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鑫 許小周
[摘要]第五代著名導演陳凱歌的電影《邊走邊唱》改編自20世紀中國文壇先鋒史鐵生的中篇小說《命若琴弦》。陳凱歌用電影語言從救贖人性的角度對原著進行了一次宗教式的解讀,言師傅和小瞎子這兩個主人公在契合了原著精髓的同時也帶著濃重的陳氏表達的印記。本文即以此生發(fā),希圖找出那根連接小說與電影的“琴弦”。
[關鍵詞]《命若琴弦》;《邊走邊唱》;宗教意識;戲劇化
第五代導演領軍人物陳凱歌,他對文學與電影的密切關系有著獨特且深刻的理解,充分運用杰出的導演才華把文學作品闡釋得淋漓盡致、神于物外。他熱衷于改編文學作品,《黃土地》改編自柯藍的散文《深谷回聲》;《孩子王》改編自鐘阿城的同名小說;《邊走邊唱》改編自史鐵生的中篇小說《命若琴弦》等。
一、史鐵生這個人
《邊走邊唱》是一部非常奇特的電影,奇特首先來自原著——史鐵生的《命若琴弦》。史鐵生,著名殘疾人作家,1978年開始創(chuàng)作“知青文學”“傷痕文學”,如《愛情的命運》《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出現(xiàn)“殘疾”意象。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病痛的折磨,他追問命運、向往愛情、思考人生、人類存在和關注精神,如《來到人間》《命若琴弦》。之后發(fā)表《病隙碎筆》《務虛筆記》等,更多地思考社會生活中整體“人”的生存境況。他的人生充滿如此之大不幸,但他借用文學實現(xiàn)了自我價值。
二、“咱的命就在這琴弦上”
《命若琴弦》開場,寥寥幾筆交代環(huán)境背景、人物形象和特征等基礎元素。70歲的瞎子師傅和17歲的瞎子徒弟,帶著=三弦琴以說書為生,二人相依為命到處漂泊,白天趕路晚上拉琴,不為錢,只為能用心拉好琴,能用雙眼看到這有色彩的世界。因為老瞎子的師傅曾經(jīng)告訴他,只有用心彈斷1000根琴弦,才能從琴槽中取出師父臨終留的藥方,抓到治好眼病的良藥,他們便不再是永遠生活在黑暗中的瞎子了。老瞎子用半輩子的執(zhí)著實現(xiàn)自己的光明夢想,當他彈斷1000根琴弦到藥鋪抓藥時,卻被告知藥方只是一張無字白紙,精神幾乎徹底崩潰。然而史鐵生沒有讓老瞎子徹底崩潰,而是讓他在精神經(jīng)受激烈刺激后慢慢恢復平靜。小說的哲學意蘊,亦即老瞎子的師傅當年的臨終遺言:“咱的命就在這琴弦上,拉緊了才能彈好,彈好就夠了。”
“命”是這部小說的中心述說點。他曾在《宿命與反抗》中說過:“所謂命運是人難以改變的,人只能在一個規(guī)定的條件下去發(fā)揮人自身的力量,這種規(guī)定的情境就是宿命?!敝鲝埻\作斗爭,抗爭的結(jié)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經(jīng)抗爭過。
史鐵生作品中的主角大多是殘疾人,這和他萎縮的雙腿有很大關系。老瞎子和小瞎子“忍著傷痛,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氣力,為的是獨立,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來,為的是用雙手改變我們的形象——殘疾”,這只是一種狹義的生理殘疾。相對于它,人類心理和精神上的殘疾(如自卑、懦弱等)則更加嚴重和危險。老瞎子的殘疾是人類心理和精神殘疾的具體表現(xiàn),史鐵生讓他克服身體殘疾,打敗心理上的敵人,迎接新的生活,以給予后代活下去的勇氣。
小說具有隱喻、象征化的審美特色,“琴弦”可以說是這部小說的主題性隱喻,貫穿作品始終,老瞎子靠著對彈斷1000根琴弦就可以重見光明的希望終生奔走彈唱,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那是無果的藥方,可他仍然只是告訴小瞎子琴弦的數(shù)目還要增加。要彈斷1200根才行。老瞎子的生命借用琴弦得以在小瞎子身上延續(xù)。琴弦此時正是他們的命運,也許命運到頭和斷了的弦一樣沒有結(jié)果,但要發(fā)揮精彩就必須要繃緊,命運在這繃緊了的弦上發(fā)生并再生。
史鐵生告訴我們,堅守信念就是堅守希望。信仰和信念源于宗教,“如果宗教是人們在‘不知時對不相干事物的盲目崇拜,但其發(fā)自生命本原的固執(zhí)的向往卻鍛造了宗教精神。人如果要在無奈的現(xiàn)實面前夢想一片凈土、一個完美的時刻,這就是宗教精神,宗教精神便是人們在‘知不知時依然保有的堅定信念,是人類大軍落人重圍時寧愿赴死而求也不甘懼退而失的壯烈理想。”人不能只是活著,人活著一定要有信念,這樣的話,一旦沒有達到預期的結(jié)果,也不會輕易崩塌。
三、陳凱歌:跳舞的先生
就是這樣一個關于信念、生存和命運的故事打動了陳凱歌。陳凱歌不是一個多產(chǎn)的導演,也不是一個隨隨便便找個題材就拍的導演。1991年他第一次運用外資回國拍攝了改編白史鐵生小說《命若琴弦》的電影《邊走邊唱》,并想借助《邊走邊唱》使他的電影實現(xiàn)市場化的夢想,他自己很喜歡這部電影,而且將它獻給了自己的母親。只可惜,市場化的步伐邁出去了一半便又被打了回來。不論它成功與否,這部電影都是陳凱歌式電影的一次表現(xiàn),都有著它獨特的文化闡釋價值和藝術價值。他的電影就像是舞蹈,他便是這舞蹈的主角。四、神韻所在:“神神”
陳凱歌的《邊走邊唱》基本上只保留了原著《命若琴弦》的基本人物和框架,而將它的人文精神和藝術感情帶到其中,對原著做了多處刪改和再創(chuàng)作。
1宗教意識
陳凱歌受過良好的傳統(tǒng)文化教育,思想深刻,作品宗教意識強。《邊走邊唱》中有大量的關于神話與信仰的表現(xiàn)。神話的主角是神,小說中老瞎子僅僅是個說書藝人,而電影中,老瞎子被恭敬的稱為“神神”,他是電影的神,是這部神話的主角。神神對于師傅的話語頂禮膜拜,像是佛教徒一般信仰著他的師傅,得到光明就是他生存的最終信條。對普通人來說,這樣的人已足以被推到臺前扮演神明的角色了。老瞎子為了這樣一個虛無的地位,生活得更加嚴謹“神圣”。
師徒二人雖暫住在一座已千瘡百孔的破廟,但里面仍供奉著神靈,為他們擋風遮雨。這樣一個地點,無形中具有了某種特殊意義。神神常擦拭神龕神位,向神靈跪拜祈求,此時此刻的他不再是神,更像是神靈的守護者。
宗教神話充滿影片始終。神神彈唱歌曲的內(nèi)容與文學原著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小說中的唱詞大多是關于人類的歷史,如羅成回馬,而電影中的唱詞中最重要的即是遠古神話,如夸父追日、女媧造人。神神作為被敬仰者,在片中第一次作為說書藝人莊嚴地出現(xiàn)在夜晚的火把叢時的唱詞是:“古時候有英雄名叫夸父,追日頭,追日頭五百年渴死海邊;古時候有女子名叫女媧,煉石頭五百年不留晴天?!备柙~的變化使得中國人骨子里具有的宗教意識得以充分體現(xiàn),傳統(tǒng)到任何時候都不會被忘記,優(yōu)秀的、屬于我們自己的文化應當被我們牢牢記住,影片基調(diào)也頓時有所提高。
小瞎子石頭心里有個疑問“干嗎咱們是瞎子!”小說中師傅做出的回答是“就因為咱們是瞎子”,沒有回答為什么,但他承認自己確實只是瞎子。而在影片中石頭共問過兩次這個問題,第一次神神說:玉皇大帝的兩個兒子在天河洗澡。一不留神從云縫里漏了下去,下界太臟就派天兵天將下凡封了兒子的眼;第二次再問時神神已經(jīng)知道藥方的真相,回答:玉皇大帝的兩個兒子在天河洗澡,一不留神從云縫里掉了下去,就派天兵天將下凡去封兒子的眼,天兵天將不知道誰是兒子,就把世上所有人的眼睛全封了。
他們的失明只是這樣一個“一不留神”的神話故事造成的,也許他心中確實這樣以為,但他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神話還是神話,神話是不真實的,但神話留在人們心中的那種根深蒂固的宗教意識卻是很難改變的。
2美學意蘊
電影自誕生起就受到戲劇的影響,“戲劇化電影是電影藝術著重掌握戲劇性因素的一個‘必然的過程,也是電影從原始綜合時期轉(zhuǎn)入分支深入時期的開端,在電影藝術發(fā)展史中具有重要意義”。戲劇化電影以戲劇沖突律和三一律為基礎,要求情節(jié)、動作、沖突和情境等均要做到戲劇化。
第五代導演的創(chuàng)作從“戲劇化敘事模式”向“鏡頭畫面敘事”轉(zhuǎn)變,從重視電影的情節(jié)表演到重視影片的隱喻象征轉(zhuǎn)變。陳凱歌的《黃土地》《孩子王》和《邊走邊唱》等都是努力擺脫戲劇模式的實踐表現(xiàn),有許多評論都說《邊走邊唱》完全是一部隱喻象征性的符號電影,絲毫看不出戲劇化的影子。我認為它確實是一部充分運用電影鏡頭語言的符號電影,但在片中依然可以看到戲劇化電影的些許片斷,或許在整體符號化中滲入戲劇化,再在戲劇化中表現(xiàn)符號的能指所指,主要是戲劇舞臺形式上的運用。這些戲劇化部分起到了不可否認的作用,這種相互作用帶來的不一樣的感受是文學原著沒辦法做到的,陳凱歌在《邊走邊唱》中的這些被隱藏的戲劇部分也為他日后成功拍攝《霸王別姬》作了有力嘗試。
戲劇舞臺是演員所要表演的施展之地,布景、布光都很考究,演員表演應具有一定的舞臺腔,并且造型感強。薩杜爾曾說:“對白、歌曲和音樂使電影不得不求助于舞臺戲劇?!薄哆呑哌叧肥且徊恳哉f書藝人為主角的影片,歌曲音樂必然只多不少,不少場景和臺詞非常具有戲劇舞臺感。
開場韻藍色的朦朧深夜,月亮很大很圓,還是小孩子的神神跪在師傅的身旁,頭頂上有許多懸掛的長布條,十足就是舞臺。師傅臨死前對小神神說出“記住1000根”,此時我們看到三弦琴像是被供奉的神像矗立在他們身旁,三弦琴是一個重要符號,是訴諸觀眾視覺的形象符號,它的能指就是它自己,它的所指就是師傅交代給神神的生活目的與信仰。這里運用了電影畫面構圖的垂直原則,制造莊嚴神圣感。師傅死去了,小神神嘴里念到:“千弦斷,琴匣開,琴匣開,買藥來,賣得藥,看世界,天下白?!憋L起,布條隨風飄動。戲劇化的臺詞、戲劇化的表演再加上戲劇化的場景深刻了陳凱歌聲畫符號的表達。
影片中但凡出現(xiàn)歌唱的情節(jié),都顯得十分戲劇化、儀式化。比如,神神在片中的兩次深夜演出,萬千火把中的他被放置在舞臺的最中心,造型感極強,讓我們看后印象深刻。村民們恭敬地圍繞著他,用心地傾聽著他,本身說書就是一種表演藝術,這些村民就是戲劇演出的觀眾,神神就是戲劇演出的主角。
電影中的戲劇化處理有時是為了突出強調(diào)某種意念和情緒的表達,陳凱歌更把它與符號系統(tǒng)結(jié)合,讓戲劇場面帶上符號色彩,用戲劇表現(xiàn)符號的能指與所指。神神的第一千根琴弦斷后,激動地來到藥鋪開藥。藥鋪中完全是低調(diào)攝影,只有一束主光打在柜臺前客人的站立處,其他人物、景象不是很清晰。這道主光就像戲劇舞臺上的追光,讓臺下觀眾看清臺上主要人物的舉動。神神慢慢拿出藏在琴中的藥方,只能聽到鐘表走動的聲音,藥鋪掌柜看過慘白無字的藥方后的大笑聲聽起來很可怕,讓人立刻想到劊子手,這笑在電影表演中是絕對夸張的,它已經(jīng)成為了戲劇化的笑聲。鏡頭隨即給了旁邊一個在彌勒佛旁咯咯大笑的可愛小女孩子,但你仍能感受到恐怖的氣氛。有人可能會說戲劇就是戲劇,符號就是符號,把它們放在一起就是亂彈,可我們從這部片子些許場景中可以看到戲劇可以用來幫助符號的隱喻象征,符號的隱喻象征通過戲劇形式來表現(xiàn),這不失為一種有效的特別的電影方法,并具有其特殊美學意蘊。
在陳凱歌的這部《邊走邊唱》里,他所努力塑造的主人公“神神”事實上成了基督的鏡像,但故事到了最后,他自己好像也分不清他到底是老瞎子“神神”還是小瞎子“石頭”了,我只希望,那個小瞎子永遠也不要彈斷那“一千根琴弦”。薩特說過,他人即地獄。我們行走在黃昏的小路上,搖搖晃晃地,原來,這路也不是好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