里有卸任的前勞工部部長趙小蘭,“智庫為前文官提供了繼續(xù)介入美國政策的良好平臺,也是美國高層的‘儲備所”。相比之下,中國智庫研究人員要見到政府高層就很難,有學者認為,這直接導致智庫的政策影響力打折。
智庫的職責是影響公眾還是影響政府?
除了影響政府,美國智庫還將很大精力用于影響普通民眾和媒體。在美國,幾乎每家大型智庫都有專門的公關部,負責與全世界各大媒體聯(lián)絡,有些智庫甚至設立24小時“媒體熱線”。它們這樣做就是為了借助媒體發(fā)表看法,形成公眾輿論,從而間接影響政府決策。此外,美國智庫還打造具有世界影響力的刊物,比如對外關系委員會的《外交》雜志、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的《外交政策》、CSIS的《華盛頓季刊》等,使其能在國際范圍內制造話題、把握話語主動權。
美國政府也喜歡通過智庫這個渠道來放“試探氣球”,為一些重要政策的出臺做準備。2002年,美國國防部副部長沃爾福威茨曾在布魯金斯學會按照布什的授意宣布“美國不支持‘臺獨”,結果引起國際社會廣泛關注,成為布什政府調整對臺政策的重要標志。2005年,美國副國務卿佐利克在著名智庫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發(fā)表演講,首次公開提出希望中國成為“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引來國際媒體熱評。對此,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黃平認為,在對公眾的影響力上,美國智庫充分運用了媒體的傳播效果,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智庫要在這方面下一些工夫?!暗娪绊懥Σ⒉淮碚哂绊懥?,”黃平說,美國強大的國家軟實力,使他們的智庫能輕易享有比較高的國際聲譽,與其說美國智庫影響力大,不如說是美國媒體影響力大,美國的軟實力強大。曾在美國工作多年的《人民日報》高級記者丁剛先生說,美國智庫在引導政府決策上也犯過不少愚蠢的錯誤。比如,導致布什政府深陷泥潭的攻打伊拉克政策40%的點子出自企業(yè)研究所;在本次金融危機中,美國1000多家智庫,預測到危機的研究人員不足5人。美國智庫的軟肋因此暴露無遺。
英國皇家國際關系研究所東亞問題專家胡德博士分析說,中國智庫大多進行中國國內問題的有針對性研究,比如機構改革問題等,而對國際政治經濟分析較少,被翻譯成外文對外發(fā)表的就更少,這讓不少中國智庫在世界上顯得“默默無聞”。多年研究中國問題的瑞典斯德哥爾摩國際和平研究所所長季北慈說,中國智庫的問題主要有兩個:一是官方味道太濃,限制了想象力和獨立性———盡管近年來已有些改變;二是在研究中國問題時缺少批評態(tài)度。季北慈說,“我一直想知道中國學者如何看待中國,但發(fā)現(xiàn)這很難,因為這種聲音很少”。
很多人認為中美智庫的差距還體現(xiàn)在懸殊的研究經費上,像“蘭德公司”那樣每年2.5億美元的預算,令所有中國智庫難以望其項背。對此,何慕理說,“蘭德公司”只是美國智庫中的一個類型,它們可以從政府或政黨那里拿到錢,不用為生計發(fā)愁,但更多的智庫是像CSIS這樣由私人出資籌辦,它們不得不自己去籌錢,而且要為重大項目絞盡腦汁,“如果項目立錯了,搞不好還得倒貼”。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副主任吳心伯向記者透露,作為中國最重點的美國研究基地之一,該中心每年有上百萬的國家撥款,再加上從社會各界和國際合作項目中爭取到的研究資金,“雖然無法和美國頂尖智庫相比,但還是旱澇保收的,研究人員的待遇也不錯”??▋然鶉H和平基金會常駐北京的高級研究員史天健也承認,其實美國智庫的錢并沒有人們想象的多。除去工資,他每年在北京可支配的經費只有一兩萬美元而已。
中國智庫不必模仿美國
“中國智庫不需要完全復制美國智庫的模式?!边@是絕大多數接受《環(huán)球時報》記者采訪的中國智庫精英的看法。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主任孫哲認為,中國智庫可以參照許多美國智庫的操作方式,提高“進諫”能力,但中國智庫的運作模式還是要符合中國的國情。史天健也認為,中國智庫要提升的是研究方法,而不是去拷貝美國模式,更重要的是,美國智庫受政黨、利益集團甚至外國資金的影響太大,這是中國智庫未來發(fā)展必須要警惕的問題。黃平甚至認為,從當前的狀況看,中美智庫之間并不能用“差距”來概括,而應該用“各有所長”來形容。他說,在美國智庫工作壓力過大,時刻處于“知識緊張”的狀態(tài),不利于研究,而中國的研究者可以有充分的時間和精力,享受研究的進程。
日本JCC新日本研究所副所長庚欣對記者說,所謂“言智必及事”,只有將知識準確運用于實際事物之中時才可稱為“智”,但今天許多中國智庫卻只是“知識庫”、“數據庫”。“與此同時,中國智庫的發(fā)展也一定是與中國的改革進程以及國際地位的提高相伴隨的?!痹诟揽磥恚谲泴嵙^量的時代,“斗智”是大國的主要博弈方式,因此中國越發(fā)展,智庫的作用就會越明顯。他說,“堅持獨立性而非附庸,塑造才能型而非知識型,主張創(chuàng)新而非庸俗守舊,一直是中國智庫面對的課題,而獨立性也絕不只是體制問題,不僅不要唯上,也不要媚外、媚俗?!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