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風
武漢大學近日對外宣布,國學博士點將于2009年正式招生。其實,這不是第一個。人民大學國學院從2006年起就號稱招收“國學”學生,包括博士,但是,學生畢業(yè)時,拿的卻是歷史、哲學等專業(yè)的學位。因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的學科目錄中還沒有“國學”這一科目。
大學覺得自己有能力,卻不能頒發(fā)相應學位,這樣的情形,頗為吊詭。
國學是相對于“西學”而言的。從邏輯上說,甚至是先有西學,然后才有國學之說。晚清以前,中國士人生活于自己構想的“天下”中,不知有“西學”,也就不會說“國學”。文明盡在中國,只有中國有學,何以分中、西?
待到19世紀末,因為甲午戰(zhàn)敗,士大夫產生了文化危機感,開始如饑似渴地學習西方與日本。作為保守主義者,張之洞敏銳地感受到西方學術的壓力,作為一種反撥,他撰寫《勸學篇》,告誡士人和政府,應以“舊學為體,西學為用”。梁啟超后來將其改寫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廣為流傳。
不過,推測起來,“舊學”“中學”與“國學”,還是大為不同的。前者強調的是知識的地域性、時間性,西學是西方的、先進的,中學是中土固有的,不那么時髦。“國學”一詞凸顯了“國族”(nation)意識——筆者覺得“國族”比“民族”更貼切。應當說,“國學”概念的出現,晚于中學、舊學,它是在國人、尤其是精英知識分子具有十分清醒的文化國族意識之后才出現的。
這種意識的自覺當在現代學術體制建立之后。清末廢科舉,大學、研究所、學會之類的現代學術體制興起。它們帶來了現代學術,這種現代學術最初必然完全搬自西方。有識之士很快就意識到,自然科學因其客觀性、物質性而與國族、傳統無關,人文社會領域的學問卻不可能與國族脫節(jié),因為這些學問皆關乎生活于具體文化、傳統,社會中的人。于是,在這個知識領域,“國”與“學”發(fā)生了特殊的關系。
看看先賢的議論。梁啟超闡述學術獨立之義,特別揭示一點:“凡一獨立國家,其學問皆有獨立之可能與必要?!标愐≡f過一段很著名的話:“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統,有所創(chuàng)獲者,必須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tài)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而二千年吾民族與他民族思想接觸史之所昭示者也?!?/p>
仔細分析即可發(fā)現,此處所謂“國學”,是指中國作為現代國家所需之學。套用林肯的名言,此國學是發(fā)生于中國、由中國人所為、為中國富強繁榮之學。他們把國學視為現代國家建設的一個組成部分。既然現代中國本來就具有現代性,“國學”自然不能是自我封閉之學?,F代中國的學人置身開放的知識世界中,吸收外來之學,不忘中國原有知識傳統,面對中國問題,構造出一個具有生命力的學問系統。這樣的“國學”并不只是一個理想,在三四十年代已大有成果。
以此為典范,再看今日的“國學”,其氣量或失之狹隘。如武漢大學國學博士點的研究方向為傳統的經、子、史、集。不論是僅以此為研究方向,還是僅使用傳統的研究方法,都過于封閉了。人稱國學大師的陳寅恪,充分運用了西洋的研究方法及西洋的知識。錢穆的歷史研究同樣受了西洋方法的影響,其著書體例即是西洋的。
當然,國學學位的設立或許有一定價值,因為,過去大半個世紀,中國學界、乃至普通人,對傳統中國的思想、學問視而不見。90年代以后,態(tài)度始有所改觀,然終究有些啟蒙余孽再三質疑。設立國學學位,培養(yǎng)一些學人仔細梳理、延續(xù)傳統中國的學問,自然有其價值。
不過,這樣的研究有一個危險,很容易把傳統中國的學問視為已經沒有生命力的死東西,把它們“博物館化”“冷凍化”。其實,真正的“國學”不應是“中學”、“舊學”,而應是現代中國人處理私、公生活之學。中西兼用,方有新國學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