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葉雪松

油燈如豆，二先生在燈下看著書。他的妻子云娘在一旁靜靜地縫補著衣服。又是一個風(fēng)雨飄搖的夜晚。這時，一陣冷風(fēng)穿過窗紙的窟窿，差點將油燈吹滅。

“當(dāng)家的，時候不早了，吹燈睡吧!我今天晚上的心怎么這么慌呢?我有一種預(yù)感。會不會出什么事兒啊?”云娘一邊咬著衣服上的線頭一邊說。

兵荒馬亂的年月，半夜里，過軍隊土匪是常有的事兒，云娘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

二先生說：“能出什么事兒?女人家的天生就是膽兒小?！?/p>

二先生出生于中醫(yī)世家，因在家中排行第二，讀過四書五經(jīng)，又跟城里的郎中學(xué)過數(shù)年的醫(yī)術(shù)。故稱二先生。鎮(zhèn)上人無論有什么疑難雜癥，只要找到了二先生，無不手到病除。素有“活神仙”的美譽。二先生看病從不擺架子。有錢人家給他送上豐厚的診費他從不拒絕。沒錢人家給他扔下幾文銅板，他也裝在兜里。

云娘本是個大戶人家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小姐，就是沖著二先生的人品才托媒嫁給他的。在牛莊，提起二先生的人品。沒有一個人不說好的。可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和大伙兒痛恨的鹿保長整天攪在一起。

“啪啪啪——”

夫妻兩人正說著話，風(fēng)雨之中突然傳來有人拍打大門的聲音。那聲音在暗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云娘一驚：“當(dāng)家的，是不是又來兵匪了?”“莫怕，把燈吹了!”

夫妻倆將燈吹滅，透過窗子的縫隙往院子里看，好半天也沒有見有兵匪跳墻進來，可敲打門環(huán)的聲音卻一下比一下急。

二先生說：“八成是有急診。云娘。把燈點上。我去開門。”

二先生將大門打開。門外是一個年輕的女子。讓二先生驚奇不已的是，女人居然還背著一個男人。二先生知道是這背上的男人得了急癥，二話沒說就將兩人讓到，了屋子里。油燈下。二先生這才看清楚，兩個人都二十上下歲的年紀，男的臉色鐵青，嘴唇發(fā)白，已經(jīng)人事不省了。

女人相貌清秀，外地口音，將男人放在炕上后，撲通一下就給二先生跪下了：“我男人他誤食了野地里的一種野菜后不久就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了，請先生一定要救活他的命呀!”

二先生將女人攙扶起來問：“你男人是吃了什么樣的野菜中毒的?”

女人從口袋里掏出一點男人吃剩下的野菜遞給了二先生，二先生一看，對女人說：“姑娘，你男人是吃了本地有名的毒蘑菇呀!要不是你來得及時。明天一早就沒命了。不過你放心，我這兒有專解此毒的化毒散，用水化開給他服下就成了?！?/p>

二先生說著吩咐云娘將化毒散用開水化開，然后讓女人將化毒散給男人灌了下去。說來也怪。化毒散灌下去不到半個時辰，男人就睜開了眼睛將肚子里的食物吐了出來。女人千恩萬謝，高興得掉下了眼淚。二先生見男人吐出來的都是些草根和野菜，就知道這兩個人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吃過飯了，于是又讓云娘做些稀飯拿出些小菜來。兩人狼吞虎咽，將端上來的飯菜吃了個精光。二先生見兩個人有精神了，就問這對男女的來路。女人說她叫山菊，男的叫拴柱，他們是剛過門兒的小兩口，家鄉(xiāng)來了日本兵，父母都慘死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下，兩個人因在外邊幸免于難。房子被燒了。父母慘死，家沒了，沒辦法，小兩口這才一路輾轉(zhuǎn)來投親，親戚家就在附近的縣城，他們走著走著。沒想到迷失了路，走進了這牛莊。兩個人身上那點錢早就用光了，他們已經(jīng)有好幾天沒進一粒糧食了。拴柱是個大男人，不扛餓，今天傍晚，兩個人強挺著走到鎮(zhèn)外的山神廟。拴柱餓得實在走不動了。這時他見草叢之中長著一堆胖胖的蘑菇，就不管不顧地拔起來吃了。拴柱本以為這是娘活著的時候給他做蘑菇湯的那種蘑菇，沒想到吃下后一袋煙的工夫就疼得滿地亂滾。山菊一下子就慌了手腳，這時來了一個到廟里燒香的人，燒香人告訴她屯子里的二先生可治此病。根據(jù)燒香人指的路。山菊就將拴柱背到了這里。不過，山菊表示，她是不會拖欠診費的。

山菊說著從胳膊上擼下一只銀鐲子遞給二先生：“先生，這只銀鐲是我娘留給我的，現(xiàn)在男人得了病，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多多少少您就擔(dān)待點兒吧!”

二先生一把擋開了秀菊的胳膊說：“姑娘，這是你娘留給你的念想，你就留著吧!再說，你還得過封鎖溝，縣城里的日本人盤查得可緊了。在我們這兒要想進縣城，除非有保長開的路條或者說是他親自送進城去，不然的話甭說是人，就是只鳥兒也飛不進去呀!時候不早了，你們先瞇一覺，等天一亮，我就領(lǐng)你們?nèi)ヒ娐贡ｉL?！?/p>

山菊和拴柱只得答應(yīng)，再說他們也實在是太累了，就依了二先生的話躺在炕上和衣睡下。

在牛莊的名人里，除了二先生和開染坊因拒當(dāng)商會會長而死在日本人之手的周掌柜外，就數(shù)鹿保長了。鹿保長在未當(dāng)保長之前，鎮(zhèn)上的人們都稱他為鹿舉人。

鹿舉人七十多歲的年紀，身材修長，穿著長袍馬褂，留著雪白的山羊胡，在牛莊乃至整個遼河灣都名聲顯達。倒不是他七十多歲年紀了仍為保長，而是因為他曾經(jīng)是光緒年間遼東地區(qū)唯一的舉人。鹿舉人年過三十才考上了舉人，一時之間好不榮耀。正當(dāng)他潛心苦讀準備進京參加殿試求仕之時，這一年卻來了個“公車上書”，皇上竟頒旨下令廢了上千年的科舉制，鹿舉人和許多讀書人就像被槍打落的鳥兒，罵“公車上書”罵朝廷罵康有為譚嗣同……許多人因此意志消沉，鹿舉人在經(jīng)過了一陣痛苦的煎熬之后，秉承先祖遺風(fēng)，做起了買賣。經(jīng)過二十幾年的拼打，積攢下了偌大家業(yè)，蓋起了鹿家大屋，成了牛莊上的首富。日本人來了，鹿舉人搖身一變成了日本人的紅人，當(dāng)上了牛莊的保長。老百姓一見鹿保長為日本人賣命，氣得老遠就吐唾沫。每遇這樣的情況，鹿保長總是將雙眼一閉，就像沒看見似的。不過，鹿保長并非一個要好的朋友都沒有，鎮(zhèn)上的二先生和他就是莫逆之交。

這天早上，鹿保長和往常一樣早早起床，在院子里練起了太極拳。鹿保長年過七旬身板硬朗，面色紅潤，是和他長年累月練太極拳講究養(yǎng)生之道分不開的。

鹿保長正練在興頭上，家人鹿三走進來稟報說：“老爺，二先生來了?！?/p>

一聽二先生來了。鹿保長收住拳腳。對鹿三說：“有請二先生?！?/p>

鹿三去了，工夫不大，二先生笑呵呵走了進來。讓鹿保長驚異的是，跟隨他一起來的還有一對青年男女。

鹿保長迎過去指著這一對青年男女說：“敬齋(二先生的字)，這兩位是誰?”

“屋里說話?！倍壬X地望了望周圍，和這對青年男女隨著鹿保長進了客廳。

進了客廳，二先生就跟鹿保長說明了來意。鹿保長端起只水煙壺點燃了水煙，用不緊不慢的聲調(diào)對二先生說：“敬齋，你惹禍了，你知道你救的這兩個人是干什么的嗎?”

二先生搖頭不知，鹿保長起身一笑：“這兩個人是化了裝的八路。你知道私通八路的罪名嗎?那是要殺頭的!”

二先生額頭滲出冷汗：“子霖(鹿保長的字)兄，這當(dāng)如何是好?我們總不能將他們交

給日本人吧!”

鹿保長吐出口水煙說：“不送給日本人，那是要殺頭的。你沒聽說。前幾天日本人將東平鎮(zhèn)三四百口人全都殺光了?就是因為東平鎮(zhèn)進了八路呀!我身為鎮(zhèn)上的保長，得為鎮(zhèn)上的上千口人命著想。來人呀，將這兩個人給我綁了!”話音未落，沖進幾個壯漢就將山菊和拴柱捆了個結(jié)實。

二先生氣得直哆嗦：“子霖冠，你這樣做可要被人戳脊梁的!鎮(zhèn)上的人對你評價本來就不好，你這樣做就不怕大伙罵你是漢奸嗎?你不臉紅，可我都替你害臊!”

鹿保長微微一笑，捋了捋白胡須：“敬齋，我要是不這樣做全鎮(zhèn)上的男女老少都得讓日本人給殺了。舍他們兩個人的性命來換取上千口人的性命我看值得?！?/p>

“可你憑什么斷定他們是八路?”二先生反問道。

鹿子霖走到拴柱跟前說：“我鹿子霖雖沒當(dāng)過兵，可當(dāng)兵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兩個人雖說喬裝改扮成尋親的夫妻，可他們還是露出了破綻。其一，這兩個人目光游離，滿面的睿智；其二，男的雙手都有硬繭，這種繭只有常年拿槍的人才會有；其三，女的從不正視男的雙眼，決非夫妻之舉。由這三點我斷定，這對男女定是八路無疑。另外，前些日子西北的八路和日本人開了仗，八路死傷慘重，沒準這兩個人就是追趕隊伍的八路?！?/p>

鹿保長說著沖著山菊和拴柱冷笑道：“怎么樣，老夫的眼力不錯吧?”

拴柱雙眼一瞪。說了實話：“不錯，我們是尋找隊伍的八路，可我們打的是日本人，沒想到落到你這個狗漢奸手里。愿殺愿剮隨你們的便。交給日本人。老子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原來，山菊和拴柱還真是進駐遼河灣的抗聯(lián)八路軍戰(zhàn)士，因作戰(zhàn)時掉了隊。兩人一路追趕隊伍才走進了牛莊的。

鹿保長哈哈大笑：“好樣的，有種!來人，備一桌上好的酒菜，讓他們吃飽喝足了再押到日本人那兒不遲?！?/p>

工夫不大，酒菜擺上，鹿子霖又吩咐手下人將兩人的繩索解開。拴柱說：“山菊，咱死了也得當(dāng)個飽死鬼，既然鹿保長這么抬舉咱，咱們也甭不識抬舉。來，吃!”山菊也點了點頭。兩個人大口吃喝起來。

吃飽了喝足了，鹿保長就說：“二位，咱們得上路了。”二先生又哀求，鹿保長說：“敬齋，你也不是不知道，咱們鎮(zhèn)上就有日本人的眼線。咱們這點兒事，就在人家眼皮子底下。這種事兒是瞞不過去的。再者說，這兩個人去你們家看病不是被一個燒香的指的路嗎?說不定這會兒日本人已經(jīng)知道了。我要不趁早將這兩個八路給押去。過不了晌午日本人準來。那時，全鎮(zhèn)的男女老少可就遭了難了!”

“子霖兄……唉!”

二先生躁了跺腳，抬腿走了。

二先生走后，鹿保長又吩咐人將山菊和拴柱綁上。然后從柜子里拿出兩支鏡面匣子槍來交給貼心的家人鹿三一支，在鹿三耳邊低聲叮囑了幾句后大聲說：“鹿三，這兩個八路就由你在后邊監(jiān)押，如果他們要逃跑，你就給我開槍。”

鹿三唯唯諾諾答應(yīng)了。

在鎮(zhèn)上眾人的目光中。鹿保長和鹿三押著兩個八路上路了。鎮(zhèn)上的人看著這對八路青年，無不為這兩個人惋惜，紛紛朝著鹿保長的背影吐唾沫。罵他是日本人的一條狗。鹿保長就當(dāng)沒聽見似的，大大方方地從眾人面前走過，不一會兒就消失在遠處的叢林之中。

然而，牛莊上的人們包括鹿家大屋的人誰也沒想到，鹿保長和鹿三在押解兩個八路男女去交給縣城里的日本人的路上，遇上了一伙八路，鹿保長當(dāng)場被打死。兩個八路被救走，鹿三也不知去向，可能是被那伙八路給擄去了。幾天后，鹿保長的尸體被抬回了牛莊，據(jù)說是身上中了八路的槍子兒。這件事兒在牛莊上炸開了鍋，事后大伙議論。那兩個八路怎么那么巧就被同伙救走，肯定有人告了密。告密的人肯定是二先生，那天在鹿家大屋，因為這兩個八路。二先生和鹿保長都翻了臉兒。不是他還會有誰?打那以后。牛莊上的人們對二先生更尊重了。鹿保長則受到了相反的待遇，發(fā)送他的時候棺木都沒人抬，是家人們用老牛車拉到墓地去的。

一晃過去了六十多年，轉(zhuǎn)眼就到了2004年的夏天。鹿家再也不是從前那般風(fēng)光了，解放了，鹿家的田產(chǎn)房產(chǎn)被分了，鹿家的后人也遭冷眼，誰愿意乖漢奸的，后代打交道呢?這么多年，鹿家再也沒翻過身。

這天，鹿保長的四世孫鹿鳴達正在院子里侍弄蔬菜，突然門外停下一輛小轎車，支書領(lǐng)著一男一女兩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從車上走下來。

支書還沒進院子就喊：“鳴達，還不出來接客?你們家來貴客了!”

鹿鳴達心里納悶，這對老人到我們家來干嗎?還讓支書給領(lǐng)來了，面子不小啊!鹿鳴達心里一邊琢磨著，一邊將兩位老人讓到了屋子里。兩位老人都已白發(fā)霜雪。不過看上去還挺精神，穿著利索，一看就是城里人。

男的說：“孩子，聽沒聽你們家老輩人說過，六十多年前你們家曾經(jīng)走出兩個八路?”

鹿鳴達如墜五里霧里，當(dāng)年，曾祖父的確押兩個八路獻給日本人，可走到半道上被救走了，曾祖父也被八路給打死了。這些陳年爛谷子的事情如煙霧早就隨風(fēng)飄散了。

“我聽我父親我爺爺說過，是有這碼事兒。你們找我，究竟有什么事嗎?”鹿鳴達有些心不在焉。

這些年來，老祖宗壓在他們家頭上的污垢還沒有完全洗去。鎮(zhèn)上的人見了他們鹿家人，有時候也會在背后說：“瞧，他祖上是漢奸呢!”每到這時，鹿鳴達都覺得如芒在背。

然而，兩位老人一下子就握住了鹿鳴達的手，這使鹿鳴達感到很意外。

男的說：“孩子，我們就是當(dāng)年你曾祖父押給日本人的兩個八路啊!”

兩位老人不由老淚縱橫，說起了當(dāng)年的情景……

六十多年前，鹿保長和鹿三押著山菊和拴柱走到離縣城不遠的一片樹l林旁，鹿保長見四面無人，吩咐鹿三將兩人的繩索解開，面露笑容說：“孩子們，讓你們受委屈了。我這次出來，不是將你們交給日本人，而是放你們逃生!你們不會知道那個給你們看病的二先生是何許人吧?他就是日本人安插在鎮(zhèn)上的眼線!他之所以把你們交到我的手里，就是想將我一軍。如果我當(dāng)時放你們逃生，恰恰中了他的計!這個老狐貍，當(dāng)面和我稱兄道弟，實則笑里藏刀，你們外人怎能得知?！?/p>

山菊和拴柱這才恍然大悟，跪在鹿保長腳下齊聲說：“鹿?fàn)敔?，你和我們一道走?”

鹿保長捋了捋花白的胡須說：“孩子們，盡說傻話，我要是和你們一塊走，鎮(zhèn)上的上千口人非被日本人殺完不可。我都這么大年紀了，反正也活不了幾天了。只要你們能安全找到隊伍多殺鬼子，我就知足了……”

鹿保長說著從袖口里掏出一支匣槍來：“鹿三，領(lǐng)著娃們快走，記住，朝天開幾槍!”

還沒等三個人反應(yīng)過來，就聽“砰、砰、砰”三聲槍響，鹿保長倒在了血泊之中。

原來，老人剛才是沖著自己開了三槍。三個人給老人磕了頭，鹿三朝天開了幾槍，領(lǐng)著山菊和拴柱走出了敵占區(qū)，找到了隊伍。

在兩個人的介紹下，鹿三也參加了八路，不幸在一次戰(zhàn)役中犧牲。山菊和拴柱在一起轉(zhuǎn)戰(zhàn)南北，一直到全國解放。后來，他們就戀愛結(jié)了婚。解放后，他們在東北哈爾濱工作，直到離休。他們曾數(shù)次和牛莊聯(lián)系，可年代久遠，許多地方都改了名稱，所以寫出去的信都被退了回來?？伤麄冃哪恐惺冀K有一個未了的心愿，一定要找到牛莊的鹿家。經(jīng)過多方查證，他們終于找到了這個當(dāng)年給他們留下終生記憶讓他們至今依然魂牽夢繞的地方。

聽罷兩位老人的講述，鹿鳴達熱淚盈眶。他怎么也沒想到，曾祖父不是漢奸，而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啊!

責(zé)任編輯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