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跟著后爸來到我家的。媽讓我叫她姐姐。
她高高的個子,身材特別好,可穿著卻土得掉渣。我爸爸礦難死了,她很早就失去了媽媽;她爸不久前也當(dāng)了井下工人,為的就是讓她到城里條件好的學(xué)校讀書。父女倆來到我家門口的時候,我低著頭,不肯開口。
媽嘆息著看著我,眼睛里流露出哀求。后爸搓搓手,憨厚地對媽笑笑:“別為難孩子了?!?/p>
看我沒開口,她局促不安地看著我,目光里流露出理解與寬容。
家里地方小,后爸買了一張有上下鋪的床放在我的屋里。她個子高,爬上鋪困難。我想睡上鋪,可媽沖我使眼色,不讓我說話。
冬天漸漸來到了,氣溫下降得很厲害。媽拿著家里唯一的鵝毛褥子,猶豫一下,看了她一眼,可還是鋪在我的床下。她扭過頭,后爸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頭沖他爸微微笑了。那一瞬間,我覺得媽媽有點過了。
家里添了人,我特別不習(xí)慣??粗吧暮蟀郑蚁肫鹆擞H爸。一次夢中哭醒,我看到她坐在我的床邊。
“我媽剛死那會兒,我也像你一樣。”她溫柔地用毛巾幫我擦臉上的淚水。這一次,我沒拒絕她,可還是不肯跟她說話。
她被分到了我們班,這也是媽的主意。我性格內(nèi)向,平時不喜歡說話,很少與同學(xué)來往。我爸死后,媽唯恐我有什么閃失,總想找個人照顧我。
媽給她買了幾件城里女孩的衣服,她笑著接過來,一個勁兒地謝謝。媽的臉上很不自然,和我相比,她的衣服太土了。
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可我?guī)缀醪桓f話。她不在意我的態(tài)度,每天都跟在我的身后一同上學(xué)?;氐郊遥龘屩鴰蛬寢屪黾覄?wù),從來不讓我伸手。她對媽說我是嬌小姐,身子弱,干不了重活。媽笑著附和她,可我知道媽是疼我,不想讓我干活。其實他們父女都是老實疙瘩,后爸每天的活兒很重,工資全交給媽,卻從不抱怨。媽把我爸的賠償金牢牢地攥在手里,對后爸只字不提。我知道媽的心思,媽是想用那錢供我上學(xué)。
她聰明好學(xué)?;鼗乜荚嚩际侨嗟谝幻?,而我只能屈居第二名。我不服氣,暗暗跟她較勁兒。幾次較量后,我不得不承認(rèn),她的智商確實比我高出很多。
高三那年,我喜歡上了班里那個很酷的男生。得知那個男生喜歡另一個女生時,我沖動地給那個男生寫了一封情意綿綿的情書,悄悄地放到了那個男生的書桌里。
那個男生看完了信,驚訝地看著我,哈哈大笑起來,隨即把信摔在了地上。
我羞愧得無地自容,撿起了信,痛哭失聲。她從外面回到教室,問清了緣由,沖到了那個男生面前,聲音不高卻寒氣逼人:“道歉!給我妹妹道歉!”
那個男生態(tài)度很傲慢:“不!”
她猛然揚(yáng)起手,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了那個男生的臉上。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怒不可遏的樣子!那一刻,我想開口叫她姐,可還沒說出嘴,眼淚就化成了河。
羞辱感如死亡一樣牢牢地抓住了我,我不敢再去學(xué)校。我害怕同學(xué)的眼光,害怕大家在我的背后指指點點。媽媽看著賴在床上的我,哭著求我。后爸來到了我的床前,想開口可又搖搖頭。
她把后爸推出了屋子,粗暴地掀開我的被,一下子把我拉了起來,命令我媽給我穿上衣服。接著她拿出梳子,三下兩下就把我的頭發(fā)梳好,然后把我的書包背在她的身上,領(lǐng)著我往學(xué)校走。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原來那種反感和厭惡不知哪兒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她的依賴,我覺得她就是我的親姐姐。
那個男生終于在同學(xué)們和老師的干涉下向我道了歉,可我卻淡然了。經(jīng)歷了這場戀愛風(fēng)波,我成熟了許多。以后的日子,雖然我還是不叫她姐姐,可我有的她也不能少,這是我對媽下的通牒。
我們同時考上了一所異地大學(xué)。高考結(jié)束。我計劃著跟姑媽去北京玩,可她跑到飯店當(dāng)臨時工,說是給自己掙學(xué)費??粗刻炱>氲臉幼?,我很難過,就跟媽商量,想讓媽拿出我爸的賠償金供她上學(xué)。媽堅決不同意:“不行!那是你的學(xué)費和嫁妝。”媽的堅決讓我的眼睛發(fā)酸。為了我,媽寧愿背上自私的壞名聲。
臨行前,她送我上車?;疖囬_動時,她對我喊:“妹,放心玩,家里有我呢!”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突然有種想叫她姐的念頭,然而,我還沒開口她就遠(yuǎn)遠(yuǎn)地成了一個黑點。
為了她的學(xué)費,后爸回老家農(nóng)村去湊錢。夏天屋子熱,我媽開窗睡覺,著了涼,昏昏沉沉中摔倒,腦袋碰到了桌子角。
電話打到她工作的飯店,她立即趕回家把媽送到了醫(yī)院。媽腦出血,急需搶救。她跑到飯店,在她的苦苦哀求下,飯店老板伸出了援手。
旅行歸來,跟著姑媽回家時,只有媽一個人在家。媽告訴我,后爸用她的學(xué)費錢救了媽。媽能這么快康復(fù),全憑她的精心照料。
姑媽哭了:“嫂子,兩個都是親女兒啊!”
媽也哭了,連連點頭。感動的潮水一浪接一浪涌過我的心頭,我向媽伸出了手,媽遞給我一個存折。
那天晚上,一家人團(tuán)聚了。我打開了旅行袋,拿出姑媽事先幫我給后爸買的刮胡刀,小聲地叫道:“爸!”
后爸眼睛紅了,接過刮胡刀卻不說話,只是笑。兩年來,我跟后爸只說了這一句話。
我又把一件漂亮的裙子遞給她,脫口叫道:“姐,給你!”
她笑了,沒接裙子,突然抱住了我,放聲哭了起來。后爸擤了一下鼻子,走了出去。媽踉蹌地走過來,抱住了我們倆,三個人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
那一年,我和她都是十八歲。那一年,天格外地藍(lán),我感受藍(lán)天白云的上面住著天使。
(楓葉摘自《中學(xu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