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姐

微　子

一

丫姐的身板還是那么寬厚，和以前挑一挑水忽悠悠走過的時候差不多，只不過比二十幾年前粗了一圈。水流從她腦門滑落，她低著頭，腦袋就像一個皮球，頭發(fā)扎成一小擢，淋濕的枯草一樣，焦黃，緊貼頭皮。她深陷的眼窩、眼瞼沉淀了不少褐色色素，和衰敗的花兒一樣，疲倦而頹廢地收縮，呈現(xiàn)出明顯的紋絡(luò)；盛開過后，是那首低徊的歌。丫姐老了，水簾下的丫姐不再精神。這是在一家剛開張的澡堂子里，密集的水龍頭在頭頂排列著，沒有空著的，人挨著人，像小學(xué)生歪歪扭扭地站隊(duì)，大多是不求搓澡工的老人和孩子，孩子像小魚鉆來鉆去，老人似河馬很在意地挪動松弛笨重的身體，腳下的流水和外面水溝里的氣味差不多，不過被溫濕曖昧得很復(fù)雜，有點(diǎn)分不清香臭。丫姐是那件洗不出來了的藝術(shù)品，很是讓人懷念曾經(jīng)的美麗和清澈。

如果看不到丫姐，我也不會想起來那段小時候的事，就像想不起來小時候和誰瘋跑玩過一個平常的下午。

丫姐沒發(fā)現(xiàn)我，我也不和丫姐打招呼，只是低頭頻頻窺視她?，F(xiàn)在很多人是這樣，有十年，十多年甚至二十年沒見過了，有一日一旦遇到難免驚奇，驚奇之余也形同陌路，就像我這樣窺視，那些小時候玩的事情都已經(jīng)化石，現(xiàn)在又彼此都那么平凡，平凡得不必要知道。

不過丫姐很特別，是能引起大多數(shù)人自發(fā)地關(guān)注的那種，從小到大，可能到老，一直都會這樣。她沉積了褐色的眼圈反而使她更好看了，不用濃妝艷抹就像外國演員似的了。丫姐的胸還是那么滿，像兩只粉紅的大蘿卜，也跟外國演員似的，只不過不像以前了，小時候的丫姐胸脯會唱歌。

小時候的事至今想起來還叫人糊涂，到底那時候丫姐家是不是向陽大院的辦公室呢?我每天去那兒集合、在那兒排練、在那兒化妝、散了，紅櫻槍也存放在那里。我們排著號讓丫姐給我們畫著大紅臉蛋還有粗黑眉毛，那一刻我們興奮驕傲得不知東南西北。我們會故意上廁所或回家，再回來，就是想多走兩趟讓別人多看幾眼，散發(fā)心里的自豪。盡管那些討人嫌的男孩子們大聲譏笑，唯恐我們聽不到、忘了他們存在似地叫喚：“臭的瑟，臭的瑟……吃死孩子嘍，吃死孩子嘍……”起哄。呵呵，那是他們嫉妒我們，沒有我們快活!丫姐從來都是不出聲的，只有我們?nèi)ズ退麄兌纷?。丫姐愿意給我們化妝，我們都知道即使不演出她也愿意叫我們站到她面前聽她擺弄，然后她會笑，這時，她的眼睛在陽光下透明得亮，睫毛就像細(xì)密的光線，金黃地照耀著我們，我們的心會在這束光下癢癢地發(fā)出芽來，她的牙齒暴露給我們，這是她最不好看的地方，惺松得讓她看上去像個失禁的傻瓜。

丫姐是黃頭發(fā)的大姑娘，比我們大很多，大概有十八、九歲了，棕色的眉毛細(xì)細(xì)得是我們老師說過的伸不開腰、短小的大寫“一”。丫姐的嘴唇很薄是淺粉色的，這些都是區(qū)別；就像不是我們的同類，我們不會正常地瞅她，不會不帶著研究探索的目光向她假笑；即便佇立在她的胸前，她專注、認(rèn)真地鼓弄我們的臉蛋，我們也沒把她當(dāng)成我們中的一員，我們都知道她那里鼓鼓的，鼻尖會不經(jīng)意地碰到那里，那是比被窩里還好聞的香味，就像把脖子縮到衣服里那種甜絲絲、香噴噴又有點(diǎn)兒溫?zé)岷寐劦奈秲?。丫姐不跳猴筋總是悶頭走道，不是她太大了不理我們，是她有意在那幫臭小子的目光下板得穩(wěn)重，她執(zhí)著地走來走去像是總有一件重要的事擰著眉頭，我們更懷疑她愿意在那幫臭小子的視線下這樣樂此不疲。

丫姐恨他的父親，不光是因?yàn)樗赣H早晨喝酒，還有在飯店揀折羅丟盡了她家人的臉也是她把頭陷得更深的原因；但這并沒改她的遺傳基因、性格這東西的趨向，她和她母親好像更喜歡酗酒的男人，可能先前她母親就是抵不住酗酒男人攫取的獵鷹樣眼神，那么漂亮竟乖順地給她父親馴服了。她父親當(dāng)時什么樣呢?總不會是現(xiàn)在邋遏到一雙腳后跟總露在外面的樣子吧？幽靈似地站在飯店玻璃窗外盯著每個人吃剩的盤子?丫姐恨她的父親但又明顯地屈服于她父親，包括她母親和她們家所有的人都懼怕酒后的這個一家之主回來的樣子，她母親脖子上那個氣出來的大包就能見證這個問題。說丫姐像她媽以后也得找個酗酒男人的是鄰居李嬸，因?yàn)檠窘愫涂偸羌t著眼睛的王三挺有意思。我們就是從大人們嘴里注意到了這點(diǎn)兒，也明白了“挺有意思”這個詞，以后就發(fā)現(xiàn)了許多“挺有意思的事”。當(dāng)然王三穿的藍(lán)制服總是干干凈凈，雖然眼睛也盯著她，不茍言笑；不過和丫姐的父親不一樣，不是木個張，和那些嘻嘻笑、蒼蠅一樣的臭小子們也不一樣，區(qū)別大了，包含了很多內(nèi)容，都是什么，我們也說不清楚，但能看清楚：丫姐是偏向王三的。

丫姐家在我們這個藍(lán)木頭樓的樓下，聽大人們說，這個小樓剛蓋起來的時候相當(dāng)不錯，藍(lán)哇哇的，好看著呢，就是不實(shí)用，樓上的不如樓下的，樓下的不如平房，挑水提煤太費(fèi)事，麻煩大了。丫姐家是有院的，離廁所還近，不過比別人家簡單多了，板障子歪歪扭扭稀疏得什么都能看著，她家還沒有窗簾，只有一個大炕，炕的上面是一條橫木架起，上面擔(dān)著被子、褥子、枕頭，統(tǒng)統(tǒng)露在外面，卻擺得整齊，一張和我們老師辦公桌差不多的禿邊桌子是她家唯一的家具，也是丫姐一大聲和我們說話，就坐到桌子旁邊，最嚴(yán)肅的地方。

二

丫姐派小心來找我，讓我快點(diǎn)兒過去練節(jié)目，我說不行，我得看孩子，我媽不讓我走。小心轉(zhuǎn)頭跑了回去匯報。我心里就又急又悶得慌。不一會兒，丫姐來了，她說：“節(jié)目缺誰都沒法兒練，你把孩子帶著，我?guī)湍憧?。”我說，嗯，然后小聲地說：你先走!

我把弟弟哄到門口，然后背起來，踉踉蹌蹌一溜小跑來到丫姐家。這中間我聽到李嬸說“小心摔了孩子……”。她咋總是那么招人煩呢?那么大聲就是想讓我媽聽到，我不理她。

看見丫姐她爸瞄了我弟弟一眼，我很緊張地把弟弟向上提了提。弟弟用小手啪啪地打著我的腦袋，我呲牙咧嘴地站在原地不動，看著丫姐她爸。

我很早就把他當(dāng)成了敵人，就像現(xiàn)在說得那種“假想敵人”，因?yàn)槲覀兌继蛲娪啊断蜿柎笤骸防锏墓适铝?，也想有個假山，想有個大人們找不到的石洞，里面有泥猴，有一個穿黑衣裳的壞蛋讓我們抓到。就像丫姐她爸?？裳窘闼值哪樢稽c(diǎn)兒也沒有那副猙獰的樣，反而像總挨欺負(fù)似的，電影里挨斗的地主相，可他也不是地主，我們都知道丫姐是貧農(nóng)出身，我們真想她爸是招人煩的地主。每回我們聚到他家，他都是貼著墻邊貓腰走出去，然后在太陽最足的時候貼著板障子進(jìn)院，蹲在廚房那個煤合子旁邊，廚房僅僅是半面火墻隔開的地方，轉(zhuǎn)不開兩個人的寬度；他不去屋里，更不會倒在炕上，因?yàn)榧词刮覀冊谠豪锾?，屋?nèi)也是我們隨時進(jìn)去的領(lǐng)地。他會安心地蹲在煤合子邊那兒，一會兒閉著眼睛一會兒翻過印著大生產(chǎn)大紅字的背心子找虱子，直到我們回家的時候才發(fā)覺他是早就回來的了。

丫姐她爸側(cè)著身子走了出去，我知道他本來是想讓我先進(jìn)屋，看我不動地方，才先出去的。

丫姐很快就把我弟弟交給了大彬。我看她出去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我問她：我弟弟呢?

“讓大彬看著吧，他會看孩子?！毖窘氵@樣說的時候我也知道，大彬像個大姑娘，誰都說他老實(shí)聽話，在家也是老大，經(jīng)常看著他妹妹。

練舞蹈的時候我不放心，經(jīng)常跑出去看，只見大彬在向陽大院橫匾兩邊的支柱子上甩了一根繩子，上面搪了可能是他家的洗衣板吧，弟弟坐在上面嘎嗄地笑著，大彬悠來悠去，我心里就想，大彬真有招兒呵，會做悠悠，還是丫姐說話好使呵。

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后，我聽見我媽在樓頭大聲地喊我，我在大彬手里把弟弟拽過來就走。弟弟卻別著胖乎乎小腿向大彬奔，叫嚷著“上吊，上吊…”。我愣了，狠狠地看了大彬一眼，大彬撲哧一下樂了，然后又捂上嘴。恨恨的我抱著弟弟就走，弟弟還在嚷。

在上樓的那一刻，我捂上了弟弟的嘴。

沒想到見到媽媽的時候弟弟還是沒安靜下來，小手指頭指著門外嚷著“上吊，上吊……”我急著坐下來把饅頭向嘴里塞，不抬頭。媽媽看了我一眼，便被弟弟的小手指牽引著去了樓頭，她一定看到了大彬，也看見了那個悠悠。

媽媽把我手里的饅頭奪了下來，說：“去，到外面站著去!”我的眼淚立即流了下來，就悄悄地站到了門外。

丫姐上樓的時候我知道，主要是我能猜出她的腳步。樓板一顫一顫的，卻沒有聲音。那是除了我們這些在這兒住的孩子大人，別人都不敢來的，要飯的老太太都會縮回去不敢走的長長走廊。

我沒抬頭。丫姐遞給我一個窩窩頭，我也沒接。丫姐家的窩窩頭好吃，丫姐做的時候會放一點(diǎn)化好的糖精，那個臟了巴嘰的小糖精袋很抗用，我沒看見再用過第二袋。我總是用饅頭換她的窩窩頭，但她決不違反規(guī)律地每次和我換一個，即使我用二個饅頭換一個窩窩頭她也不允許，堅(jiān)持一換一。

丫姐舉著窩窩頭的手始終沒收回去。丫姐的眼神像半輪升起的太陽，她常常是為難的時候，還有像被蟄了一下似的回避男人的時候才這樣。我想樂。

我接了過來，但我現(xiàn)在沒有饅頭給她。我看了看煤欄子上面的一捆油紙，從中抽出一搭說：給你。她說“我不要，我知道你媽懲罰你，……要不是我找你……”我說沒事，一會兒我媽就叫我了。你拿著吧，你不用找點(diǎn)火的了。我知道丫姐她媽每天都要在外面揀回點(diǎn)兒生火做飯的木頭頭兒，哪怕修鞋店門前的一小塊橡膠條，也是生火的好東西。丫姐縮回去的手又伸了過來，拿了。她問我“你家咋也有這個?”我說“我爸從井下拿的?！蹦惆植皇谴蠓騿?丫姐愣呵呵地看著我，等我答。我聽見自己囁嚅地說了一句“改造”，她沒聽清，但我堅(jiān)持不說了，我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事，是一個人被一伙人打擊的事。

丫姐挺著大胸脯走了，還有她那張圓圓臉上的內(nèi)疚，肯定不是裝出來的?？粗蚁耄跞龝粫谑裁吹胤秸蛑?小云說，她看著王三和她親嘴了。丫姐呀丫姐你真傻，你以為我們跳舞的時候就不知道你和王三說什么話啦?

三

丫姐從來沒有別的女孩那種無憂無慮，也沒那么自信過、任性過、嬌氣過；雖然我們都感覺她很美，魅力、瓷實(shí)、光艷、挺拔，比小霞高也比三丫白，但她就是沒她們傲，什么都不爭。王三長得一般，但有一點(diǎn)兒英氣，刻板的目光，不愛和誰都說話，只是見了丫姐就低聲下氣，手在丫姐面前擰著空氣。丫姐喜歡王三，一見他來她就低著頭，好像一直在猶豫不決，又好像在回避，用第三只眼睛盯著王三；王三一走，她就失魂落魄，那么虛弱，兩只胳膊耷拉下來，什么也不想練，不想看了。

那天在小云家玩，小云忽然叫我一起進(jìn)她家煤柵子，我們躡手躡腳摸了進(jìn)去。

小云正隔著板障子縫向外看哩。只見丫姐把皮球一樣的側(cè)臉對著王三說話，兩擢黃頭發(fā)不聽話地總落下來，她不時地向上合攏，我們真想給她別上個發(fā)卡，她的臉很悲傷似的，我們從來沒看見過。天還是灰了吧嘰，月亮就升起來了，我和小云在靜靜地等著他們說話，丫姐一直不說話。

一小股煤在我腳底下輕輕地滑坡，我的身體向小云壓了一下，小云拍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輕聲說道：輕點(diǎn)兒。我的耳朵癢癢得沖進(jìn)一股熱流，歪了一下脖子，我穩(wěn)住了身體就聽見外面的王三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每天把拉煤剩的那點(diǎn)兒卸到你家，就夠你們家過冬了?！?/p>

我想起了李嬸說過的：聽診器、方向盤、藍(lán)大卦提著鐵稱盤。沒有比干這活兒更吃香的了。丫姐要吃香了呀。

丫姐又羞又怕地瞅了王三一眼，王三就攥緊了她的手，丫姐“呀”了一聲，把手在半空甩了甩，藏到了身后。

王三沖著丫姐說，你還不相信我嗎?看不出我是個好人？王三還說了很多話，丫姐的臉慢慢地轉(zhuǎn)向王三，那不是她轉(zhuǎn)的，是聽王三說話聽得跟了過來。

王三又握住了丫姐的手，他像是要她明白什么一樣，讓丫姐的手和丫姐都屬于他，要她用他的眼睛來看他，用他的心去想他、琢磨他，他說：“這樣你就能高興起來，相信自己了?！?/p>

一陣微風(fēng)從脖子鉆進(jìn)了我的衣服里，我哆嗦了一下，我想我媽要喊我了，雖然看不到丫姐和王三親嘴，但我到了一定要回家的時間了。

從那以后，我和小云都挺留神丫姐的表情，而小云有時就傻瓜一樣地橫在丫姐面前，仰著臉，牙疼一樣地看丫姐。丫姐不理會我們，從不琢磨我們，即使在看我們跳舞的時候，她也是含笑陷入自己的快樂里，不理會我們的想法。

四

我和小云經(jīng)常會豎起耳朵聽他們的對話，但總又聽著聽著就溜號，最終不知所云。我們希望丫姐和王三說話，這樣我們可以跳格，還可以攻塌玩拔旗。

開始的時候王三總是站在院門口看我們跳舞和丫姐搭話，看一會兒就站到了院子里進(jìn)屋的門口，兩只腳換著在門檻兒那兒踏來踏去，胳膊抱在胸前。

五

小云說那天咱倆要看著丫姐她爸回來給他倆一個信號就好了。是呀，這件事始終是我和小云追悔莫及的一件憾事。那份欠疚差不多整整折磨了我們后來到高中畢業(yè)，看著丫姐嫁給另外一個男人。

那天丫姐從屋里跑出來，我們都很驚訝，她紅著臉，衣扣全是開的，一邊系扣一邊哭，好像是她爸給她一個大嘴巴；然后是王三從屋子里三步兩步跨出了院外，后面跟著是丫姐她爸貓著腰舉著給爐子添煤的那把小揪叫罵著!他的眼球凸起，脖筋鼓得青紫，罵人的聲音并不響亮，雖然氣勢洶洶，但就像一斧子劈下去沒有斷開的柴禾只是裂了裂，岔開一個小紋就把后面的聲音吞掉了。李嬸說他是個軟皮蛋。這件事過去后我們想王三再也不會來丫姐家了。沒想到我們的情況也變化了，丫姐不再是我們的化妝師和舞蹈教練，取而代之的是小霞，我們不喜歡小霞那副總是比學(xué)校老師還厲害的樣，裝相。于是總?cè)パ窘慵野逭献涌p看丫姐，盼望她早日出獄那樣，希望她還給我們化妝，教我們跳舞。丫姐出不來了，連通大屋里的第二道門都鎖著。我們心里急死了。

李嬸跟院子里的大人們嘮嗑說到了丫姐的事，我們站在一邊認(rèn)真地琢磨聽。她說，“你們說這酒鬼怪不怪?姑娘都讓人給占了，生米煮熟飯算了，他就是不干!說“王三是喝醉酒打人的主，不想讓姑娘挨一輩子揍”。

“打誰了，王三?不就是有一回打了他爸了嗎，他爸打了他媽一輩子，孩子大了，憋一肚子的氣發(fā)泄出來，把他爸給治了，打那兒以后他爸再也不敢打他媽了。我看打得對，他那生性的爹早該挨頓揍了?！睂O大娘說。

李嬸撇嘴，“哪有兒子打老子的?！?/p>

“王三可憐他媽，沒準(zhǔn)以后對自己老婆一手指不沾呢?！睂O大娘說?？蠢顙鹋み^頭去，又說“丫姐她媽就是讓他爸給打酥骨了，老爺們兒一瞪眼，就哆嗦。”李嬸一扭身走了，孫大娘笑，說“自己挨老爺們兒揍還笑話兒人家王三護(hù)他媽呢，她還沒個這樣的兒子護(hù)著呢”。

六

丫姐終于有一天跳障子跑了，丫姐她爸去王三家要人，一共去了三次，第三次把丫姐從菜窯里翻了出來，王三他媽躲進(jìn)屋子里挺著挨罵不出來。丫姐被她爸當(dāng)眾打得死去活來，王三忍不住和丫姐她爸動了手，沒想到丫姐她爸下死手，把王三家院子里的鎬頭舉起來一下向王三劈去，王三頓時血流如注，晃了晃倒下了，倒下的王三嚇住了一院子的人，等王三他媽撲上去，王三已經(jīng)不動了。

后來聽說丫姐她爸也死在了牢里。

七

我總能把一句悶在嘴里的話最后咽下去，再默不作聲地離去。就在我要離開澡堂子的那一刻，丫姐不緊不慢從我的背后，把話給遞了過來，像我們從沒分開過，她語調(diào)平緩地說：“你現(xiàn)在在哪兒住呢？孩子多大了?”于是湊到她跟前，我們說起很多事。

原來門外對過的那家時裝店是丫姐開的。丫姐現(xiàn)在的丈夫比她大很多……。順便丫姐又問了我家的事，問完了我媽問我爸，她一邊嘆息我爸臥床不能自理一邊打著哈欠說洗澡人多。丫姐的眼神再也不是那只膽怯的小鳥，躲躲閃閃，也不再清澈也不再憂郁，慢吞吞的話不失韻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在模糊和熟悉和陌生之間那個擺弄我們的臉蛋娟秀可人的丫姐淡淡散去，牽了童真般的點(diǎn)點(diǎn)憂傷，就像前幾年呆呆地看著和平樓被推倒在瓦礫中湮沒，過去的總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