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小棟
蘇州河在晨曦中靜靜地流淌。
上海的早晨,天空出奇的藍。那種藍,透明澄澈得近乎一種精神。幾抹白云隨意點綴其間??途诱邞{欄立于四川北路橋上,陽光從東方明珠電視塔和金茂大廈中間投射過來,恣意暖其筋骨。汽車從背后經過,留下了一些震顫。這時,烏篷船首尾相銜悠悠駛來,白鷗開始在河面上輕舞飛揚。
冬天,是回溯的季節(jié)。正月初三,當妻女遠赴澳洲,孤燈清影孑身一人時,早前棲居上海的這些片斷開始在腦海中發(fā)酵。到上海去,到蘇州河靜靜流淌的上海去!傾聽著內心真切的呼喚,幾乎在一瞬間,我做出了決定。兩個小時后,碩大的金屬鳥在震耳的轟鳴中與上海實現(xiàn)了期冀已久的親密接觸。從云端之上重新回到堅實的大地,詩意不再,黃昏時分空曠凄美的候機大廳和冷艷撩人裙裾生香的美女也一并鎖入記憶的行囊。畢竟,現(xiàn)實生活拒絕曖昧。復旦的老同學文杰等在出口,依然是一副記憶中的樣子,但十六年的歲月滄桑還是清晰地刻畫在臉上。我,又一次走進了上海的夜色中。
“上海不是一座不能用言辭窮盡的城,而是一座無法用言辭訴說的城。”在滬走馬觀花的日子里,上海詩人陳東東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這句精準的表述總是如影隨形。無疑,在困擾上海人多年的住房問題改善后,今日的上海已是一個最宜家居的大都市,整座城市從里到外寫著四個鎦金大字:享受生活。生活在上海,可以用舒適、安逸、精致來概括。這里有流行但沒有潮流,因為上海人見多識廣;這里的人講究卻不奢侈,因為他們追求的是“只要夾里不要面子”的生活質量。我有一位朋友六年前舉家自北方遷入上海,如今已擁有車子房子的她,臉上寫滿了對生活的感恩:“噢喲,春節(jié)回老家,那里的干燥已讓皮膚吃不消了,這不,陪老人過完年一刻不停就趕回來了。”當然,讓人吃不消的也許還有她那永遠也不可能正宗的上海方言。
上海,在我的眼里,已經越來越像一個巨大深邃而又色彩斑斕的漩渦。她不僅令人眩暈,而且讓每一個進入其中的人最終成為漩渦本身,他們在慣性中為避免被高速拋出而努力向心、向心。在繁華高貴的西區(qū),伊勢丹、巴黎春天、美美百貨當仁不讓地引領著時尚潮流;在城中心的人民廣場,張揚卻不失典雅的上海大戲院和美術館、博物館詮釋著海派文化的淵源;駐足于龍華西路的宜家,感受那些優(yōu)雅別致的家具和同樣優(yōu)雅別致的波波族,我明白了人究竟需要的是什么樣的生活;而位于黃陂南路和馬當路之間的“新天地”,則以其獨有的青水方磚、石券門拱的石庫門風情提示著上海尚不算太長的歷史,但我總覺得,那條狹長的弄堂被鑲嵌進了過多的時髦元素,透出的是庸脂俗粉的味道,與王安憶在《長恨歌》里描述的那種“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感覺已相去甚遠。
這就是今日的上海,一座龐大得有些恐怖、美麗得近乎鬼魅的城市。
其實,在華麗喧囂的外表下,這個大都市的底色也頗值得玩味。記得上海作家孔明珠曾寫過一篇《生于四川北路》的小說,細致入微地刻畫了一個北區(qū)上海人的微妙心理。聽上海的朋友講,現(xiàn)在上海北區(qū)的居民天天逛的是四川路,輕易不會去南京路;西區(qū)的居民則熱衷淮海路,偶爾才會逛一下南京路。今天,同定居于西區(qū)的那些富紳相比,一般的上海市民也沒有福氣都去吃“錦江”“名豪”、聽馬友友的音樂會,他們依然講求精明實惠,“門檻”仍拎得很清。
生活在別處,會時常想起與上海的種種關聯(lián),可一旦真正身處這座城市才明白,自己已經是一個徹底的異鄉(xiāng)人。走近上海,實際上是走近一位春睡初起的美人,她可以令你怦然心動,但卻不會再走入你的生活了。
只有那條晨曦中的蘇州河,依舊會在夢中靜靜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