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恩正
(接上期)
“能學,能學!”鄭教授愛撫地拍拍她的頭,“等你中學畢業(yè)了,我收你做學生!”
秦小文高興了,她向陳翔扮了個鬼臉,這一下又把旁邊的人逗笑了。
陳翔氣憤地拿起工兵鏟,幾下就把坑底的浮土裝進筐里,由于用力太猛,連衣裳鈕扣也扯脫了一個。他猛地將竹筐遞了過去,“少廢話,倒土!”
就像往日一樣,一看到陳翔生氣,秦小文更得意了。她沖著陳翔伸伸舌頭,然后才用勁把筐子拖出洞去。
收工以后,陳翔作為夏令營同學選出來的組長,檢查了每一個探坑的記錄。其他的坑位都是正常的,惟獨當他檢查到自己這個坑位時,他發(fā)現自己記載的經過挑選過的廢土和秦小文倒掉的廢土之間,差了一筐。也就是說,有一筐沒有經過挑選的廢土,被他粗心大意地倒出去了。他再回憶了一下,發(fā)現他在和秦小文拌嘴的時候,是有一筐土忘記挑選了。這種錯誤,在發(fā)掘工作中是比較常見的,但也是最難挽回的,因為在堆積如山的廢土堆中,有準知道這一筐可能夾帶著文化遺物的土是在什么地方呢。
不管怎樣,出了錯就認錯,這已經成為陳翔生活的準則了。他立刻走到老師住的帳篷里去,坦白地把這件事告訴老師。聽完了他的話以后,平日和藹可親的鄭教授面容立刻嚴肅起來;而本來就很嚴肅的嚴老師,反而顯得比平日冷靜。
“你是怎么想的呢?”沉默了一會以后,嚴老師才問陳翔。
陳翔囁嚅著:“我錯了?!?/p>
嚴老師說:“什么錯?”
陳翔想了一下:“粗心嘛?!?/p>
嚴老師追問道:“你想過這種粗心可能給科學事業(yè)帶來的損失嗎?”
陳翔沒有開口,但是內心深處,他卻不承認自己已經給科學事業(yè)帶來了什么損害,反而覺得嚴老師今天是小題大作了。因為從經驗上看,并不是每一筐土中都有化石或文化遺物,在洞口部分(這里并不是當時人們活動的中心),這種比例大約是百分之一。
換句話說,陳翔挖出的每一筐土中,含有化石或文化遺物的可能僅僅有一筐土。再退一步說,即使倒掉的這一筐土中真正有什么東西,那也不能判斷它真有重大的價值。一塊打制的石片?一小塊不成形狀的化石?這怎么能說給科學事業(yè)帶來了損失呢?
看到陳翔沉吟不語,嚴老師完全了解他的想法。他用一種和緩的口氣說:“陳翔,我可以講一樁古人類學研究中真實的故事給你聽。1931年,英國科學家李基認為非洲東部地區(qū)在從猿到人進化史上有重要的意義,所以他選擇了坦桑尼亞的奧爾杜韋峽谷進行發(fā)掘。發(fā)掘工作一直堅持了28年,最后到1959年,李基才在這里找到了一個‘粗壯南猿的頭骨化石,填補了人類進化史上的一處空白,為科學事業(yè)作出了重大的貢獻。這個頭骨出土時,已經破裂成400塊,有的碎片比指甲還小。如果當時李基在28年的艱苦勞動以后又粗心了一下,將這些碎片當成廢土倒掉了,你說這會出現什么樣的后果呢?”
陳翔還是不大服氣:“嚴老師,可是這種機會太少了,它可能是千分之一,甚至可能是萬分之一?!?/p>
嚴老師從帆布床沿站起來,加重了語氣,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陳翔,如果你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你要記住,在科學上,不允許有千分之一或萬分之一的疏忽,更不允許有為這種疏忽辯解的僥幸心理!”陳翔震驚了,他沉默著。
一直沒有講話的鄭教授開口了:“我看,現在只有一種補救的方法,明天我們把工作停下來,組織人力先把今天倒在洞口的廢土全部篩選一次,否則新的土再堆上去,那就更弄不清楚了。”
陳翔知道,在田野發(fā)掘中,每一個工作日都是很寶貴的?,F在由于自己的過錯而要影響全隊的進度,這使他十分痛苦。因此盡管在此以后再沒有人提到這件事,在整個吃午飯的過程中,他一直在默默地想辦法。
午飯以后,就是午睡的時間。當帳篷里的同學都睡下以后,陳翔悄悄地帶了一柄鏟子,一個竹筐,來到了洞窟外面。
在上午的發(fā)掘中陳翔已經注意到,由于秦小文力氣小,所以她倒的土,全部集中在洞口一側,現在要重新篩選一次,范圍還不算太大,如果他拼命干一下午,是可能將這一部分廢土檢查完的。這樣才不至于影響工作,拖累其他的同志。于是他將腰帶一緊,連一分鐘也不浪費,開始一鏟一鏟地將土挖起來,仔細查看以后,再扔進竹筐里。不一會兒竹筐裝滿了,就將它拖到斜坡底下去倒掉。
隨著時間的推移,風越刮越猛烈了。最后,陳翔耳朵里只聽見一片呼嘯的聲音,像黃霧一樣的塵土,一陣陣撲打在他臉上和手上,使他感到像針扎一樣的痛苦。他的眼睛很難睜開,嘴里全是一股嗆人的咸味。但是陳翔仍然在堅持著,他站不穩(wěn)了,就雙膝跪在地上。挖一鏟土,用身體擋住風,檢查一下,扔進筐里;再挖一鏟,再檢查一次。干著,干著,他忽然感覺到旁邊多了一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秦小文。她用一塊頭巾包著頭,拿著一柄大鏟子,默默地、但是堅持著,按照陳翔的樣子也在干著。
為了壓倒風聲,陳翔不得不大聲喊叫:“你來干什么?這么大的風,快回去!”
秦小文回喊道:“你為什么不回去?”
陳翔說:“這是我出的差錯!”
秦小文說:“也有我一份!”
陳翔沒有辦法了,他知道這個姑娘一旦下定了決心,那是沒有辦法讓她回頭的。他只有更快地工作著,因為他知道,他自己多挖一鏟土,秦小文就可以少挖一鏟土。
也許他們已經干了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小時,也許是三小時吧,在這天地一片混沌當中,是沒有辦法估計時間的。洞口的廢土堆,已經被他們挖了一個大坑,用肉眼估計,今天秦小文出的土應當已經挖完了,但是陳翔還想多挖一點,這樣做保險系數會更大一些,因為他想起了嚴老師的話,在科學事業(yè)中,是不允許有僥幸心理的。
慢慢地,陳翔感覺到體力支持不住了。他身上的汗水似乎已經流干,眼前在冒著金星。他的手已經舉不起沉重的鏟子,于是他干脆用雙手捧起土來檢查,檢查以后再扔開。
其實他已經用不著再花力氣來扔土,因為只要他一松開手,大風就把他們刮得無影無蹤了。
就在他用盡殘余的力氣,雙手抓起一把土放到眼前時,他忽然看到了里面有一個黑色的鈕扣。陳翔立刻回想起在送出那一筐沒有經過檢查的土時,自己是掉了一個鈕扣在里面。這樣看來,他現在接觸到的,就是那一筐惹出無窮麻煩的土了。
陳翔干脆趴在地上,細細地把這一片土審視了一番,結果除了碎石以外,他還發(fā)現了一塊十來厘米長的骨板化石。盡管這一小塊化石不一定有什么價值,但是陳翔總算找到了漏掉的資料,挽回了損失,他一下午的辛苦并沒有白費,這使他十分欣慰。
“我已經復查完了,就找到了這塊化石,回去吧!,陳翔把化石在秦小文眼前一晃,隨手裝進了衣袋里。
秦小文拄著鏟子,臉上露出了疲乏的笑容:“唉,我真累壞了,我們到洞里喘口氣再回去吧!”
兩個人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安靜的洞窟,秦小文解下頭巾,先把陳翔和自己身上的塵土撲打了一番,才找了塊光滑的石頭坐下。
陳翔又從衣袋里取出那塊化石,一面用軟刷刷去上面的塵土,一面感嘆地說:“鄭教授和嚴老師全說對了,如果不返一次工,這塊化石就從我們眼前滑過去了……等一等,這是什么?”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