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翁之意不在乎山水之間也

韓　撲

在歐陽修的著作集里，《醉翁亭記》是極為奇異的一篇。

此公在當(dāng)時的地位，可比唐朝的韓愈，堪稱一代文宗，兩宋比他晚的寫文章的那些人，個個都有他的文集，所以歐陽修文章一出，則天下傳閱揣摩。無論是他的歷史文字，還是上疏的奏折以及贈給后輩的序文，都寫得言之有物，擲地有聲，筆力非常雄健。但這一篇《醉翁亭記》卻寫得彎彎繞繞，輕輕飄飄。不知情的人，只道歐陽修是自詡為“與民同樂”的太守，在無為而治的怡然中，游山玩水，與民同樂，醉飽而還。

其實，歐陽修寫《醉翁亭記》，是在他支持慶歷新政而被貶滁州(今安徽滁州)的第二年，政治上失勢，政敵還在監(jiān)視他的施政、言行與文章。所以，他的心情，不可能如文章里寫得那樣“樂”。后來很多分析者根據(jù)他的這個背景立論說：歐陽修是在強(qiáng)顏歡笑，是在借寫“樂”，來掩飾他自己的“憂”。

其實不然。

歐陽修是絕頂聰明的人，他作這篇文章絕不是自欺欺人，而是要在政治上達(dá)到自救的效果，為后來的翻身造勢。透過史實的濾光鏡，我們就能夠照出歐陽修的“醉翁之意”到底意在什么。

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在山水，在乎朝堂上也。

慶歷五年(1045年)，范仲淹新政被廢止，范仲淹與富弼、韓琦等紛紛被逐出中樞，歐陽修因為同情慶歷黨人并為其張本，也遭到貶逐。但貶他的理由卻不是因為他參與新政，而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私人品行原因，這就給皇帝將來重新起用他留了很大余地。仁宗皇帝也是非常器重歐陽修的，所以，歐陽修到滁州后，“態(tài)度”就成了決定他日后仕途是否順利的最大標(biāo)尺。

什么態(tài)度呢?只要他向守舊派服軟，寄身投靠，并跟范、富一派聲言決裂，歐陽修很快就可以還朝高升，但他也將因為做了變色龍，而被天下人所不齒，為變法派所痛恨。若繼續(xù)跟守舊派對著干呢?守舊派將會加大對他的打擊力度，他也可能從此無法再回到朝廷了，很可能會像寇準(zhǔn)、范仲淹那樣被挪來挪去，最終死在偏遠(yuǎn)的江湖之中。歐陽修是很想有些作為的，這條路他也不會選。

思前想后，他選擇了另一條路，把球踢到皇上腳下，跟皇上暗示：我已經(jīng)知道錯了，已經(jīng)改造好了，圣上如果需要我的文章，隨時可以召我回去。

跟黨爭的兩派，他卻都不遠(yuǎn)不近地敷衍過去。他沒有表態(tài)，一個“醉”了的人還怎么表態(tài)呢?

歐陽修主意已定，要在滁州導(dǎo)演出大文意來。他下工夫鉆研滁州的歷史風(fēng)土，并出城兜風(fēng)，實地考察地形，查地方志，為創(chuàng)作找素材。

忙活到第二年的開春，東西成了。

于是，歐陽修便先后有了《豐樂亭記》和《醉翁亭記》，這是一正一奇、一實一虛的兩篇文章。

我們在課本里學(xué)《醉翁亭記》的時候，很容易忽略同一年歐陽修還寫有一篇《豐樂亭記》。在當(dāng)時，這兩篇記是一同流傳于天下的。了解《豐樂亭記》，對我們理解《醉翁亭記》太重要了。

《豐樂亭記》寫的是什么呢?用四個字就可以概括——歌功頌德。

這篇記里，歐陽修通過描寫滁州的歷史與人情，來歌頌大宋的文治武功和當(dāng)今皇上的仁德。

文章大意是，我被貶逐到滁州的第二年開舂，才適應(yīng)了此地的水土?？疾烀袂?，得知城外有一座小山，叫豐山，中有清泉。我到那里，見山清水秀，于是建亭，稱為“豐樂”，作為滁州一景。此后，我經(jīng)常跟滁州百姓一同來這里游玩。考諸史冊，才知道滁州在古代是用兵之地，太祖皇帝曾經(jīng)在這里打了大勝仗，可是我想進(jìn)一步考證，卻發(fā)現(xiàn)滁州太平已久，百姓中都沒有能回憶起兵戈之事的了。如今的滁州，民風(fēng)淳樸、五谷豐登、安居樂業(yè)、社會穩(wěn)定，我到這里來做官，基本上都沒有什么可勞心的，我就只好發(fā)揚圣朝寬簡治國的精神，與民休息，我自己主要是在與民同樂的過程中，宣講皇上的恩德，作為太守，我能做的也就是這么多了。

文章寫得非常實，用的是第一人稱，把皇上希望看到的以及自己思想改造、感激圣恩的過程寫得老老實實，拳拳切切。

可是，如果僅僅有這一篇文采欠缺的《豐樂亭記》，宣傳效果遠(yuǎn)遠(yuǎn)不夠，歐陽修還需要一篇真文字，需要能夠傳揚天下的好文章。他先推出的《豐樂亭記》，相當(dāng)于體操比賽里的規(guī)定動作，把有可能妨礙文辭之美的要素，在這一篇里先都說到。

接下來，他再落筆，就可以任意揮灑了。我們再看《醉翁亭記》究竟怎么寫的——

開頭第一句，就是虛的：“環(huán)滁皆山也?！?/p>

這第一句話太有意思了，因為滁州城周圍只有一座山，就是瑯琊山。前面提到的“豐山”，嚴(yán)格意義上講根本算不得山，只是小丘而已。

可為什么下筆就是“環(huán)滁皆山也”呢?整得滁州像一座山城似的。

這便是唐宋文的新套路，是把文人畫的法式引入文章結(jié)構(gòu)中?！坝洝?，在韓愈之前是實錄某件事情的文體，從韓愈開始，文以載道，主題先行，“記”里邊可以有引征、有抒發(fā)、有夸張，甚至有虛構(gòu)的成分。這就與文人畫相通了，王維《袁安臥雪圖》把芭蕉畫在雪地里，他還喜歡把本不在一季的桃花、杏花、芙蓉、蓮花放在同一畫面里頭，能夠通過對線條、形體和顏色的把握，達(dá)成和諧的效果，從而開辟了南派文人畫的自由境界。唐宋文取該法式做文章，對文章意境的表達(dá)和主題的完成有同樣效果，大筆輕揮，隨意點染，便是一派主題化的山水意境。所以，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可以忽陰忽陽，蘇軾的《后赤壁賦》可以憑空拈來一鶴，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也可以給滁州城外加上群山環(huán)抱。

因此，皇帝看這篇文字，看第一句就明白了：這篇文章的事情都是虛的。而歐陽修的政敵們，也根本不可能把這文章里哪一句話坐實了。當(dāng)時，看了這篇文字而慕名到滁州賞玩的人，也不會細(xì)究為什么滁州外邊其實沒有群山。

看南派山水的人，會遷直得去考察實地的形似嗎?后來的何紹基《東洲草堂詩鈔》云：“野鳥溪云共往還，《醉翁》一操落人間。如何陵谷多遷變，今日滁州竟少山?”這種不明白文章為什么而作，處處拿尺量的人，是很煞風(fēng)景的。

因為這五個字實在太妙了，一下就把讀者帶到玄中，所以，后來朱熹在《朱子語類》中寫道：“歐套文亦多是修改到妙處。頃有人買得他的《醉翁爭記》稿，初說‘滁州四周山，凡數(shù)十字；末后改定，只曰‘環(huán)滁皆山也五字而已。”

不過，這個肯定是炒作了，以歐陽修的大手筆，他的文章主題是什么，早已明白于胸，不至于下筆就跑馬，而且滁州城外沒有環(huán)山，點染尚可，非要細(xì)描的話，幾十個字的篇幅，都寫什么呢?

回到文章。山勢已成，鏡頭切進(jìn)。走進(jìn)瑯琊山，峰回路轉(zhuǎn)，有溪、有泉、有亭，建亭的是誰呢?是山僧智仙。這位智仙實在很有“商業(yè)頭腦”，就泉釀酒，還造了一座酒亭，支局邀太守來飲宴。

很明白，智仙的“經(jīng)營”不可能是真事。林語堂《孤崖一枝花》寫“老僧釀酒”，與此是同理，都是修辭里的借取法。反之，如果不拉來智仙，而愣筆實寫太守徑直帶人進(jìn)山、造亭題字然后飲宴作文，自編自演的色彩就過濃了。

再往下，還是虛的。歐陽修自己出現(xiàn)在鏡頭里，稱為“醉翁”——這回不用《豐樂亭記》里的

“我”了，改了第三人稱，其實他也沒喝醉。

歐陽修寫這些東西時多大歲數(shù)呢?不到40歲。固然古人三十即可稱老叟，但歐陽修把自己歸人“老翁”一類，還是為了表明：自己對政治上的敵人已經(jīng)沒有威脅了。

到了晚上，游人散了，“禽鳥”樂了，晚上有什么禽鳥?——這禽鳥也是虛的。

山不是真山，水不是真水，鳥也不是真鳥，亭子是后修上的，但太守偏偏又自稱“樂在其中”。這個“其中”到底有什么呢?

那就是國泰民安的氣氛和寵辱不驚的忠忱，兩者之間實現(xiàn)了共鳴。這才是歐陽修想要表達(dá)的。

“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边@是什么?是官場沉浮，都在皇上的大局安排，我這里深體上意，寵辱不怨。

“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睔W陽修費盡心思把滁州百姓從城里拉出來游玩，正是想讓他們在青山綠水的激發(fā)下，表露出那種沐浴著太平盛世的圣恩的快樂。所以，歐陽要強(qiáng)調(diào)滁州人的快樂不是山林里的快樂，不是桃花源的快樂，而是現(xiàn)實的快樂。此記全篇皆虛，只兩筆是實的，這是第一筆——唯其如此，太守才能替皇上高興得起來?；噬鲜遣幌矚g看到自己的子民沉溺于“山林之樂”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問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背菀慌商骄跋螅邦j然乎其間”的歐陽修醉了，也許一醉就是很多年，可是就在這里終老，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然而，歐陽修其實是很清醒的，一喝酒臉就紅，只是為了表達(dá)這種樂在其中的心態(tài)，雖然現(xiàn)在是被放在了這山水之間。

到這里，作者明寫山水之樂或者什么與民同樂，而實表忠君之志，“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意思就很昭然了。

“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边@是第二筆實寫，意思也很明白：我廬陵歐陽修的文章，能夠給你的圣朝潤色鴻業(yè)。

綜上，《豐樂亭記》是寫實寫情，《醉翁亭記》寫虛寫意，而后者才是著力之文。

據(jù)《滁州志》記載：“歐陽公記成，遠(yuǎn)近爭傳，疲于摹打?！?/p>

原來，《醉翁亭記》全篇１8個“者”字，21個“也”字，16個“之”字，25個“而”字，10個“樂”字，達(dá)到的就是這樣一種朗誦的氛圍，一種搖頭晃腦、陶然醉之的催眠效果。這是最好的利用文筆作政治宣傳的企劃案例。

歐陽修在滁州做官，真的只是游樂于山水間嗎?不是。

其實，歐陽修在滁州是很有作為的。他知州前后不到兩年時間(實任周期更短)，為百姓做了很多實事，重修了城垣，開辟了很多旅游景點，還在城外開辟練兵場，加強(qiáng)武備，整飭治安環(huán)境。但因為慶歷新政被推翻之后，舉國上下的政風(fēng)也為之一改，鼓吹“寬簡”的風(fēng)格，于是，他把自己的治理滁州，也包裝成了“寬簡無為”風(fēng)格。

后來，他去代理開封府尹——這個官職大家很熟悉。巧了，歐陽修的前任，正是包公。包大人開前門辦案，鐵面無私，御下極嚴(yán)。屬官們白天笑，夜里哭，苦捱時光，終于把包大人盼走了。歐陽公緊接著來升堂，卻是潤物無聲，不拍驚堂木，也把開封府治理得井井有條。后人多事者，曾在開封府衙東西兩側(cè)各樹一座牌坊，一座寫著“包嚴(yán)”；一座寫著“歐寬”。

歐陽修是個很會做官的好官。

編輯／楊志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