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生守候

李金華

春妞是我堂哥，論年齡比我爸還要大兩歲。

他有個很斯文的名字，但我們都這樣叫慣了。

他是我們那個縣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名牌大學(xué)生。

他背著行囊離開家的時候，院子里的微風(fēng)中，倚門立著大他五歲、指腹為婚的春妞嫂。她隆起的肚子，也許還不到她隆起的這么夸張的月份，但她就這么立著，兩手絞繞著脖子上大紅圍巾的穗子。春妞上了大學(xué)，她心里的喜悅和擔(dān)憂像兩只舒展的翅膀，載著她在空中飛翔。

她希望肚子的體積能增加她在春妞心中的份量。

春妞回頭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

走過村頭的時候，老槐樹上忽然飛起一只驚悚的燕子。

第一年放假回來，院子里的地上，爬著他牙牙學(xué)語的兒子，等他再走的時候，春妞嫂又開始害喜。那一年，他才虛歲二十。

這一次，他在屋里就掙斷了春妞嫂依依不舍的目光。春妞嫂追出門外，她的憂郁和女兒的生命一同孕育滋長。

第二年暑假，春妞沒有回來。春節(jié)回來的時候，直接就去了父母的堂屋。春妞嫂拉扯著兩個孩子，默默地等在門外的雪地里，目光恭順而殷切。你就是再嫌棄我，孩子總歸是你的親骨肉。他把臉扭到一邊，沒有話說，抱起地上的兒子去別家拜年了。春妞嫂只跟出幾步，就被一股凜冽的寒意凝結(jié)在積雪中。

過了清明天氣轉(zhuǎn)暖，春妞嫂拖著一雙兒女，來到了當(dāng)年秦香蓮尋夫的城市，看到了和春妞并排坐在校園湖邊圍欄上的另外一個女人。女人并不好看，是春妞的同學(xué)。三個人定定地站在暖風(fēng)中，但寒冷卻讓每個人心悸。終于，春妞嫂拽了拽兒子，目光望著別處，說你愛咋著我不管，你不能休了我。她回過頭，看那女人：男人是我的，你成不了精。

春妞畢業(yè)后一直在外工作，每回來家，也只到父母堂屋坐，但他能感受到窗后面那雙期待的目光。

春妞嫂拉扯著兩個孩子，家里地里的活兒一樣不差，但沒有男人的女人，日子總是辛酸伴著苦澀過。公婆和妯娌的冷眼將她的心腸淬煉得鐵樣硬。趁著春妞來家，春妞嫂闖進(jìn)堂屋，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把他叫回屋里，說天冷了，連家道最不濟(jì)的兩房兄弟屋里都燒煤取暖。我凍死沒關(guān)系，孩子該不該牽著你的心?春妞沒有說話，第二天一大早，一輛拖拉機(jī)駛進(jìn)胡同，屁股沖著春妞嫂的院子里，卸了滿滿的一車上等無煙煤。

春妞不是陳世美，那女人也不是當(dāng)朝公主。女人終于嫁了。女人的男人病死了。女人再嫁。春妞把兒子帶到身邊，教他上學(xué)識字。

我見過那女人。有一次我去春妞家串門，他好像很高興我來，說你沒事吧?沒事跟我去串門吧。我去了才知道，是去那女人家。女人就住在春妞單位后面，很近。女人個子不高，非常消瘦，臉上清清寡寡的，沒有什么顏色。她在中學(xué)里當(dāng)了一輩子語文老師。

女人的男人見我們進(jìn)來，就出去了。春妞和女人就那么互相看著，沒有話說。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看見兩雙握在一起的手剛剛分開的最后一個鏡頭。

春妞嫂肚子微隆立在風(fēng)中送春妞離去的鏡頭永遠(yuǎn)定格在人們的心里，那方大紅的圍巾依然是那樣鮮亮地壓在箱底，春妞嫂卻已經(jīng)是滿頭白發(fā)了。

那天我回老家見到她，她依然精神矍鑠。提起春妞，她嘆了口氣，掏心地說，他身體不好。我要把自己養(yǎng)得壯壯的，萬一他不中了，癱了廢了，我還能照顧他。我要讓他到死都欠著我的情。他就是一輩子不跟我過，死了還得跟我進(jìn)一座墳。

我哦哦地應(yīng)著，不敢告訴她真相。

有段時間春妞大病一場，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能起床了。他說他給自己買了座公墓，想帶我去看看。

公墓是最簡單的那種。白色的基座，黑色的無字碑。臨走的時候，他在旁邊的野地里拽了一把小野花，凝重地放到了旁邊一座新墓碑前。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座墓地，是那女人和他丈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