镕 暢
一
郭露紅放下電話,又去趴到桌上。這篇論文已折騰她好幾天了,今天才算理出個眉目。她本想一氣呵成,可電話打斷了她。她在電話里又說又笑,說自己一點都不忙,在給新家換窗簾。郭露紅怕別人說自己是女學究,成天不是讀書就是寫字,讓人敬而遠之??煞畔码娫挘荒茏猿暗匦π?,又去敲打那些焦頭爛額的文字。
一些思路被打亂了,接不上了。這幾天,除了嚴青的電話,再沒人和她打電話聯(lián)系。單位總是這樣,無論大家平時怎么熱絡,一到節(jié)假日,總是作鳥獸散,各自忙自己的,誰也顧不上誰。所以,這個電話真的讓她很高興。但不知咋的,她心里同時生出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她不知這是為何,卻又無法揮去這莫名的情緒。她呆呆地盯著電腦,唉,這個上午又算是泡湯了。
打電話來的人是吳雙澄,她住在這個城市的最東邊。她約郭露紅過幾天一起去逛街,她說:“郭老師你平時肯定很少看衣服什么的,趁這幾天你出來走走,放松一下,我請你吃飯?!?/p>
“不,我請你吃飯?!惫都t朗朗地笑著說。
吳雙澄急了,說:“絕對應該是我請你。”
兩個女人在電話里爭前恐后,好像真到了真槍實彈要埋單的那一刻。最后兩人同時笑出了聲。郭露紅真的很愉快。她確實很少上街,總顧不上為自己添置一些時新的東西,好不容易碰上個長假,又得趕論文??蓞请p澄這么盛情約她,她就一口答應了。吳雙澄是個讓人愉快的女孩,她喜歡她。
雖然,吳雙澄早不是什么女孩了,已是個五歲女孩的母親??晒都t一想起吳雙澄,總覺得她還是十二年前的那個女孩,一副瘦瘦弱弱的樣子,一頭薄薄的長發(fā)永遠披散在肩上。記憶中,她好像從來不曾變過發(fā)型。那大大的眼睛,那說話的聲音,以至整個人,都跟十二年前一樣顯得很清純。其實她長得并不年輕,郭露紅每次見她,發(fā)現(xiàn)她總是老了一點??梢浑x開她再想起她,浮現(xiàn)在腦海里的卻還是過去的樣子。郭露紅覺得這是個沒有年齡感的女人,至少,是讓人忽略她的年齡的一個女人。
她和吳雙澄并不十分熟悉。她們算不上是一起逛街吃飯的朋友。十二年前,她從嚴青口里知道他的班里有一個會寫詩的女生。嚴青嘖嘖稱贊說:“真是很有才華。”
郭露紅當時只說:“怎么叫吳雙澄這么個名字?像瓊瑤劇中的人名兒?!焙髞砺爣狼嗾f多了,她又說:“那你多關(guān)心培養(yǎng)一下,現(xiàn)在的孩子像她那樣的倒是不多?!?/p>
“哼,現(xiàn)在的孩子!”嚴青也氣呼呼地感慨了一句。他們夫唱婦隨一口一個現(xiàn)在的孩子,那口氣就像一對老腐儒。其實那時他們還不到三十歲,結(jié)婚兩年了,還沒要孩子。他們還不到和他們的學生有不可逾越的代溝的年齡,但他們看不慣現(xiàn)在的學生,看不慣九十年代的校園。
后來嚴青就拿來了吳雙澄的一些詩文,那是些晶瑩剔透的靈性的文字。郭露紅喜歡得不行,說文筆好美。
我是你千年放生的白狐,在耳朵里養(yǎng)天鵝,留住隔夜的簫聲。我金黃的耳垂,在槭樹的枝葉間發(fā)紅。安靜,使我們無聲地急馳,又在原地相愛。
雛菊的影子睡去,海洋騎在機翼上傾聽,讓我愛你。那擁有的,那失去的,在閃電的縫隙,貼身擁抱后只求速朽。
夫妻倆在小小的房間里擠在一張桌子上讀那些長長短短的散文詩,并且熱烈爭論。嚴青說:“吳雙澄的文筆基礎(chǔ)簡直好得無話可說,不過她應該嘗試再進一步寫一些大的題材,不要老是這么一副言情創(chuàng)作的模樣。”
郭露紅馬上反對說:“這么寫有什么不好?表現(xiàn)情感有什么不好?難道她要放棄她的內(nèi)心,去裝深沉,寫什么你所謂的終極價值底層關(guān)懷的大主題?就連文學大師托爾斯泰,年邁時拖著哪兒也去不了的病體說,生命的本質(zhì),不過是——為了愛。他臨終時不就是向往他筆下那些‘一切為了愛的女性嗎?”
聽郭露紅這么說,嚴青站了起來。每當他要發(fā)表比較完整的言論,他總習慣于站起來闡述??墒?,他最終沒說什么,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而郭露紅也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們是一對如此相愛如此相通的夫妻,他們都知道對方在想什么,卻又不好意思把心中的感慨說出來。他們哪里是在為吳雙澄的文章認真、激動,他們是為自己。是吳雙澄讓他們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校園,八十年代清苦而沸騰的校園啊。那時候,他和她都是浪漫無比的文學青年,指花點頭,指鳥抒情,純得快出水兒了。為什么一轉(zhuǎn)眼,一轉(zhuǎn)眼就是十年?那永不復返的浪漫時代,那么多未完成的詩文……
郭露紅見到了吳雙澄,是在一個晚上。那天是正月十三,郭露紅和嚴青跪在地上糊燈籠,他們糊了七個小燈籠,準備掛在陽臺上。七個燈籠七種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燈籠里用鐵夾子固定點上小蠟燭,煞是鮮艷好看。剛把燈籠糊好的時候,有人敲門了。嚴青去開門,郭露紅聽到他說:“啊,是吳雙澄啊,歡迎歡迎,請進?!?/p>
郭露紅一眼看過去,吳雙澄瘦弱的身材,穿著一條牛仔褲和白色毛線衣,一頭黑發(fā)直直地披下來,掩住了光潔的額頭和半邊臉頰,很清爽飄逸的感覺。她朝郭露紅喊了一聲:“郭老師?!币粓F紅暈倏忽間飛到了白皙的臉上。郭露紅看著她很大很亮的眼睛,心里涌起了一種很溫暖的情緒。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就像之前她一下子喜歡上了她的文章一樣。她端來了水,很熱情地說:“真不好意思,你看我們家滿地花花綠綠,連個擱腳的地方都沒有?!?/p>
吳雙澄是來找嚴青看她元宵晚會上的演講稿的,她遞上稿子,等著他指點。郭露紅繼續(xù)在地上收拾殘局,把碎紙屑掃到角落,七彩燈籠一個連著一個,尺寸太長,只能放在書柜頂上。她發(fā)現(xiàn)吳雙澄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表達意思很準確,但又很不自信的樣子,幾乎是很艱難地說出了自己的思路。中間幾次停頓,而且時不時地咬一下上唇,稚氣的樣子讓人心生愛憐。吳雙澄緊挨著書柜坐著,柜頂上沒放穩(wěn)的燈籠“稀里嘩啦”掉下來,正好碰著了她的發(fā)梢,落在她并著的膝蓋上,她的臉“唰”地紅了,比燈籠的顏色還紅,然后又變得蒼白。似乎那是七個炸彈,會炸著她似的。郭露紅趕緊過去拿起燈籠,轉(zhuǎn)身放在寫字桌上,吳雙澄馬上站起來,說:“你們先掛燈籠吧,稿子我自己回去再看看,然后再請教您。”
她走后,郭露紅說:“吳雙澄這孩子不錯,我喜歡她?!?/p>
嚴青說:“我有點納悶,吳雙澄平時很開朗,在教室里就數(shù)她們幾個女生吵呀鬧呀的,老師們說她課堂發(fā)言很大膽的,今晚怎么那么拘謹?話都說不整齊?!?/p>
郭露紅說:“怎么沒說整齊,我看她挺有思想,有理不在聲高嘛。我最煩現(xiàn)在的學生了,明明腦子里空空的,卻口口聲聲‘我覺得‘我個人認為,搞得煞有介事的樣子,花架子一個。他們懂什么呀,連個戀愛都不會談,來不來就在水房食堂這樣的地方毫不知羞地摟抱接吻,再不就趕緊找家旅店開房間上床?!?/p>
嚴青笑了,說:“郭露紅,我看你對我這個學生有點偏愛呵,老護著她?!?/p>
郭露紅說:“我覺得她像我年輕時的樣子?!?/p>
嚴青說:“什么年輕時的樣子,你現(xiàn)在也不老呀?!蓖A艘粫?,嚴青轉(zhuǎn)過來,很認真地盯著郭露紅說,“她不像你,她是陰柔之美,你是陽剛之美?!?/p>
偏愛歸偏愛,郭露紅在吳雙澄畢業(yè)離校之前再沒見過她,漸漸地也就淡忘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學生換了一茬又一茬,那些年輕的面容越來越青澀,越來越離自己遠了,郭露紅知道這是自己越來越老的緣故。有一天,她突然不經(jīng)意地從一本詩刊中發(fā)現(xiàn)了吳雙澄的名字。一組散文詩,已經(jīng)不同于先前的那種風格了。
我只等候愛,最終把我交在他手里。這是我遲誤的原因,我對這遲誤負疚。
他們要用法律和規(guī)章,來緊緊約束我;但我總是躲著他們,因為我只等候愛,要最終把我交在他手里。
人們責備我,說我不理會人;我也知道他們的責備是有道理的。市集已過,忙人的工作都已完畢。叫我不應的人都已含怒回去。我只等候著愛,要最終把我交在他手里。
是啊,什么論文,什么狗屁學問,非要放在一個女人難得的幾天假期里去做?郭露紅答應了吳雙澄,決定出去放松一下,去買衣服,去換個發(fā)型,和吳雙澄好好吃個飯聊聊天。
可是,郭露紅隱隱地覺得不安。為什么吳雙澄的電話使她不安呢?
關(guān)于嚴青,吳雙澄只字未提。
二
女學生暗戀上了年輕的男老師,一個多么俗套的平庸的校園故事,被人講濫了的故事。吳雙澄心高氣傲,她最初逃避過,死死地抗爭過,不愿讓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墒牵绞遣粦摪l(fā)生的東西,越是來勢兇猛。吳雙澄最終沒逃得過,最終不得不承認自己遇上的是生命中的人,生命消失了,他才會消失。
就那樣愛著他。沒有任何形式地愛著他。每一天都被他充滿,吳雙澄分不清一天和另一天。天大的秘密,無法向最好的女友訴說的心事,使她的下巴變尖,眼睛更大,走路像風飄一樣。吳雙澄不知道除了等待星期三,她的生命中還能有什么別的盼望。除了走向那間教室,她還能走向哪里?
星期三,他在那間教室講課,很多很多的學生黑壓壓地坐滿了教室。吳雙澄總是找到最后排沒人去坐的那個位置,遠遠地,那么凄絕地凝視著講臺上神采飛揚的嚴青。她知道他近視,不會看清楚那遠遠坐在后面的人是誰,而她卻能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一個人,直到那令人心碎的下課鈴響起。
那時候,他是喜歡和學生們說話的。他有時課間下來到同學們中間走走,翻翻他們的筆記,聊幾句他們提的問題。幾乎沒有同學不喜歡他。他的學識才氣,他講課的激情,他語言的感染力,使他成了所有任課教師中最受歡迎的一個。大家喜歡圍著他,尤其女同學,她們七嘴八舌和他說話,搶著向他提問。她們的大膽使吳雙澄心跳,她們表現(xiàn)出的無知又常常讓她覺得臉上發(fā)燒,就像自己在他跟前出了丑。那時候,她常常扭頭看窗外,或者趴在桌子上裝睡。她表現(xiàn)出對前面過道里被同學們圍住的他絲毫不感興趣。她怕極了,怕他有一天會注意到自己。
然而,這一天還是命定地到來了。那是個初冬的早晨,大教室里暖氣不熱,她穿著嫩黃色的厚棉衣,縮在重重疊疊的圍巾里看著窗外。窗外是灰色的樓群和高大的榆樹,因為年深月久,樓身和樹身都已斑駁。其實她的眼里根本沒有風景,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群嘰嘰喳喳的同學中間。那里,他們又在圍著他說著什么。突然,他朝著后面走來,吳雙澄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他是朝她走來了。
他停在她的面前說:“我聽幾個老師說有個寫詩的同學,就是你吧?你叫吳雙澄,是吧?”吳雙澄從座位上站起來,耳朵里一片轟鳴,上下嘴唇粘在了一起說不出話。他說快別站了,坐下。于是吳雙澄坐下,坐下后她抬起頭,看到他在對著她笑,那么親切,竟然是那么熟悉的一種笑。吳雙澄的心一下子安穩(wěn)了。她突然間不再緊張了。她第一次這么近地看著他,她發(fā)現(xiàn)他笑時嘴巴向一邊咧起,面部隨之有點不自然的扭曲,很不好看。這發(fā)現(xiàn)使她也忍不住笑了。四目相對,傻傻地笑。是在吳雙澄的心里塵埃落定的一種笑。
生活就那么向一個愛著的女孩呈現(xiàn)出了它最美麗最善意的一面。吳雙澄開始天天泡圖書館,讀很多書,翻閱很多雜志。她充實而快樂,晚上在宿舍里和別的女孩擠到一個被窩聽她們的戀愛故事?;蛞购苌盍?,還在水房里唱著歌洗衣服。清清亮亮的水,洗得干干凈凈的衣服,就像她的心情。同學們說,吳雙澄啊你可比以前隨和多了,沒有文學女青年的臭脾氣了,連人都更漂亮了。
連吳雙澄自己都難以置信,她竟然一下子寫出那么多東西。每周一到星期三,她就等在教室門口把一沓稿紙交給他,然后興高采烈地跑到座位上。她現(xiàn)在不再坐最后面了,她和別的女生一樣搶占有利地形,坐在教室正中第二排。但她依然心跳,依然不敢長久地去看他的眼睛。她有時奮筆疾書,幾乎把他的講課一字不漏地記到筆記本上,有時卻神思恍惚,根本聽不清他在講什么。在他往黑板上寫字時,她盯著他的背影。他常常穿著灰色的西裝和咖啡色的褲子,配色不很搭配。他不是吳雙澄喜歡的那類高大瘦削的類型,他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他寫完字轉(zhuǎn)過身來,指尖已被粉筆染白,頭發(fā)上也零星地落了些粉屑。那時候,吳雙澄常常想哭。
現(xiàn)在,下了課吳雙澄不用再裝睡裝看窗外了,她變得很活潑,唱歌、玩鬧,和女孩們在過道里打來打去,引得男生們直罵。有時她也湊到他身邊的那群同學們中間,聽他和大家在說什么。甚至,她也插上一兩句話,看似漫不經(jīng)心卻說得很是地方。那時候,她知道他的目光就盯著她一個人,她再也不像以前嫉妒那些下課了就圍著他的女生了。她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親近所有說他好話、對他好的人。
吳雙澄最感到幸福的是他喜歡她的散文詩。他在她的文稿上圈圈點點,那么認真仔細地寫下一行行評語。吳雙澄讀了又讀,最后將那些話全部摘錄到自己的日記里。他說搞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是思想和見識,而不是才氣和文筆。吳雙澄久久地琢磨著這話,她知道這不是泛泛而言,老師指出了她最大的缺陷,她長于才氣文筆,而弱于思想見識,她不知道該如何突破,只好每天苦惱著,興奮著。滿腦子滿心里裝著他和他的話。
大三時他開的是選修課,來聽課的同學還是一樣地多??伤孟癫幌褚郧澳敲醇で槌渑媪?,而且下了課也不再踱到教室過道和同學們說話了。他有時坐到講臺上喝水,有時就走出去了。臉上看不出表情,眼光也不瞟到哪個同學身上。同學們就有點失落,有的說老師在復習考研可能累了,有的說是老師們都在評職稱,他可能不太順心吧?同學們漫不經(jīng)心的話語,一句一句落在吳雙澄的心里,吳雙澄就覺得心疼。她不愿意讓人家這么議論他,卻又眼巴巴地等著想多聽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消息。系學生會主席是個女同學,她的消息最靈通了,她說你們說的原因啊都有,但關(guān)鍵是咱們老師要當爸爸了。
吳雙澄第一次曠了他的課。然后是第二次。連續(xù)兩周。吳雙澄病了。吳雙澄躺在上鋪上,每天聽著宿舍里的人吃吃喝喝出出進進。熱鬧是她們的,她什么也沒有。就連一次安穩(wěn)的睡眠也沒有。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間就和她們不一樣了?再也不想唱著歌把這些女孩兒的衣服洗得花紅柳綠了,再也不想和女伴們沒心沒肺地打打鬧鬧了,再也不想聽到一句宿舍里談戀愛的人今天吹明天又好的那些破事了。她厭惡地閉著眼睛閉著嘴巴躺在床簾子里,對別人的關(guān)心不理不睬。
再也不想寫作了,永遠都不。
那天夜里她睡得很沉,她夢見了他。在一片落葉遍地的秋林里,他穿著一件從沒見他穿過的黑風衣向她走來。他深深地凝望著她的眼,最后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他說:“你不來上課是病了嗎?我知道你是為我病了?!彼f:“生了兒子又能怎么樣呢?我的心總在你這兒。你知道嗎?我也苦啊?!?/p>
吳雙澄從大汗淋漓中醒過來,虛脫了一樣躺在黑暗中。她聽到宿舍里一片蓊蓊郁郁的鼾聲。姑娘們都睡在自己安恬的夢鄉(xiāng)。窗戶里滲進了零星的路燈光,天花板在黑暗中有著猙獰的慘白。吳雙澄想著剛才的夢,但久久也想不明白。迷迷糊糊中又睡過去,連夢里都還在猜著那個夢,如真如幻。
第三周,吳雙澄去上課了。她揀了個靠窗的不起眼的位置,她不看他,只低頭快快地記筆記。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在一種難以排解的絕望中越沉越深。唯有寫字,這么無休無止地寫下他的雙唇吐出的每一個字,她才能抓住那根救命稻草。可下課了,他的聲音戛然終止。他沒有坐下沒有出去,而是從講臺上走了下來。他沒有和那些站起來招呼他的同學們說話,他竟然直直地走到了她的座位前。
“你不來上課,是病了吧?”他問。吳雙澄驚恐地站起來,緊攥著鋼筆的手心剎那間一片冰涼。因為夢里他也是這么說的。你不來上課,是病了吧?吳雙澄有一種眩暈的感覺,她盯著他的嘴,像等待死亡一樣等待后面的那句話。也許她異常的表情使嚴青覺得奇怪,好一會兒,他再沒說什么。然后吳雙澄聽到他問:“你最近寫什么了嗎?”
同學們都羨慕得不行,說到底是大才女呀,吳雙澄缺兩次課就讓老師惦記得不行。吳雙澄聽著他們七嘴八舌的聲音,一點都想不通今天的課怎么一晃就過去了。如坐針氈的兩個小時說沒就沒了,那人說走就走了。她恍恍惚惚地來到教學樓前的林蔭道上,那條他回家必經(jīng)的路上已經(jīng)沒有了他的蹤影。她看見一片金色的樹林,落葉在空中飄舞著,旋轉(zhuǎn)著,像無數(shù)只蝴蝶。他披著滿肩的蕭索,踏著遍地眩目的金黃,他是來告訴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女孩,他的心在她這兒?!澳悴×藛??我知道你是為我病了。”他說。
再不醒來,永遠都不醒來,該多么好。從那樣的夢里。
其實,吳雙澄醒著的時候,也不是從來沒做過夢。她忘不掉他在夢里說我也苦啊的神情。他有一個怎樣的家呢?聽說他的妻是歷史系的老師,聽說他們是大學同學,聽說他們真的生了個兒子??墒牵墒撬麄兿鄲蹎??他幸福嗎?那是個怎樣的女人?她是因為有著和我一樣的愛,才嫁給他的嗎?她是真正配得上他的女人嗎?吳雙澄癡癡地想,一千次愧悔交加地想忘掉這些亂七八糟的怪念頭,卻又一千次地縱容自己想入非非。
一晃就到了四年級要寫畢業(yè)論文的時候,各任課教師在班里挑選自己指導的學生。盡管吳雙澄百分百地知道他會選她,但當名單發(fā)下來時,她還是又喜又悲,一個人跑到體育場的看臺上一直坐到天黑。又要見他了,又要聽他說話了。吳雙澄本想悄悄地走過這最后的校園時光,不再見他,也不再驚擾自己。既然愛過,何須擁有。就讓一切成為回憶,讓愛好好地來,淡淡地去。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吳雙澄每天聽著沒完沒了的流行歌曲,沒完沒了地安慰著自己,勸解著自己??涩F(xiàn)在,當他又一次選擇了她,不容置疑地要讓她走向他時,她這才看見自己心底一千一萬個的不甘心。
不甘心。
三
吳雙澄在畢業(yè)四年后嫁了人。
她已堅持太久、太累,可回頭一看,她不知道該嫁給誰。在許多人的說法里,嫁給這個人和嫁給那個人好像會有多么大的不同,有些女孩甚至說嫁人無異于重新投胎??蓞请p澄感覺不到,吳雙澄只知道嫁給誰都一樣。一樣心灰如死,一樣窮途末路。幸福的人生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生永遠都是相似的,重復的。
王木陽在婚禮上一直覺得恍恍惚惚,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就這么成了吳雙澄的丈夫。他臉上笑著,心里也實實地高興著。但胸口有一團死結(jié)無法釋懷,有一塊地方始終空空地疼著。
王木陽是個外科醫(yī)生,他在看見吳雙澄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愛上了她。其實那時候,他已和醫(yī)院的一個護士有點意思。護士長得甜甜的,每天穿著潔白的白大褂,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有一個晚上王木陽被同學拉去玩,是一幫年輕人的小聚會。在那里,他看見了坐在角落里的吳雙澄,吳雙澄大大的眼睛掃著人群,眼神里是深深的迷茫,偶兒閃過一絲稚氣的光芒。幾個小伙子好像很巴結(jié)她,把吃的喝的往她跟前堆。她客氣地笑著,然后又是那么一副落寞的神色,她好像整個的人根本不在這里。后來,大家玩得高興,有人提議讓吳雙澄唱歌,吳雙澄就站起來唱了兩支歌,唱得很好。尤其是,她的舉止那么簡單、大方,沒有一絲別的女孩的忸怩。
接下來的整個時間,王木陽低著頭,再沒有再看吳雙澄一眼。他的心里,已全部是她。王木陽的人生,在那個晚上被徹底改寫了。
追吳雙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吳雙澄明明是一個鮮活可人的姑娘,卻分明像一團虛無縹緲的云。她身邊圍著好多個小伙子,卻沒有人知道她具體的想法,沒有一個人能真正靠近吳雙澄。整整兩年,王木陽越來越氣餒,他知道自己長相平平,工作業(yè)績平平,而且來自貧困山區(qū),在城市發(fā)展毫無背景、依靠不說,掙那么點工資還要擠濟父母兄弟。他不會讓人家姑娘過多么富足的生活,他本身就缺乏競爭實力。何況,吳雙澄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
就這樣,兩年里,王木陽無數(shù)次地打退堂鼓,勸說自己算了算了,又無數(shù)次情不自禁地走向通往吳雙澄中學的那條路。到后來,王木陽發(fā)現(xiàn),吳雙澄一個一個地趕跑了那些好像很優(yōu)秀的小伙子,似乎她的身邊只剩下王木陽了。王木陽不知道那些小伙子輸在哪里,他心里感激吳雙澄的接納,但也陷入了更大的惶惑。
吳雙澄答應了王木陽的求婚。兩年了,他們從來就沒有過戀愛,可她突然間就答應要嫁給他了,這么不真實,這么可遇不可求。吳雙澄提出了自己的條件,她說她有兩點要求,得提前說清楚,才能商量下面的事情。王木陽無比真誠地說,什么要求,我都滿足你。
吳雙澄開口了,很艱難很堅定地說出了自己的意思。第一,她不能和任何人親吻。她沒有理由,但就是不能。第二,她不能生孩子,這個她有理由,就是她不想生。生了她就會死掉。
吳雙澄說完后就那么蒼白著臉等王木陽表態(tài)。王木陽沒想到會是這樣,會是這樣的兩個條件,一時紅了臉,說不出話來。他們兩個接觸了兩三年時間了,吳雙澄始終讓王木陽無法進一步靠近,無法做一點親熱的表示。吳雙澄遠遠的、心不在焉的神態(tài),總是令王木陽找不到一次恰當?shù)臅r機。說起來多么荒唐,一對連手都沒拉過的男女就要結(jié)婚了,而就要做新娘了的吳雙澄提出的卻又是這樣兩個要求。
王木陽低著頭坐了好半天。后來他跟吳雙澄說起過那一刻他的感受。他說他那時百分百地認定吳雙澄可能受過什么身體傷害,這也許就是她如此抑郁、孤僻,全身上下都有一種拒絕人的冷氣的原因。她少女時代曾遇非禮,曾遭強暴?他是醫(yī)生,知道得太多,他逼著自己把事情往最壞處想。他非常傷心,甚至想放棄算了。同時又覺得五臟俱焚,放棄是不可能的。
吳雙澄站起來很輕松地說:“我知道你不能接受,那就算了。”
聽見她這么說,王木陽第一次在她面前很大聲地幾乎是憤怒地喊了出來:“誰說我不能接受?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接受?”也許是為自己的激動感到抱歉,他走過去,輕輕地把手放到吳雙澄的肩上。吳雙澄抬起手,面無表情地把他的手撥拉掉了。他低下頭,一字一頓地說:“吳雙澄,我能接受。咱們結(jié)婚吧,我是醫(yī)生,我知道一切都是可能的。但也許以后會好起來,你也許會改變,我答應你的條件?!?/p>
王木陽走進婚姻時的心態(tài)是悲壯的。他以為自己要面對一個殘缺的女人,他得裝作不在意她本身的殘缺,他還得萬分地去呵護她那顆受過傷的心。王木陽可能覺得自己有點虧,他都快被自己崇高偉大的愛感動死了。吳雙澄看見他在婚禮上給每個人大杯大杯地敬酒,晚上鬧洞房時又把自己灌醉。她從來沒見過王木陽這么豪放的樣子,大家都說王木陽這小子樂得找不著北了。
王木陽真正樂壞是在結(jié)婚半個月后。在此前的半個月內(nèi),吳雙澄不讓王木陽靠近,一到晚上,吳雙澄就像一只貓咪悄無聲息地鉆到廚房里臨時搭的一張單人床上。吳雙澄從里面反鎖了門,無論他怎么央求,央求到凌晨都不開一個門縫兒。他只有一個人躺在披紅掛綠的大婚床上一點點熬到天明,心里仇恨得不行。因為剛結(jié)婚,家里客人不斷,他們白天沒法說這事,吳雙澄更像一個沒事人一樣收拾家,買來菜譜學做菜,引得親戚女伴們都夸王木陽本事大,幾天功夫硬是把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才女拉入凡塵,調(diào)教成了賢妻良母。王木陽只有苦笑。他勸說自己要耐心。他一遍遍告誡自己:吳雙澄肯定有難言之隱,吳雙澄肯定受過不一般的身心創(chuàng)傷。她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既然愛她就要包容她,慢慢感化她。
十五天了。這么清楚地說十五天,是因為不但王木陽一天天地數(shù)著他結(jié)婚后的日子,而且那天晚飯后,吳雙澄很高興地翻看著單位剛發(fā)的幾本掛歷,說:“咱們結(jié)婚都十五天了,又快要過元旦了。”
她的臉上甚至有一種混沌的天真的神情。那沒心沒肺的神情讓王木陽無法忍受,他說:“吳雙澄你還知道咱們結(jié)婚了,而且十五天了?你知道這十五天我是怎么過的嗎?我想告訴你,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結(jié)婚是自愿的。你是成年人,你應該知道結(jié)婚的含義。我答應過你的條件,但你沒說結(jié)婚后永遠不和我睡呀?”
王木陽自認識吳雙澄以來,從沒這么跟她說過話,強硬地,粗魯?shù)?。吳雙澄呼地站起來,臉漲紅了,胸口一起一伏,眼里閃著淚光,憤怒地盯著他,像一個倔強的孩子。王木陽心軟了,他緩和了口氣說:“對不起,雙澄??赡芪艺f話不好聽,但你得理解我。這是個常識問題,天底下再沒有哪對夫妻會討論這樣的問題,你不覺得可笑嗎?”王木陽說著就笑了,是苦笑。他說:“這兩天我真想拿斧頭劈了廚房的門,劈了你那張小床,可我壓迫著自己,真怕自己干出傻事來。咱們不能讓人家看笑話,雙澄。那些沒追到你的人就等著看我的笑話呢。人不能光為自己活著,還要多想想別人。就因為我想著你的難處,我才忍著。我覺得我還能等,我相信你是講道理的。如果你還是不答應,今晚我到小床上去,大床暖和,你睡吧?!?/p>
淚水一滴一滴,然后一串一串,最后像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那是怎樣凄絕的一種哭啊,哭得肝腸寸斷。王木陽心疼了,嚇住了,他連連說對不起,別哭別哭,又說吳雙澄你哭出聲吧,你大聲地哭吧。吳雙澄還是無聲地哭著,淚水像河流一樣淹沒了她。她怎么會有這么多的眼淚,她怎么會絕望成這個樣子?王木陽急了,他捧著毛巾紙巾不知如何下手。終于,他第一次張開懷抱,把吳雙澄的頭扳到了自己的肩上。他以為吳雙澄會掙扎,但她卻一下子蜷縮到了他的懷抱,像個無助的小動物,像個做錯了事跑到媽媽懷里的孩子。她緊緊地蜷在他懷里,淚水濕透了兩個人的衣襟。王木陽就這么擁住了她,擁住了魂牽夢縈了整整兩年的女人,擁住了做了他十五天新娘卻沒讓他摸著一根手指頭的女人。王木陽的淚水也下來了。
王木陽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自己的眼自己的顫栗,吳雙澄在他懷里完美得像一具白玉的雕塑,純潔無瑕的處子之身像一面流動的絲綢。因為有過那么多無稽的猜想,王木陽在這一刻幸福得想要死去,為自己曾有過的那么多陰暗的想法后悔得真想殺了自己。吳雙澄是上天賜予他的最好的禮物,而他竟然在意念中褻瀆了她。王木陽在天大的喜悅和感動中,在瘋狂的激情中,忘乎所以地去找尋吳雙澄的嘴唇??墒?,吳雙澄一下子繃緊了身體,憤怒地推開了他的頭。王木陽說:“哦,我忘了,君子協(xié)定?!?/p>
后來。一次。兩次。許多許多次。每次都是這樣。每次吳雙澄都是堅決地憤怒地抗拒著他,不讓他觸碰她的唇。王木陽已經(jīng)探測到了這個身體最后的謎底,他很滿足。至于那小小的嘴唇之謎,他并不上心。他現(xiàn)在知道了,吳雙澄是沒有什么過去的,她沒有謎。她充其量只是個對結(jié)婚沒做好思想準備的大女孩,有點自閉,有點怪癖。也許只是潔癖罷了,這其實很正常。王木陽是醫(yī)生,他絕不小題大做。他知道千篇一律的人群中其實藏著怎樣古怪另類的孤獨的個體。
最后一次是在幾年之后。那一天,外面下著小雨,他值班回來,家里干干凈凈,吳雙澄蜷在被窩里讀著小說。那神態(tài)是那么地誘惑著他。她從不用香水,但身上永遠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讓他沉醉的味道。他很動情,他抱住她,情不自禁地去親吻吳雙澄粉嫩的嘴唇。吳雙澄掙扎著,使盡全力推開他。他不管,又使蠻力貼上去。啪地一聲,他的臉上重重地挨了吳雙澄一巴掌。他一下子清醒了,他松開手,吳雙澄氣憤地又有點心虛地看著他。兩個人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殘局。王木陽拉滅了燈,在黑暗中一字一頓地對吳雙澄說:“你聽著,這是最后一次了。從此后,本人對你這張尊貴的嘴永遠不會再有興趣了。你當我是愛情片里的男主角,頭發(fā)白了還激情洋溢天天想練親吻嗎?對不起,永遠都不會再冒犯你了?!?/p>
結(jié)婚幾個年頭了,王木陽和所有男人一樣不再對妻子像剛開始時那么憐香惜玉、小心周到了。他自己都能聽出自己語氣里的冷酷??蛇@女人,什么臭毛病。多少年守著一個怪癖,到底為什么?她都這樣了,她都什么都不剩了,卻還要死要活地守著兩片嘴唇不讓人碰,可笑不可笑?
他們幾乎從沒這么翻過臉,吵過架。吳雙澄是一個好妻子,她勤快、善良、天真,沒有私心雜念。她在單位上人緣極好,從沒有那些牽牽絆絆的熱絡和是非。她對王木陽很好,生活中關(guān)心照顧,事業(yè)上給了他最大的支持。她不像別的女人一樣,處處管制丈夫,她對他單身漢時期的朋友熱情接納,她從不限制他花錢,尤其是她對王木陽鄉(xiāng)下的父母、親戚,好得讓王木陽感動。老家人沒有不夸王家媳婦的。王木陽常常想,自己山里出來的一個苦孩子,能在城里成家立業(yè),娶了媳婦還能不忘娘,夫復何求?
除了不能實現(xiàn)的親吻。除了她眼里沒人的遠遠的空空的表情。除了,除了許多個夜里,她承受著王木陽的激情澎湃,卻好像是一個人行走在黑暗的颶風中。她是冷冰冰的,飄忽恍惚的,臉上有著無依無著的空白。王木陽摟抱著他懷里的女人,沒有貼心貼肺的感覺,只覺得她像一團影影綽綽的夢。她的走神使他覺得自己好失敗,他常常為此沮喪、煩躁,和她生氣,然后冷戰(zhàn)??伤孟裣聸Q心要隱忍到底,對他的刁難還以極大的耐心。王木陽簡直拿她沒辦法,慢慢他也就習慣了,不計較了。吳雙澄以前不是文學青年嗎?王木陽在心里以此安慰自己,哪個文學青年沒有點心理毛病?可能越是愛呀情呀喊得兇的人,越是性冷淡。誰讓自己偏偏愛上一個喜歡文學的女人呢。誰做文學女青年的丈夫誰倒霉,她神游八極的心怎么能抓???
除了這些,吳雙澄什么都好。
王木陽依然愛她。他每有什么公眾聚會,總是死乞白賴地求她,喜歡帶著她去。她不多說話,但總是恰到好處,善解人意。她從不打探人的隱私,從不搬弄是非。他的朋友和同事們都喜歡她。她還像做姑娘時一樣顯得清清爽爽,在一堆濃妝艷抹的女人里,她不刻意打扮也很好看,讓他特別有面子。
最最重要的是,吳雙澄在關(guān)乎家庭發(fā)展的原則問題和大方向上,最終放棄了自己的立場,聽從了王木陽的意志。她懷了孕,剖腹產(chǎn)生下一個漂亮的女兒。她用自己的奶喂養(yǎng)孩子,她為孩子不顧一切。王木陽有時看著為孩子忙得團團轉(zhuǎn)的妻子,就想,那個一臉空茫表情的女孩吳雙澄完全成為記憶了,現(xiàn)在的吳雙澄是一個多么簡單善良的女人啊。她已給了他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她的生活里再沒有什么是他不能明白的,再沒有什么是他不可以掌握的。
四
吳雙澄迷戀站在講臺上的感覺,看著學生們那么認真聽她講課的樣子,她就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東西全部倒給他們。她也喜歡下了課聽學生聊他們的生活,其實生活很枯燥,應試教育的高考指揮棒把學生壓得直不起腰來,他們常常很煩很累?,F(xiàn)在的高中生,一個個小大人一般,但其實又很小,眼睛清清亮亮的,裝滿了彩色的夢。吳雙澄喜歡他們,喜歡這些高大天真的男生,漂亮會打扮又能用功的女生。她聽著他們的煩惱心事,他們那么多小小的來得及實現(xiàn)的愿望,心里就涌出一陣陣的疼惜。年輕是多么好啊,年輕又是多么容易過去,多么容易轉(zhuǎn)瞬成空。
她自己的那些年輕的日子,已恍若隔世。
吳雙澄的年級組有十一個老師,就她和英語老師是女的。大家都是很不錯的人,小集體里充滿了友好溫暖的感覺。吳雙澄常常呆在辦公室里,一邊看學生的作業(yè)一邊和同事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她喜歡這樣簡單的日子。她高興這樣。她寧愿自己沒有一縷關(guān)于昨天的記憶,寧愿自己從沒有過過去,也不要有未來。就讓時間停駐在這一刻吧,讓她永遠只是一個同學們崇拜的、喜愛的、可以親近的老師,同事眼里一個隨和的、單純的、做事認真的女孩。吳雙澄高興這樣,她熱愛工作,喜歡在沒有任何心事糾葛的環(huán)境里從頭開始,重新做人。
她最終選擇了王木陽。她固執(zhí)地不聽家人親友的意見,不考慮對方的家庭條件什么的。她只是覺得王木陽脾氣好、平和、恬淡,看上去應該不會對感情的事太奢求。還有,他是醫(yī)生,做醫(yī)生的按說該是比別的男人更不浪漫吧?還有,王木陽常值夜班。他在節(jié)假日也常常需要上班。
就這么完成了一個社會的人必須要完成的事,終身大事。結(jié)了婚,吳雙澄才知道自己婚前的設(shè)計是多么荒唐可笑,才知道生活終于從她這里拿走了什么?;楹蟮娜兆?,吳雙澄一天一天地過著,一點一點地被剝蝕著,掏空著。這樣的白天和黑夜,吳雙澄一刻都不愿回想。
吳雙澄更沉迷于工作,她常常下課后還呆在辦公室看學生的作業(yè),她積極參加年級組、教研組的每一次課外活動。她常常在心里盼望著下一次的聚會活動??偟糜袀€事干啊,她害怕自己的時間空著。聚會其實就是吃飯,有時是公費,有時是攤份子自己出錢。常常是出去吃火鍋,被一群人圍著,坐在一鍋熱騰騰香噴噴的紅湯前,吳雙澄才會感覺到身體深處的一種寒氣慢慢地被吸出來,蒸發(fā)了,消散了。吳雙澄喜歡和他們呆在一起,和很多人呆在一起。和很多人呆在一起,吳雙澄就面色紅潤,目光沉靜,心里踏實。她聽不見男人們圍著飯桌說的那些國家大事校園秘聞,聽不見那些讓人捧腹大笑或笑容曖昧的黑段子黃段子。她目光游離,思緒恍惚。她從不參與到那些談話中去,只是喜歡和他們坐在一起。
她害怕夜晚光臨。她害怕和丈夫兩個人的夜晚。她是女人,夜晚是災難。
吃過飯走出飯館,外面夜色深沉。有人隨口說去舞廳跳幾圈怎么樣?吳雙澄馬上就高聲喊:“好啊好啊,我們?nèi)ヌ瑁蛘呷タɡ铮??!睕]有人愿意拂逆她這樣天真急切的愿望,于是又去唱歌,又去跳舞。吳雙澄快樂無比,感受著大家對她的喜愛和呵護。那時候,她就覺得自己依然是青春的,并且依然可以青春。
只要不想起他。
可他是不需要想起的。他就在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絲意念的流動中,她到哪里,他就到哪里。吳雙澄在離開他并且徹底地離開那個城市后,還是沒能讓心離開他。她恨自己。她甚至又重復最初在學校做過的一切努力,試圖否定這樣一種感情。她曾勸說自己這不是愛,只是一種崇拜,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對被神化的偶像的崇拜。她這樣自欺欺人地抗拒著,假裝遺忘著,一直到她在工作單位上,遇見了朱迄惟。
朱迄惟是一個完美的人,幾乎大家都這么認為。他在八十年代畢業(yè)于吳雙澄的母校,他們是同系校友。吳雙澄來單位報到的第一天,朱迄惟就朗朗地笑著說:“歡迎你啊,小師妹。我上次聽了你的試講,可以說非常滿意。課已經(jīng)給你安排下了,宿舍也分好了。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找我?!眳请p澄初來乍到,就感受到了如此的肯定和溫暖,心里很是欣悅。
朱迄惟是主管教學的副校長,擔任著兩個班的語文課。他就在吳雙澄這個年級組里,和吳雙澄任平行班的課。他們在同一個年級組,又同屬語文教研組,他們常常在一起。他是個讓全校師生都又敬又怕的一個領(lǐng)導。吳雙澄想,民間真是藏龍臥虎,一個中學里偏偏就有這樣的人才。
她崇拜朱迄惟。崇拜他的博學多識、他的好學勤奮、他的意志力、他的好習慣、他的威信、他的親和力、他的舞步和三分球。她覺得這是個語言無法盡述的魅力男人。吳雙澄每天都把一些新的形容詞放在朱迄惟身上。朱迄惟就是連外貌形象都是完美的,他身材中等偏高偏瘦,面孔線條分明,目光深邃、儒雅,風度翩翩。全校女老師說起哪個男人,最后總會感慨一句,瞧人家朱校長。唉,朱校長那樣的人又能有幾個呢?
吳雙澄知道朱迄惟喜歡她。這是對一個好教師的教學能力的欣賞,也是對一個年輕女性的喜愛。朱迄惟像陽光麗日,從不掩飾自己光明磊落的感情。他常常說,來,吳雙澄,和我一起唱這支歌。他還對別的男老師說,我要和吳雙澄多跳幾支舞,你們別嫉妒。但唱歌不是朱迄惟的最強項,跳舞才是。吳雙澄太喜歡和他跳舞了,他的舞步可謂行云流水,被他的雙臂托舉著翩翩起舞時,吳雙澄就有一種飛起來的感覺,像一只白天鵝,在綠草茵茵間,在泉水淙淙旁緩緩起飛,優(yōu)雅地、美麗絕倫地飛翔。
吳雙澄曾對朱迄惟說,朱校長,我最喜歡和你跳三步。他記住了她的話,就常常在年級組去舞廳跳舞時自己跑去多點三步舞曲。甚至在全校的晚會上,當三步舞曲響起時,他就直接朝她走來。那時候,全場的目光都隨著他倆轉(zhuǎn)。
按說,他是一個公眾人物,他應該活得很謹慎,喜怒不溢于言表,善于偽裝才是。可他不。奇怪的是,沒有誰說朱迄惟的壞話,沒有人編排他的是非。他完美至此,所有人都將嫉妒換成了愛戴。
當樂曲中止,余音裊裊,朱迄惟文質(zhì)彬彬地松開吳雙澄的手臂,朝她點頭微笑時,吳雙澄就從旋轉(zhuǎn)的眩暈里,從飛翔的夢里,一下子重重地跌到現(xiàn)實的時間里。現(xiàn)實的時間是一個無底的黑洞,因為他。因為他不在。就是這樣,無論何時何地,嚴青的名字總是在第一時間跳入?yún)请p澄的腦海。他總是像魔鬼附體,牢牢地粘附在吳雙澄心里,一點一點地吞噬著吳雙澄所剩無幾的快樂。
每一天從同樣的疼痛中醒來,從同樣的虛無和空洞中醒來,吳雙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經(jīng)歷這樣的遭遇。她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王木陽炒了很好吃的土豆絲,吳雙澄一邊吃一邊就在想嚴青肯定也會做這樣的菜,他肯定和我一樣也愛吃又酸又辣的土豆絲。王木陽沒日沒夜地看電視,吳雙澄很鄙夷,她想嚴青是永遠都不會看那樣的爛節(jié)目消磨時間的。王木陽的好,肯定是嚴青的好。王木陽的不好,肯定也是嚴青的好。吳雙澄在想象中把日子過成了和嚴青的日子。她的眼睛看不見王木陽,她從不和王木陽為家務紅臉吵架,愛怎么都行。
和朱迄惟唱歌跳舞,吳雙澄常常想象是和嚴青在對唱,在跳。吳雙澄常常在這樣的夢幻中回到了當年的青春校園,她徹底忘記了身邊的朱迄惟和喧鬧的同事們。朱迄惟說你們看,吳雙澄干什么事都這么投入。學校教工球賽時,朱迄惟矯健的身姿讓吳雙澄很是失落,她知道嚴青不會有這樣的運動姿態(tài)。全場掌聲雷動,朱迄惟又投進了一個三分球,吳雙澄就在心里對他說:“你看人家?!?/p>
終于,吳雙澄要做媽媽了。預產(chǎn)期已過了十天,吳雙澄不痛不癢地吃啊睡啊的,還不見一點生的跡象。王木陽和家人商量決定做剖腹產(chǎn)。事關(guān)重大,吳雙澄只能由王木陽主張了。她被推進了手術(shù)室。電光火石般,她想起了自己在婚前對王木陽提過的條件:“我不能生孩子,生孩子,我會死掉?!?/p>
原來一切都是命,一切都有定數(shù),知道生孩子會死掉,但還是一步一步朝著這兒來了。吳雙澄想大叫,想一把推開這些屠宰師一樣的醫(yī)生們奪門而逃,想沖出去對所有人喊我不生了??墒牵皇窃谛睦镒鲋@樣的突圍表演。吳雙澄知道,沒有人可以推開自己的命運。
吳雙澄想,萬一就這么死了,就這么帶著一個比生命還寶貴的秘密無聲無息地死了,沒有人會知道她的愛情,沒有人懂得她走過的路。她死了,許多人都會說,王木陽媳婦死了。她的學生們會非常傷心,一個年輕優(yōu)秀的老師死了。同事們會傷心,朱迄惟會傷心,一個乖巧善良能歌善舞的同事死了。可這世上沒有人知道:他永遠也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吳雙澄曾經(jīng)怎樣愛著他,她愛他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生命最后一刻不是想著自己的生死,而是他。
吳雙澄沒有想到,她竟然會不死。
做完手術(shù)的第二天,朱迄惟就帶著年級組的人來醫(yī)院看吳雙澄。他現(xiàn)在已是校長了,但還夾在高二年級組里來看她。吳雙澄望著他們,眼淚靜靜地流下來,生離死別、劫后余生的滋味使她忍不住想要哭,想在這些親愛的人面前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朱校長俯下身,溫暖的笑容像陽光灑下來:“快別哭,月子里是不能流眼淚的,對眼睛不好。哭什么呀?你都當媽媽了,不簡單啊?!?/p>
吳雙澄做了媽媽了。吳雙澄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嬰兒有如此改天換地的本領(lǐng)。但事實就是這樣。吳雙澄不再是吳雙澄了,她只是一個胖嘟嘟的花一般美的小女兒的母親。吳雙澄已經(jīng)被徹底改變。
孩子兩歲九個月時,吳雙澄辭職。吳雙澄堅決地毫無退路地選擇了回到省城,回到嚴青生活的城市。
朱迄惟這時剛剛調(diào)離學校,任地區(qū)教育局長。他在酒店設(shè)宴為吳雙澄送行。這次是家庭聚會,他領(lǐng)來了他的妻子,也請了王木陽。他一次次對吳雙澄說:“很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你既然下這么大決心,我就不留你?!彼窒蛲跄娟柧淳普f,“你要珍惜,你媳婦是個難得的女人?!?/p>
吳雙澄靜靜地微笑著,打量著這一桌人。八年了,大家互相看著,走過了八年的時間。王木陽發(fā)胖了,愛發(fā)牢騷愛說話了,他已從一個老看吳雙澄臉色的小丈夫變成了眼里只有病人和電視的大男人。朱迄惟有點變老了,從副校長到校長到教育局長,他的黑發(fā)里出現(xiàn)了零星的灰白,他依然俊朗灑脫,但眉目間抹不去一絲疲憊。離開學校的球場,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校園,走進那座高高的行政辦公樓,他還能跳出那樣優(yōu)美的舞步,扣出那樣漂亮的三分球嗎?
吳雙澄心里酸酸的。人人都在變著,老著,不可逆轉(zhuǎn)地,一點點地丟掉手中的好時光,被時間推著往前走。只有他,他立在她心的中央,依然微笑著當年的微笑。這是多么不公平。
五
郭露紅在約好和吳雙澄見面逛街的那一天,卻不能如期赴約了。吳雙澄的電話來了又來,鈴聲在空空的屋里空空地響著,響著。郭露紅想著吳雙澄著急的樣子,在心里一遍遍說,吳雙澄對不起,吳雙澄對不起。她怕吳雙澄跑家里來敲門。她不能見她,她無法無能無臉見任何人。
她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說一句話,已經(jīng)三天了。第一天她瘋狂地干活,她撤換了窗簾,洗了床罩被套臺布沙發(fā)墊,又翻出了一切需要她做但沒顧得上做的零碎家務。她一直忙到晚上九點多,忙得大汗淋漓。其間她不斷喝水,一杯接一杯,但還是要命地渴,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她蓋上了自搬到樓房以來就沒用過的大純毛毛毯,把自己包在床上。她竟然睡著了。第二天,她不知道該做什么,她去開了電腦,卻不認得自己敲下的那些字。然后她覺得自己應該吃飯了,就去做飯。她很認真地淘米洗菜,炒了一個菜,拌了一個菜,又做了一個湯。她一個人坐在飯桌前。就在拿起筷子的一瞬間,她的淚下來了。她這才覺得身上每一處地方都在疼,疼得無法忍受。她放下筷子,躺到了床上。
她就這樣躺著。兒子已經(jīng)大了,中午在學校吃飯,晚上回臨近的外婆家,不需要她操心了。沒有人需要她操心了。電話鈴響了一次,又是一次,也許還是吳雙澄,也許是其他人。
以前聽人說,如果丈夫有外遇,最后一個知道的人肯定是妻子。郭露紅還跟人爭論,說不可能,夫妻間的事最敏感了,哪有那么傻的妻子,哪有偽裝得那么好的丈夫?可命運偏偏就這么捉弄人,現(xiàn)在她知道了,那是一句多么正確的話,世上就有這么傻的妻子。
事情很簡單。嚴青有外遇了,而且就是和那個郭露紅很熟的嚴青的女博士生。而且,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郭露紅就是最后一個知道這事兒的人。
現(xiàn)在,他和她,嚴青和他的小情人,還在昆明。
可很快,他們就要回來了。嚴青回來時,會像往常一樣拿出給郭露紅買的一兩件小禮物。他每次出門,都會給郭露紅帶禮物,有時是件衣服,有時是發(fā)卡胸針什么的。他是個細心的男人,也會挑東西。他會像往常一樣高興地吃完半桌子菜,說還是老婆的飯好啊,外面的會議餐太摧殘人了。吃完飯沖了澡,他就會對郭露紅說:今晚別用功了吧,小別勝新婚嘛。他總是那么恰如其分,恰到好處。他總是那么讓人感覺著一種平和厚實的幸福。
可郭露紅是個多么傻的妻子啊。一直以來,她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幸福,是這么一個美麗虛飄的大氣球。
戳破一個假相,只需要在他跨進家門時,輕輕地輕輕地說出一句話。而維持一個幸福,卻要郭露紅徹底地弄臟自己的心。
三個月后,郭露紅接到了吳雙澄的電話。吳雙澄說,郭老師我來接你,我在樓下。那么不容商量的口氣。郭露紅只好撥拉了一下頭發(fā)匆匆出來。吳雙澄站在樓下,背陰處的風翻卷著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是冬天了,她穿著米色的風衣,里面是大紅的羊毛裙,長長的,一直拖到了腳踝上。吳雙澄整個人看上去很亮麗,卻又給人蕭索的楓葉,荻花秋瑟瑟的感覺。她好像更瘦了,穿著高跟皮靴,顯得瘦而高。她說我直接從公司過來的,現(xiàn)在咱們?nèi)ノ壹摇?/p>
吳雙澄的家在臨河的一個花園小區(qū),環(huán)境不錯,安靜干凈。郭露紅是第一次來,但她實在打不起精神跟吳雙澄聊點什么時候買的房子呀房價多少呀等等的家常。吳雙澄也沉默了一路,她的神色,郭露紅一看就懂。她是知道老師家里的事了。
進得門來,是一個很舒適明亮的家。每一處小擺設(shè),每一個角落,都不經(jīng)意地散發(fā)著一種溫馨的氣息,郭露紅暗暗感嘆吳雙澄的能干。心想娶她的男人是一個怎樣的人呢?然后就想起自己的家和男人。無處排遣的疼痛,又開始嚙噬她的心。
吳雙澄端來一碗餃子湯,餃子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吳雙澄端到她的手里說:“郭老師你吃?!睕]有虛套的熱情,沒有水果飲料的應酬,她就那么快快地做了一碗餃子湯,端到了她的手里,貼心貼肺。郭露紅的眼淚流下來了。就著苦苦咸咸的淚水,她一口一口地吃完了餃子喝完了湯。
吳雙澄坐在窗前的椅子上,久久地沉默著,沉默著。她好像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知道該不該說話。郭露紅看著她,一點點看回到了過去。動作麻利漂亮能干的吳雙澄不見了,吳雙澄又成了當年那個蒼白的臉上大大的眼睛、靈氣四溢卻顯得局促不安的女孩。
終于她說話了。她說:“郭老師,請你給自己,給他,留一條后路?!?/p>
郭露紅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吳雙澄。她其實特別想和吳雙澄聊聊,把發(fā)生的一切都告訴她,把心里的苦水倒給她。她信任吳雙澄,知道吳雙澄是真正疼惜她和嚴青這個家的人??蛇@么重大的變故,發(fā)生得如此突然的事情,連她自己都理不出個頭緒。她多少天來神思恍惚,不知道這一切是否真的發(fā)生。昨天夜里,她從夢里醒來,看著半張空空的床,一時間都想不起嚴青去了哪里。三個月了,她沒在人前掉一滴眼淚,她怕自己一旦哭出來就會全線崩潰??蛇@會兒,她再也撐不下去了。她張開嘴,卻說不出一句話,巨大的傷心怨屈像電流穿過身體。她被疼痛所籠罩,所覆蓋。她哭著倒在沙發(fā)上。
吳雙澄坐在那里,靜靜的,靜靜的,像睡著了一般。臉白得像一張紙。她突然間變老了,眼睛深深幽幽地陷進去了。
“不是我不留后路,是他把我逼到了絕路上,沒有后路了。”郭露紅終于說。
“他同意離婚?”
“他不同意離婚,可是他也不同意和那個學生分手?!?/p>
“他讓你忍著,讓你不干涉?”
“是的,可我不能。而且,最后那學生也不忍了,人家也逼他。所以,他同意離婚了?!?/p>
“所以,他同意離婚了。”吳雙澄一字一頓地重復了一遍。
“他離婚后肯定不想再呆在這兒了,也呆不住了。你知道,依他現(xiàn)在在學界的聲望,那邊的好大學他是隨便可以進去的。他那個學生,當然她也……”
“別跟我提那個女人?!眳请p澄突然打斷了郭露紅。郭露紅怔了一下,兩個人陷入了無底的空洞的沉默中。
“就這么定了,不可挽回了?”吳雙澄又問。
“定了?!?/p>
“他在哪里?”
“他們在做離開的準備,他已不住在家里了。我們后天去辦手續(xù)。他肯定學校里有很多事情也要處理?!?/p>
吳雙澄站起來,慢慢地過來,慢慢地坐到郭露紅的身邊。她們第一次挨得這么近。郭露紅看著吳雙澄,吳雙澄看著郭露紅。
“告訴我,郭老師,你恨他嗎?”
“恨。”郭露紅想都沒想說,“我恨!恨到寧愿他死,也不愿看著他和那女人一起走?!?/p>
“死?”吳雙澄一時無語,片刻后她問,“只要他回來,只要他跟她斷,你就能原諒他?”
“是的。只要他和她斷,就能原諒他。剛開始時,我以為自己永遠都不會原諒,我以為尊嚴高于一切??墒呛髞?,我懂了,其實愛一個人是沒有尊嚴的。我可以不要尊嚴?!?/p>
吳雙澄不再說話,吳雙澄用柔軟的紙巾輕輕為郭露紅擦去劃過臉頰的串串淚珠。郭露紅猛地抓住吳雙澄的手,呻吟般地喊:
“可是,就這樣都不行,他不和那個女人斷。他說兒子房子都留給我了,他說他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給我了,我應該放過他?!?/p>
“他說他把一生最好的時光都給你了?”
“嗯。”
“可是,你一生最好的時光又給誰了?”吳雙澄突然甩開郭露紅的手,猛地站起來。她的聲音因過分激動變得嘶啞了,她悲憤地搖著頭,淚水噴涌而出?!翱墒牵乙簧詈玫臅r光又給誰了?我們一生最好的時光到哪兒去了?。俊?/p>
郭露紅也站起來,她深深地看進吳雙澄的眼睛里去。兩個女人,終于冰雪般透明地站在彼此面前。十二年的時間,像不可抗拒的浩蕩的風,呼呼地從她們中間穿過。
六
“嚴老師,你要茶還是飲料?”吳雙澄微笑著問對面的嚴青。
“來杯綠茶吧?!?/p>
茶館的小包廂里,棗紅色的沙發(fā),桌上放著一只藍色花瓶,里邊插著一枝干花。墻上的裝飾畫,畫里一個柔媚的傣族少女,正對著河水梳頭,一襲白衣裙在流水底下閃爍不定,飄忽無形。
“這兒環(huán)境不錯,沒想到你會請我喝茶?!眹狼嘤H切喜悅地看著吳雙澄。
吳雙澄也淺淺地笑著,她說:“我請你到這兒來,是因為我覺得你現(xiàn)在可能很習慣這樣的地方。”
吳雙澄今天穿著白色毛衣,長發(fā)披在肩上,在嚴青眼中,她一直就是這樣的打扮,一直是清純的女孩,從未長成一個女人。她唇邊的笑紋,和畫上的傣族女子如出一轍。哦,似乎和畫中人有什么淵源來著。
“昨天我見過郭老師了,她說你們明天辦手續(xù)?!眳请p澄說。
“哦,”嚴青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
停了一會兒,吳雙澄又問:“老師,可以回頭嗎,能回頭嗎?”她的聲音輕輕的,怕驚著自己似的。同時,心咚咚地跳起來,像當年一樣,在他的面前,聽著自己的心跳。
“不能了?!眹狼嚅L長地嘆息了一聲,一口一口地啜著茶水。
“為什么?”
“很多事,一時說不清??傊级?。”
“你也不顧及兒子了?”
“兒子跟著她,會很好。兒子將來會有自己的生活,他會理解?!?/p>
吳雙澄端起桔子汁,她覺著自己的手在顫抖?!皟鹤痈?,當然很好?!彼f,“你以后還會有兒子。你和一百個女人可以有一百個兒子。可郭老師無論將來怎樣,她這輩子就這一個兒子了。”
“吳雙澄,是她讓你來討伐我?”嚴青的聲音里有著很重的痛苦。
吳雙澄笑了,“哪里的話,老師。我今天約你出來,郭老師她并不知道?!?/p>
“你的女兒呢?”
“很好。許多人寵著她,我讓她學琴,她就煩我。她說就數(shù)媽媽對她苛刻了。”吳雙澄的手開始抖。她放下杯子。
“你老公呢?”
“調(diào)來了,調(diào)到市第一醫(yī)院了。離家不遠,每天能接送孩子。”
“這就好,一切都算是安定了。”
“是的,現(xiàn)在,一切都算是安定了。”兩個人沉默了,一種很默契的沉默。
吳雙澄抬起頭又笑了,用一種很輕松的聲調(diào)說:“老師,你還記得那個正月十三吧?我就那樣貿(mào)然地敲開你家的門,看見了講臺下的你,和你的妻子,和你們七彩的燈?!?/p>
吳雙澄轉(zhuǎn)動著杯子,“其實,元宵節(jié)那場演講是我組織的,因為還有很多同學沒有返校,就是一個小型的聯(lián)歡派對。再說了,一個小小的演講稿我也沒必要去征求您的意見,又不是畢業(yè)論文?!?/p>
吳雙澄用吸管去戳杯底,“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家,你的妻子。關(guān)于你的家,你和你的妻子,我有過無數(shù)種想象,但唯獨沒想過那樣一種場面,滿地花花綠綠的紙屑,她手上拎著一串七彩的燈籠。那場面讓我身上一陣熱一陣冷,嗓子哽得說不出完整的話。我覺得自己笨,手腳都沒處放,覺得自慚形穢,所有曾有過的一些夢在那種情景里紛紛土崩瓦解。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啊,七彩的燈映著你妻子的笑,那笑是從心底到臉上蕩開的一圈圈幸福的漣漪。”
吳雙澄看見嚴青的眼睛亮亮地盯著自己,她聽見嚴青說:“啊,真想不到,你記憶力這么好。有些事情,連我都記不起了。”
吳雙澄說:“我也沒想到會是那樣,完美得那樣霸道,不留絲毫余地。你的妻子,我看一眼就知道是怎樣一個女人。那時雖然我年輕,閱人太少,但我知道您愛慕的是什么樣的女人。郭露紅便是。她留著男孩子樣干練的短發(fā),小巧的臉龐,一對細長的黑眼睛閃著智性的光芒,薄薄的嘴唇說話時很靈活地動著,不說話時便靜靜地抿開了燦若春花的笑,照亮了她身邊的每一個人。世上有漂亮嫵媚的女人,有聰明能干的女人,但郭露紅是個明亮的女人。我在第一時間想到了明亮這個詞。是的,她就像一屋子的好陽光,有深邃的底蘊,又有通透的清澈。她該是女人中的極品。就是她,就是她。除了她,誰還能是老師您的妻子?”
“吳雙澄,你說得很感人,你的感受比現(xiàn)實更感人??墒?,你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嚴青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的聲音里有明顯的不安。
“那串七彩的燈籠就這樣降落在我的膝蓋上,輕輕的,輕軟的。多么完美精致的燈籠,我甚至不敢伸手把它拾起,我怎么敢怎么配去抓那么美的東西?你知道嗎,我是在怎樣一種心境下從你家落荒而逃的?我在走出門的那一瞬間,狠狠抹去了噴涌而出的兩行淚,就像用橡皮擦擦去了寫錯的字,擦去沒來得及開的花季、拙劣倉促的青春、落荒而逃的初戀?!眳请p澄笑了,連自己都能感覺出嘴角的冰冷和凄楚。
嚴青呆呆地看著吳雙澄,臉上是第一次見到她似的表情,稍頃,他的嘴角向一邊咧起,不自然地笑了一下。這也是吳雙澄熟悉的,在心里溫習過無數(shù)次的笑。
“我要給你講一個親吻的故事。一個親吻的故事,關(guān)于一個女人的初吻的故事,你要聽嗎?”吳雙澄深深地凝視著嚴青,嚴青也沉默地看著她。四目相對,就像當年在那間大大的教室。吳雙澄從嚴青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正在迅即老去的、逝去的、時間中的自己,凄絕的、無法挽回的自己。
“老師,你還記得我當年曠過你的課嗎?”
“不記得。我只記得你聽課認真,寫的作業(yè)有意思。說實話,教了那么多學生,像你一樣有才華的學生我也就遇見過一兩個??赡愫髞硪膊辉趺磳懥恕!?/p>
“可我,曠過你的課,你想知道為什么嗎?”
“為什么?”
“因為我愛你?!?/p>
吳雙澄說出了原以為這一生都不會說出的三個字。她以為她會說得很艱難,很艱難,以為說出這三個字時她會失聲痛哭,會莊嚴肅穆,會百感交集。這三個字就是她的一生,說出這三個字的過程,應該是一個古老神圣的儀式??涩F(xiàn)在就這么容易地輕易地,這三個字就從她口里說出來了。她猝不及防,又早有所料。她坐在那里,空空的。
對面,是嚴青驚愕的復雜的難以形容的眼神。
“你還記得我們寫畢業(yè)論文你選了我的事嗎?后來我的論文參加了大學生優(yōu)秀論文答辯。我答辯時,才說了兩句話,嗓子就嘶啞了,完全失聲。你為我打圓場,說我一直在感冒,可你的眼睛里全是失望。”
“我沒有感冒。我一貫伶牙俐齒,從不怯場。可只要你在,我就說不成話,因為我愛你。”吳雙澄逼著自己說下去,“你還記得我快畢業(yè)離校時,你到宿舍看過我一次嗎?我正在洗頭,我頭上頂著白花花的洗發(fā)沫,有人敲門,我以為是隔壁的,反正男生又進不了女生樓。我大聲喊,進。結(jié)果一抬頭,你站在我面前,你記得我當時的樣子嗎?”
嚴青不回答。嚴青的目光像一泓潭,太深太遠,打撈不出太多的表情。
“我當時就急哭了,我不知道是先洗凈頭發(fā)跟你說話呢,還是就那么招呼你?我整個人都傻了。我滿頭洗發(fā)水的泡沫,漲紅了臉,站在你面前,說不出一句話。你也被我弄得不自在,你就走了。你說這兩本書我送給你,你好好看看,或許對你的創(chuàng)作突破有幫助。你放下書走了。你還記得那兩本書嗎?”
“不記得?!?/p>
“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另一本是《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p>
吳雙澄看見嚴青的茶已經(jīng)喝干了,茶葉堆積在杯底,但他還是端起來在唇邊抿了一下。他的眼睛在游移,在躲避。
“茨威格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一個男作家在41歲時收到了一封來信,一個他早已忘記的女人,默默愛著他十幾年,為他生下孩子。女人獨自撫養(yǎng)孩子,她并不孤獨,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的人生應該是無悔的。她勇敢、自尊、倔強,那份倔強讓她不肯告訴他真相,直至死。她才在臨終時給他寫信,告訴他說:‘我的生命是在13歲時開始的,那一年,我認識了你,你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你的門正對著我的家門。大家都敬重你,因為你是個作家,風趣雅致,只有25歲。我把我少女的全部精力用來窺視你的生活,那是我最大的樂趣?!?/p>
“我也喜歡那個故事,我覺得這其實就是愛情的最高境界?!眹狼嗾f,他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明朗。
“可在最高境界里,那個愛著的人往往連最低的心愿,最可憐的一點要求,都得不到實現(xiàn)?!眳请p澄說。吳雙澄對著嚴青笑,一個完全走過來的人應該有的那種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笑。
“你一直夸我,說我寫的東西很美,就是那篇‘我是你千年放生的白狐,我常常在心里讀給自己:‘美人魚還未出海,我等你從荒涼中浮起來。等你從礁石背后浮起來。等你從雕欄的故國浮起來。我在陽臺上練習飛刀,箭矢沒墻二寸,尾翎顫顫巍巍。這一生到最后,要讓它只剩下我倆的故事。在綢緞里。在繩索里。在花香里。在墻里。可是,這故事最譏諷的一面是,在我穿著白色裙子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在全系朗誦比賽上很出風頭的時候,你都沒來,偏偏在我頂著滿頭滿臉洗發(fā)泡沫的時候,你來了?!?/p>
“還有另一段‘白狐的痛楚,時間到了。我把我的心臟取出,放在你手上,地上淌了一攤青血。綠衣垂地,閃著幽光。我乳房上灑滿月色,透體通明,彌漫著青草香。我咯咯笑著,細牙一咬,說,哥哥,把我的心帶著,上輩子,我欠你的,都還你了?!?/p>
“雙澄,時光不能倒流,這些都不必再想了?!眹狼啻驍嗔藚请p澄喃喃的低語,“我想說的是,雖然我不知道你的故事,可我一直看重你,喜歡你,也沒有忘記過你。這也是一種很難得的感情。你知道嗎,你能理解嗎?”嚴青突然有點激動,他的眼里是看得見的很多的愛惜。
“我知道。“吳雙澄平靜地回答。
“可知道又能怎樣呢?”吳雙澄說,“你和郭老師頭碰頭蹲在地上糊七彩的燈籠,多么美的畫面。你們七彩的燈是那么美,在那些紙糊的燈籠前我像一個溺水的人,在永不復返的昨日之汪洋中撲騰著,撲騰著,沉下去,沉下去?!?/p>
吳雙澄接著說,“那七彩的燈,毀了我的一生??涩F(xiàn)在,你,你卻撕碎那些燈籠,你毀了我們大家?!?/p>
“吳雙澄,你在說什么?什么燈籠,什么撕毀?”嚴青不解地問。
吳雙澄喝了一口剛叫上來的檸檬汁,狠狠地喝了一大口,一下子喝下去大半杯。“老師,你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是從沒被人親吻過的女人。我嫁了人,生了孩子,可我從沒和人親吻。因為我愛你,我把一個女人一輩子第一次的吻,留下來給你,守著它。你知道一個結(jié)了婚的女人,守著這個吻是多么可笑,多么不容易??晌揖瓦@樣做了。我以為我會一直守著它,到死。但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同了。在你馬上要成為第二個女人的丈夫之前,我想了結(jié)我這個心愿,我不愿意屬于我的東西一次又一次被別人奪去,也不愿意做個一輩子都不能被愛人親吻的女人。現(xiàn)在,老師,我只是想要你親吻我一次?!?/p>
嚴青斜倚在沙發(fā)上的身子繃直了。他看過來,他眼睛里是怎樣讓吳雙澄心碎的光芒啊。那光芒,終于照亮了溫暖了吳雙澄生命中亙古的黑暗和寒冷。嚴青,他就這樣久久地凝視著吳雙澄。他的目光不是拒絕,不是憐惜,也不是感動,而是懂得。那是一顆心靈,對另一顆心靈的懂得,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懂得。
吳雙澄知道,嚴青始終在那兒。一直以來,就在那兒。他一直等著吳雙澄長大,等著她去那個校園見他?;蛘?,他來找她。她相信他們前世有緣,無論她離開了多久,走了多遠,他總會來找她,而且最后總是能找著。
現(xiàn)在,在人海茫茫中,隔著十二年的時光,他們終于互相找著了。
嚴青站起來,在吳雙澄的視線里,像電影慢鏡頭般地站起來。吳雙澄也站起來。他們看著對方的眼睛。吳雙澄覺得又一個十二年都過去了,嚴青才伸出手臂把她摟進了懷里。他那么小心,好像她是玻璃器皿,一不小心就會碰碎。他是那么激動,好像要爆炸似的,好像要把自己所有的熱力擠出來給她。他的擁抱越來越猛烈,以至于弄疼了她。然后,然后他松開手臂,用雙手輕輕地捧住了吳雙澄的頭,吳雙澄的臉。他輕輕地,輕輕地,那么虔誠,那么柔情,那么小心,那么狂野地吻住了吳雙澄的嘴唇。
吳雙澄閉著眼,笑,笑出一臉的淚水。她不知道人在極致的幸福中應該如何表達自己。她是沒被人吻過的女人,這是她的初吻。關(guān)于這個吻,她想象過千萬種姿勢,千萬種情態(tài),千萬種感受??涩F(xiàn)在,她真的被吻著,一個等了一萬年的吻。
鮮血從嚴青的小腹部滲出,汩汩地流出,流出……
吳雙澄不松開嚴青,不讓他的身體倒下去。她聽不見嚴青嘴里發(fā)出的那一聲叫喊,那一聲撕裂了她的生命的叫喊。她看不見他最后的表情。她只是用自己的身體,支撐著他轟然倒塌的身體。她只是不讓他的唇,離開她的唇。
她要這個吻一直持續(xù),直到生命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