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宋詞的愁與思

王毓容 鄭厚權(quán)

宋詞,不愧是我國文化遺產(chǎn)中的瑰寶,許多名篇膾炙人口,千古傳唱。閱讀宋詞常被其藝術(shù)魅力所陶醉。宋詞抒寫的是個人的遭遇、家國的不幸,愁思是其永恒的主題。詞人述說自己的愁思無不感情真摯,動人心弦。要領(lǐng)略宋詞的幽深情韻,就要把握宋詞在表達人物情感世界和細膩的情緒變化上獨特的藝術(shù)。只有熟諳之,才能真正潛入宋詞特有的藝術(shù)境界。那么宋詞在愁與思情感抒發(fā)方面有哪些特征呢?

一.我情注物,物移我情。

我情注物,物移我情。這概括了詞人與感發(fā)詞人并被詞人加以敘寫借以傳達情感的外物的關(guān)系。宋詞抒發(fā)愁情不乏直抒胸臆,如范仲淹的“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御街行》),柳永的“慘愁顏、斷魂無語。和淚眼、片時幾番回顧。傷心脈脈誰訴”(《鵲橋仙》),李清照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都是以淺近的詩語直抒愁情。但宋詞中抒發(fā)愁情更多的是借助于外物。詞人創(chuàng)作“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他們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外物之上,“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這就是“我情注物”。如:

晏殊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女主人公以我觀物,“我情注物”,使客觀事物也染上我的主觀色彩,菊愁蘭泣就暗示出主人公的愁苦,這是以悲景寫愁。又如辛棄疾《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這三句是寫山,放眼望去,那層層疊疊的遠山,有的像美人頭上的玉簪,有的像美人頭上螺形發(fā)髻,可這些只能引起詞人對喪失國土的憂愁和憤恨。寫遠山“獻愁供恨”,實際上是詞人看見淪陷區(qū)的山而引起愁與恨,詞人移情入景,讓本是無情之物的山也懂得獻愁供恨,人的愁與恨就可想而知了。再如辛棄疾的“晚日寒鴉一片愁”(《鷓鴣天》),本沒有感情的“晚日”、“寒鴉”在剛送人歸來的女主人公眼中就成了“一片愁”了。南宋范成大有一首詞《眼兒媚》寫他在江西萍鄉(xiāng)道上臥輿中困甚,小憩柳塘,“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紋愁,溶溶泄泄,東風無力,欲皺還休?！痹~人用春水比喻“春慵”的情態(tài),這春慵令人難以抵制,無法排遣?！俺睢弊謩t寫出此時內(nèi)心的感受。我們從中可以隱約看出他深藏的內(nèi)心世界,這淡淡的哀愁,正是作者官場失意的反映。

詞人的情感因外物的刺激而生發(fā)、移易,特定的景、物、人、事與詞人的情感相應(yīng)合,將詞人引入更強烈、更深刻的情感體驗過程,所謂“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這就是“物移我情”。如“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柳永《卜算子慢》)本來心頭有“恨”,才見“滿目敗紅衰翠”生“愁”?！芭f恨”難忘,“新愁”又起,所以叫做相繼。李清照《孤雁兒》:“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與誰同倚?！秉S公度《卜算子》:“愁共落花多,人逐征鴻去?！币月浠ㄒr離愁,愁上加愁;以征鴻配行客,離別氣氛更濃。不難看出離別之情,離愁之苦。

宋代秦觀的“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浣溪沙》),融情于景,情景相生,飛花細雨之中,分明可見那點點愁情。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欣賞宋詞過程中我們要抓住宋詞的抒情性特點,用情感的眼光去觀照欣賞對象,獲得一種“以身體之,以心驗之”的親歷性感受,這樣就能很好地把握詞境,獲得充分的審美愉快。

二.具象為主,化虛為實。

宋詞中寫愁往往運用比喻、擬人、夸張等修辭手法,將愁思與丁香、芳草、細雨、飛絮、春水等聯(lián)系起來?；摓閷?使本來抽象不可觸摸的愁變?yōu)榫唧w可感之物。比如賀鑄的《石州慢》:“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憔悴一天涯。兩厭厭風月?！卑殉钏寂c丁香聯(lián)系起來?！坝比?由唐李商隱《代贈》“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東風各自愁”詩句化出,而改敘述為問答,更覺搖曳生姿。

芳草在古代文人的筆下,是別情的誘發(fā)物,如宋代石延年《燕歸梁春愁》“芳草連年惹恨幽”。芳草也是愁的代名詞。南唐詞人就把草與愁思聯(lián)系起來,馮延巳的《南鄉(xiāng)子》“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把少女的愁與恨化為具體可感的藝術(shù)形象,產(chǎn)生悠遠的意境。以草喻恨,南唐后主李煜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宋代詞人以草喻愁思更是不勝枚舉。如寇準的“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庸將照。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踏莎行》),筆觸細膩,沉郁多情,將一個女子思念久別未歸的心上人的心情寫得逼真感人。林逋的“又是離歌,一闋長亭暮。王孫去,萋萋無數(shù),南北東西路?！?《點絳唇》)離歌唱罷,故人遠去,唯有滿地春草,恰如無盡的別恨離愁,遮斷了縱橫阡陌。范仲淹的“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蘇幕遮》),謂離愁好像追隨芳草遷延而去,直至斜陽外無窮無盡處。秦觀的“倚危亭,恨如春草,萋萋剗盡還生?！?《八六子》)突出芳草是鏟不完、除不盡的離恨。柳永晚年遠離帝京,永別知音,游宦乏味。詞中頗有漂泊之感,多哀楚之聲。如“舊賞輕拋,到此成游宦。覺客程勞,年光晚。異鄉(xiāng)風物,忍蕭索、當愁眼。帝城賒,秦樓阻,旅魂亂。芳草連空闊,殘照滿。佳人無消息,斷云遠?！?《迷神引》)描繪芳草無邊,殘陽夕照。佳人杳杳,白云遠逝。

李清照《點絳唇閨思》:“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連天芳草,望斷歸來路?！蔽ㄒ娺B天芳草,不見遠行未歸的意中人,望眼欲穿的的女子愁情何許深何許重何許濃不言自明。

除了芳草,詞人較多地將愁思與雨聯(lián)系起來。比如:王嬌紅的“夜長人靜,贏得許多愁?？諔洰敃r月色,小窗外,情話綢繆。臨風淚,拋成暮雨,猶向楚山頭。”(《滿庭芳》)又如陶氏的“與君別,情易許。執(zhí)手相將,永遠成鴛侶。一去音書千萬里。望斷陽關(guān),清淚如秋雨。”(《蘇幕遮閨怨》)朱敦儒的“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水龍吟》)詞人謂己只有在茫茫水面上,悲吟諸葛亮愛好的《梁父吟》。詞作反映了高宗小朝廷放棄南京,倉皇逃往杭州,輾轉(zhuǎn)避難于海上的艱危時勢,悲憤哀切之情溢于言表。李清照《青玉案送別》“如今憔悴,但余雙淚,一似黃梅雨”,詞人以黃梅雨來作比,重在強調(diào)流淚之多、時間之久,沉浸在如此凄苦的情景中一時難以自拔。淚流不止的形象比“人比黃花瘦”更增添了厚重的悲情。南宋詞人劉仙倫痛感中原淪喪、報國無門,慨嘆權(quán)奸誤國,“倚筇長嘆,滿懷清淚如雨”(《念奴嬌》)。詞人想到國事,拄著筇杖長長嘆息,憂思難平,淚如雨下。使我們看到了一位愛國者的赤子之心。

以水喻愁思的如歐陽修的“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踏莎行》),抽象的感情變成了具體的形象,形象地寫出了愁之多、愁之長。秦觀“古之傷心人”(馮煦《蒿庵論詞》),詞中浸透淚水愁恨,《江城子》云:“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睗M江都是淚,其淚可謂多,其愁可謂大矣。秦觀還由季節(jié)的更替想到自己的遭際,日邊夢斷,朱顏難留。政治理想和冷酷現(xiàn)實間充滿矛盾,詞人歷盡人生坎坷,滿腹怨憤,直接以 “海”來喻“愁”:“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千秋歲》)愁之深廣、境之凄厲如此。

女詞人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春晚》),則寫有形之舟載不動無形之愁,形象地道出了愁之多、愁之重。辛棄疾《念奴嬌書東流村壁》“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比ツ晗e的舊恨,已如流水之難盡;今日重訪不見的新恨更如亂山云疊,令人如何忍受。這些都化無形之愁與恨為有形之物。又如戴復古妻的《祝英臺近》“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也是以形象化處理,使抽象的愁多變成具體之物。

詞家借助鮮明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來表現(xiàn)離愁。王月山《齊天樂》中寫道“閑愁似線,甚系柔腸,不堪裁剪”。離愁別恨竟如“剪不斷、理還亂”的線樣時時縈繞心頭,令人無法排遣。此處襲用李后主以線喻愁,以愁思如線,系損柔腸為喻,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張先“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一叢花令》)離愁的紛亂,恰如隨風飄拂的柳絲,情與景巧妙結(jié)合,而且抽象的感情形象化了。柳絲繚亂,已惹離愁,何況飛絮蒙蒙,漫天無際,更是惱人。柳永《傾懷》:“何人月下臨風處,起一聲羌笛?離愁萬緒,聞岸草、切切蛩吟如織?！苯璧崖曇允懵脩?以“蛩吟似織”烘托離愁?！霸噯栭e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青玉案》),賀鑄寫愁用設(shè)問,以比興作答,以“煙草”、“風絮”、“梅子黃時雨”來烘托“閑愁”,“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鶴林玉露》卷七),含蓄地寫深寫透了閑愁。

三.對面著筆,反面托起。

宋詞中抒發(fā)愁思常用曲筆藝術(shù)。詩人不直抒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而是從對方著筆,展開聯(lián)想和想象,借對方來寫自己,表面上看是寫對方,而實際是通過對方來反照自己?！霸姀膶γ骘w來”使詞作有了跨越時空的藝術(shù)張力,讓讀者在無窮的想象中獲得美的享受。如柳永《八聲甘州》:“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xiāng)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凝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詞人從自己的望鄉(xiāng)想到意中人的望歸:她不但“妝樓凝望”,甚至還“誤幾回天際識歸舟”,望穿秋水之際,對自己的遲遲不歸已生怨恨。本是自己望鄉(xiāng)、懷人、思歸,卻從對面寫“佳人”切盼自己回去。如此著筆,不僅將懷人之情迂回反復、淋漓盡致地抒發(fā)出來,而且把本來的獨望變成了雙方關(guān)山遠隔的千里相望,見出兩地同心,俱為情苦。

再如蘇軾《沁園春》:“凝眸?；谏蠈訕?。謾惹起新愁壓舊愁。向彩箋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須知道,這般病染,兩處心頭?！毕日f主人公如何寫情書,如何密封,如何秘密投寄。再料想對方接到情書,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主人公從自身的相思,設(shè)想對方的相思,寫了對方的相思,反過來,更增添了自身的相思。

又如周邦彥《蘇幕遮》:“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痹~人旅泊長安,有鄉(xiāng)關(guān)之思?！拔逶聺O郎相憶否”句,不言己思家鄉(xiāng)友朋,卻寫漁郎是否思念自己,這是從對面深一層寫法。另周邦彥的《風流子》:“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咽,愁近清觴。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詞情由己思人轉(zhuǎn)為寫人思己。懸想伊人晚妝停當,待月西廂,正思念、盼望自己。寫出了封建禮教禁錮下情侶欲見不得見的悵恨,思極恨極,不尤人而怨天,表現(xiàn)了至情至性之思。

張元干的“春水迷天,桃花浪、幾番風惡。云乍起、遠山遮盡,晚風還作。綠卷芳洲生杜若。數(shù)帆帶雨煙中落。傍向來、沙觜共停橈,傷飄泊。寒猶在,衾偏薄。腸欲斷,愁難著。倚篷窗無寐,引杯孤酌。寒食清明都過卻。最憐輕負年時約。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滿江紅·自豫章阻風吳城山作》)結(jié)末“想小樓終日望歸舟,人如削”,顯然化用柳永《八聲甘州》“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詞意。如果說柳永詞中的“誤幾回”更覺靈動,那么這里的“人如削”就更能傳神。詞中從對方著筆。本來是自己思歸心切,卻說佳人在小樓里終日癡望希望自己歸來。這出于想象,是虛寫,更展示了作者急切回去的心情,但運用了“終日望歸舟,人如削”這樣細致的情節(jié)描寫,不僅化虛為實,而且把埋藏內(nèi)心的思歸意蘊充分刻畫出來。

劉公坡《學詩百法》中說:“蓋從反面托起,較之正面意味倍深?！笨梢姟霸姀膶γ骘w來”這種突破常規(guī)思維的藝術(shù)手法更能多方面表現(xiàn)人物感情。

綜上所述,宋詞寫愁是借助外物,我情注物,物移我情,把愁具象化。寫思往往從對面著筆,運用反面托起的手法。而我們閱讀宋詞時就要掌握詞人情感抒發(fā)的規(guī)律和方法,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發(fā)揮自己的情感體驗?zāi)芰?進入文本構(gòu)建的情感世界,很好地把握詞境?！安偾髸月?觀千劍而后識器”,從而達到較高的文學藝術(shù)鑒賞境界。

主要參考文獻:

[1]王先霈,王耀輝主編,文學欣賞導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

[2]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

[3]舒紅霞:女性審美文化—宋代女性文學研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

王毓容,江蘇省連云港高等師范?？茖W校初等教育系副教授,主要從事古典文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鄭厚權(quán),江蘇省海州高級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