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嘉獎

車培晶

六點十五分，我的同桌童彼央來了。

童彼央是個臉色蒼白、郁郁寡歡的男孩子。他腦袋很聰明，是我們班的學(xué)習(xí)尖子，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個進教室復(fù)習(xí)功課?？涩F(xiàn)在他拉不開教室的門了。

“誰在里面？快開門。”他喊。

“門并沒有閂?！蔽艺f。

“那為什么打不開？別搗亂，阿裙！”

我跑過去，但沒能把門打開。

奇怪，門并沒有閂上，怎么會打不開？

“最好先不要叫他進來，我們的談話還沒有結(jié)束呢?！眴碳氄f，“男孩子遇事總喜歡弄得滿城風(fēng)雨，我頂討厭他們了?！?/p>

“他會以為我在教室里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呢，今天我可是第一個進教室的，以前我從沒來過這么早?！蔽艺f。

“唉，真是怕事鬼。那就讓他進來吧?！彼淌业拈T揮了揮手，嘴里咕噥道，“門，開了吧，開了吧，放討厭的男孩子進來?！?/p>

她的話音剛落，教室的門就自動開了。

哇,好神奇啊!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使勁擦著眼睛,擦掉眼睛里的眼屎——起床后走得急,連臉都沒顧上洗呢。

童彼央大為不快地走進來，“阿裙，教室的門出了什么毛?。繉α?，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喬細。”我說。

“喬細是誰？”

“新轉(zhuǎn)來的女生?！?/p>

“在哪兒?”童彼央環(huán)視一下教室,“你在開玩笑,還是在說夢話?”

真是怪事，喬細明明坐在我旁邊，他卻看不見。難道小女妖使了隱身法？

應(yīng)該是這樣吧。

童彼央走過來,要往椅子上坐，我趕忙攔住他——喬細坐在他的椅子上呢?！靶⌒?，別坐到喬細身上。她要和我坐同桌，是她提出來的，別怪我?！?/p>

“阿裙,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童彼央又疑惑又有點兒憤怒,“你上學(xué)可從沒來過這么早,我懷疑你正在夢游之中?！?/p>

“我的一切很正常，”我愜意地伸伸胳膊，呼出一口氣，“今天早晨我的運氣好得很，從來也沒有這么好過！”

“那么，你說的那個喬細在哪兒？”童彼央氣哼哼地坐在椅子上，“真是莫名其妙，阿裙?！?/p>

真怪，他一屁股坐在小女妖的腿上卻渾然不覺。

小女妖呢，她也沒表示有什么不舒服。

更奇怪的是,童彼央想朗讀英語,可居然連一個字母也認不出來。

要知道,童彼央可是我們班的英語尖子生,每次考試都是100分。有一次,得了一個99.9分,他難過得像丟了錢包似的,自己懲罰自己,用黑墨水在臉上亂涂亂畫一氣，還讓自己坐了一個小時零二十五分鐘的大頭針椅子墊兒，屁股上扎滿了針眼兒,扎得就像蜂窩一樣。

童彼央就是這么一個人,對自己相當(dāng)苛刻,功課上不允許有一點點的馬虎。在別的事情上,他對自己也是如此嚴(yán)格要求。比方說課間做游戲,他絕少有輸?shù)臅r候。如果輸了,他就會對別人說:“今天運氣不好,不玩了,堅決不玩了?！倍乙惶熘畠?nèi),他保證不會跟任何人做游戲。

“都怪你,阿裙!你把我的晨讀計劃給攪了，”童彼央急得坐立不安，“知道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物鐘，自己的活動規(guī)律。我每天都是六點十五分準(zhǔn)時到校，而你一向都是七點三十分。你今天破壞了自己的生物鐘,這直接影響到了我?！?/p>

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哼,豈有此理。

不過,我猜這一定是喬細暗中在搞鬼。可我不想制止,除非童彼央向我賠禮道歉，把剛才埋怨我的那些話統(tǒng)統(tǒng)收回去。

3.特別

嘉獎

七點過后，同學(xué)們陸續(xù)走進教室，大家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紙條，都奇怪地問:“這是誰貼的？怎么有點像咒語？”

童彼央譏誚道:“今天黎明時，絕代佳人阿裙第一個進到教室，問問她吧！”

大家聽了都用怪怪的目光望著我,仿佛在說:難道用這種方式就能使自己變得出眾嗎?無稽之談喲。

“不是我貼的，是喬細?！蔽艺f。

“別信她的話，”童彼央繼續(xù)冷言冷語，“她夜里的夢做得特別長，到現(xiàn)在還沒有結(jié)束呢?！?/p>

說著，童彼央就去揭桌子上的紙條，可是，紙條忽然變得像剃須刀片一樣鋒利,他的手指尖一下被割傷了,流出了血。他驚慌得啞口無言。

我的好朋友古麗雁用怪怪的眼神望著我，悄聲問:“哦，阿……阿裙，你……你剛剛好像施了一點兒魔法，拜誰為師啊？”

我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別忘了，今天我是第一個到校的，四點五十九分就坐到教室里了！”

“你的師父就在我們班教室里?”古麗雁警惕地環(huán)視著教室。

全班同學(xué)呢，他們聽了后都木呆呆地張大嘴巴盯著我，那樣子好像真的被我使了定身魔法。

上課了。是小晴老師的英語課。

童彼央打開英語課本，可他發(fā)現(xiàn)英語課本變成了一本卡通連環(huán)畫。

更有意思的是，小晴老師點名叫他到黑板上默寫英語單詞，他竟毫不猶豫地寫了一黑板法語單詞。

小晴老師驚喜地問:“童彼央，你真有學(xué)習(xí)外語的天才，什么時候?qū)W會的法語啊？”

“我……”童彼央窘極了。

下課時,他向我央求道:“阿裙，快解除你的魔法吧,別再折騰我了?！?/p>

“這嘛,我需要請示一下喬細?！?/p>

“你說的喬細真的存在？”

“當(dāng)然了,她被你坐在屁股下面呢?！?/p>

“啊?!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知者不為過,請原諒。”童彼央慌里慌張抱起書包,逃離了自己的座位。

可是我不明白，喬細既然是隱形，別人看不見，那我為什么可以看見她呢？

我問喬細，她說:“你得到我的特別嘉獎了，因為今天早晨你沒有貪睡，是最早一個到校的?！?/p>

“特別嘉獎?你獎我什么啊?”

“魔法呀,是我的魔法只讓你一個人能看見我的影像,別人不能。”

原來如此。

“再獎勵你一支魔鋼筆?！?/p>

“可以變魔術(shù)的鋼筆?哦,謝謝!”

我美壞了，耳邊響起姥姥說的話:好運氣一輩子都不會光顧愛睡懶覺的小姑娘。

4.心里的葵花

子兒發(fā)芽的時刻

“童彼央一身酸勁兒,這種男孩子不像個男孩子,沒有一個女孩會買他的賬?！边@句話，喬細幾乎每堂課都要貼著我的耳朵嘟噥七八遍,我都聽膩歪了，煩死人了。

說心里話，童彼央盡管脾氣有點古怪，可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壞。

從一年級起我們倆就是同桌，我們兩家住一幢樓。那時候,上下學(xué)我們倆總是手拉著手走路。有時把行人攔住了,我們也不松手,逼著人家繞開。下雨天,兩個人喜歡打一把雨傘,其實,我們各自都帶著雨傘。

有一次，一個高年級的調(diào)皮男孩子說我們“親親密密”！他還把我和童彼央的腦袋往一起貼，“給你們照張相?！彼檬直犬嫵烧障鄼C，嘴里“叭”地打出一聲響，然后扮個鬼臉跑去。我們一點兒也不生男孩子的氣，反倒很歡喜地望著他跑去的背影。

那時，童彼央的功課就很棒。我很羨慕他，喜歡在一旁看他寫字。他的字寫得方方正正，好像用鋼板刻出來的一樣整齊，每一個句號也總是小心翼翼地描得很圓很圓。姥姥經(jīng)常對我說:“阿裙，好好跟童彼央學(xué)著點兒。他將來能成大人物?！?/p>

只是后來,我的功課一天不如一天好。他呢,如日中天,門門功課在班里都是優(yōu)秀。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就像天上的星星和稻田里的螢火蟲,我們之間幾乎沒有可以在一起談?wù)摰脑掝}。他看我的時候，喜歡歪著腦袋,斜著眼睛，好像我的存在妨礙了他的生活。我曾經(jīng)一度好傷心好難過,都想過離開七街小學(xué),到很遠很遠的一個秘密的地方,在一所與世隔絕的學(xué)校上學(xué)。

“童彼央一身酸勁……”喬細又喋喋不休地嘟噥起來,她數(shù)落別人時的聲音,就像風(fēng)車的軸兒很久沒有澆油轉(zhuǎn)動起來的聲響,討厭煩人。

我實在忍不住，打斷她的話，“這句話，你都說過一百零一遍了，不累嗎？”

“原來，你并不記恨童彼央？可是，他對你一點兒也不友好。他總是把自己當(dāng)成鳳毛麟角的大人物，而你在他眼里不過是個三等公民罷了。我真替你難過。他為什么這樣對待你呀？難道他忘記從前和你手拉手一起上學(xué)了嗎？”

“我不要聽。”我把耳朵捂住了。

“哎喲,明白了,明白了，”喬細若有所思地眨眨一對小老鼠眼睛,“好像你對他,嘻嘻……你的心跳得好快呀!丑姑娘，什么事也別想瞞過我。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把你藏在心里的小秘密一件一件搜索出來，暴露到光天化日之下，不信就讓我試試好啦?！?/p>

小女妖的兩根胡椒葉眉毛惡作劇般地掀動著，真是一個不甘寂寞的鬼女孩兒。

我心虛起來。

我心里真的有秘密,如果被她搜索出來,那多難為情啊!可我還是裝著嘴硬:“隨便你搜索,我沒怕人的事。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p>

“那就不客氣了，搜索一個桂花女孩兒的心房密室，比看任何一部鬼怪電影都刺激。”

小女妖真的搜索起來，她讓我閉上雙眼，像算命先生一樣將手放在我的胸口上，觸摸著我的心跳，嘴里滔滔不絕。

“哎喲!你對童彼央有過好感呀!別緊張,讓我好好看看。哎喲喲,幾年之前,童彼央還是你崇拜的小偶像呢。不過,那還不行,還不能稱得上是‘好感……產(chǎn)生好感的具體時間,是在五年級剛開學(xué)的一天早晨。你和他一起做值日,一起擦老師辦公室的窗玻璃。早晨的陽光把童彼央的臉廓勾勒得像羅馬男孩雕塑一樣俊美。好感就像雨后的葵花子兒發(fā)芽,在你心里萌生出來了……哎喲,還記得吧,當(dāng)時,你面對這些匆匆發(fā)芽的葵花子兒,心慌意亂,心跳過速,眼睛發(fā)燙,擦玻璃的手在顫抖,就像偷了別人的東西,很怕對方查出來,可是又很希望讓對方查出來。你當(dāng)時還想:最好能讓時光停留下來,好讓你跟羅馬雕塑男孩永遠永遠在一起擦玻璃。

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一時刻,我沒說錯吧?臉不要紅嘛。只可惜,童彼央當(dāng)時沒有一丁點兒感覺，后來也沒有一丁點兒感覺。你真是一個可憐的人!童彼央從來也沒在意過你，從來也沒有仔細看過你一眼，因為你是個平庸無奇的丑女孩兒，沒法引起別人的注意……”

“閉嘴，丑妖怪！”我心虛極了，并且惱羞成怒。

喬細說的話搞得我很狼狽——這事兒換在誰身上誰都會狼狽不堪。小女妖果真能搜索出女孩子心里的秘密，多可怕呀！

“不過，我有辦法讓童彼央在意你，真的，你想不想試一試啊？”喬細討好道。

“我不要聽！不要聽！”

我嘴上這么說,其實內(nèi)心何嘗不想讓喬細施展一下她的妖術(shù)?比如,讓我一夜之間變得方方面面都出類拔萃,長相絕對靚,功課絕對優(yōu),人緣兒絕對好,感召力絕對強,我是學(xué)校的驕傲,是全體同學(xué)的楷模,一舉一動都牽動大家的眼光,一顰一笑都牽動大家的心。

可這些又怎么好意思說出口來呢？唉。

“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吧,你到底想不想正式辦理轉(zhuǎn)學(xué)?”我轉(zhuǎn)開話題,“你和我坐同桌,還要把自己隱形起來,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讓我怎么跟老師和同學(xué)解釋清楚?”

喬細說:“先讓我看看,你們七街小學(xué)到底適不適合我,然后再做決定。不過,我還是不想讓那么多人知道,只想讓你一個人知道?！?/p>

“我明白，你是怕別人說你丑，才不肯露出廬山真面目?！?/p>

“你！”喬細生氣了，眼睛一骨碌，兩顆黑眼球兒不見了。

我知道,她最忌諱別人說她丑,而我剛才連說過她兩次了。

這時，小晴老師問:“阿裙，你在自言自語些什么啊，嘀嘀咕咕的，想說什么就大點聲嘛?！?/p>

同學(xué)們哄一聲笑了，說阿裙變成愛嘮叨的老太婆了,都是受她姥姥的影響。

隱形的喬細在暗處，誰也看不見她，唉，我有口難辯。

插圖/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