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麥田

李耀華

三月，大地開始返青。

三月的麥田這時候是最讓人癡迷的。

當橙紅的晨曦掀開夜的一角，那青青的麥田便走進了你。當晨曦展開強健有力、愈來愈亮的翅膀，蕩起長長短短、若隱若現(xiàn)的翠痕向四周飛去，千里的綠便完全鋪陳在你的腳下了。此時的麥田睜開了惺忪的雙目，瞟一眼頭頂幾朵金黃的云，可著勁兒伸展了一下四肢，打了一個滾，便徹底醒過來了。蘇醒的麥田突然嫩綠起來，精神起來，那寬闊的胸膛，開始有力地鼓蕩——那是她在作長長的呼吸。她要呼出一冬的濁氣、一冬的悶氣，她要吸進新春的朝氣、新春的銳氣。而此時，她呼出的氣息，已攜著泥土的淡香和麥苗的青氣，是十分的清新而芬芳了。這氣息，凝結在葉尖上，每一個葉尖都綴上了綠豆般大小的露珠，迎光是燦黃，背陰為晶瑩。她的氣息碰在葉的背部，背面便覆上了一層灰白色的水膜，指兒一點，吱溜便有一條小溪倏然而下，留一片濕淋淋的青翠。她的氣息向上升騰，在離麥田幾尺高的空中，平展著一塊塊若移若止的煙影。她的小手兒在輕微地擺動，那是她在搖醒其他的小鄰居：田壟里的薺薺菜、刺牙菜、苦蝶菜正貼地舒展著纖細的嫩葉，田埂邊的疤皮草、益母草、齊頭蒿正穿過如霜的白露透出了綠尖尖。再過幾日，少女們便可匯上小竹籃，來這里挖野菜了。薺薺菜能做包子餡兒，刺牙菜熱火一燙可涼拌。這些兒野菜，過去為填肚子，今日卻成為調劑胃口的奇珍了。她放飛了最樸實的伙伴——群灰色的小麻雀在楊樹上嘰嘰喳喳聒噪個不休；她引來了最親近的朋友——幾聲“哞哞”，從村口走出了一頭拉著犁杖的犍牛。一個清俊的少年也來到了她的身邊，在小土路上來回地徜徉，口里正輕聲背誦著經(jīng)典的詩章。而從那遙遠的四周，則傳來了拖拉機的轟鳴、人的呼喚以及混雜著的各種音響，含糊不清而低沉有力，持續(xù)不斷而時近時遠，這可是清晨強勁的脈搏?而這會兒，東天的灰赤色的云霞里，正顯一條殷紅的弧線——輪朝暾趕來欣賞，趕來助陣，一個鮮亮無比、滋生萬物的早晨蒞臨。

一聲沉沉的雷，幾縷柔柔的風，那斜飛的小燕子就帶來了細細密密的春雨兒。這春雨兒，迷離了遠處的山川大地，氤氳了近旁的村莊樹林。這春雨兒，打在了正在田間勞作的人們的身上，人們沒有驚慌，更沒有逃避，反而捧出了一腔的驚喜。那扶著犁杖的小伙停止了耕作，瞇著眼睛觀賞這九天里的玉液，不料，卻被點一臉水珠兒。那忙著拔草的姑娘直起了腰桿，張開小口啜飲這天外的瓊漿，誰知，卻丟失了一串咯咯的歡暢。這雨兒打在了青苗上，麥苗伸出了柔柔的手臂，去迎接這渴望已久卻不期而至的甘霖。麥葉上。第一撥雨滴，是塵墨點畫的圓圓的小痕；第二撥雨滴，是點點細碎晶亮的小鉆；第三撥雨滴，則為大珠小珠橫排縱列，且稍一遲疑，便決然滑到了麥根處，然后又悄然洇人了干涸的土層里。就這樣，在淅淅瀝瀝的春雨中，在飄飄悠悠的春風里，麥葉潔凈了，麥棵茁壯了，萬畝千壟青蔥了。過一會兒，那步履輕盈悠然自得的春雨又化作了毛毛雨，纏纏綿綿，飄飄卷卷，如霧似煙，遙掛一幅水墨畫，近幻一簾天外夢。在這意境中，那麥苗撲嚴了垅，抬起了身，拔起了節(jié)兒——人們似乎已經(jīng)聽到了那隱隱的拔節(jié)聲了。在這意境中，新翻耕的土地變黑了，變酥了，變軟了，連那干硬灰白的土路也濕漉漉了。人一腳踩上再抬起，留一個毛糙的腳印，帶幾絲裊裊上升的仙氣。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那高高的毛白楊也濕淋淋的，原先灰白的樹干已青色隱隱了；那田邊的杏蕾已撐破紫紅色的苞衣，河坡的桃林報告了春的消息。麥田迷失在夢里了，人也在夢里迷失了……

最讓人寧靜而愉悅的，是傍晚前的麥田。此時的麥田像一面波瀾不興的碧湖。這湖擯棄了人影，謝絕了鳥鳴，甚而也舍去了清風，她只是讓你的目光，在湖面上走出若有若無的漣漪。她輕輕地升起了穹廬一樣的淺藍色的天空，且把它擦拭得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連一朵白云也不見，只讓那一輪和祥恬淡的斜陽，默默地拋灑著自己的光輝。那光輝金黃中蘊涵著嫩綠，清亮里脂膩著濕潤。三月的麥田最崇尚樸素，即使稍稍地作一些打扮，也不失清麗和自然。在水井旁，立一株杏樹，那杏開得潔白而嫻雅；在遠村邊，置一處桃園，那桃燃得艷紅而平靜。讓沿路的楊釋出灰綠的碎葉，使圍塘的柳濡染淡青的墨暈，令那槐、楝、棗、桐織就的雜樹林，暫且保持著褐枝禿椏，然后再審勢待發(fā)。另外，還要在綠野上，縱一筆、橫一道兒地涂抹上金黃色的油菜。金燦燦的油菜花嘩啦啦把滿地的青綠點綴了，像麥田迎來的一群尊貴的、張揚的客人。我看見麥田，三月的麥田自豪起來，跳蕩起來，激動起來，真的成了三月的驕傲，三月的豪邁。打扮完畢，三月的麥田就用村旁的大水塘做鏡——湛藍。翠綠。粉白?；鸺t。鮮黃。蒼褐。還有那金燦燦的陽光。明亮而不驕躁，多彩而不奢華，嫻靜而不喧鬧。即使來三五個頑童在捕捉螞蚱，即便村里傳來幾聲犬吠雞鳴，也打不破這寧靜、優(yōu)美、和諧之境。此時的麥田，她濾去了天地里的每一粒紅塵，她凈化了人世間的每一顆心靈。但她更讓人心安，更讓人踏實。因為，她是生產(chǎn)食糧之所在，安身立命之根本。同時，她也是人們的老師：她給人沉靜和愉悅，她教人詩與畫，她讓人戒虛，戒躁，她是人們真正的精神家園呢。盡管她有時也被忽略，被遺棄，甚至被污染，被拍賣，只有在饑餓危機的敲打下，才會重新引起人們的青睞……

三月的麥田，是一曲歡樂的歌，一首朦朧的詩，一幅明凈的畫。

接下來，這大地上的麥田，這三月的麥田，還要豪邁地走向四月，走向五月。那是麥田又一段錦繡的年華，是四月的又一番景致，五月的又一番景致，大地的又一番景致，中國廣袤鄉(xiāng)野上的又一番景致。

哦，這三月的麥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