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絕

王　欣

季嫻看看表，已經(jīng)兩點(diǎn)多了。

這餐飯吃得冗長而乏味，他只是低著頭，若有所思，偶爾說一兩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

“你慢慢吃吧，我得上班去了?！奔緥箍此]有要走的意思，只好先提出來?！暗鹊龋疫€有話要和你說?！彼袷切堰^神來喚住她，眼光閃爍：“季嫻，我恐怕以后不能經(jīng)常和你吃飯了?！?/p>

季嫻的心往下一沉，可還是忍不住問：“為什么?”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剩下的話季嫻沒有聽清，只有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聲波撞擊她的耳膜。她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那么清雅的一個人，怎么可能來接受一個男子輕率的背叛。

那邊，他終于說完了，嘴角留著一絲淺笑，像是考試作弊被捉住的學(xué)生，故意擺出滿不在乎的姿勢。季嫻心里涌起一股憤恨，當(dāng)初他是怎樣信誓旦旦柔情款款，竟然都是假的，竟然在頃刻之間化為烏有。世上當(dāng)真有薄情的男子，為什么偏偏纏上她，為什么她竟然還信了他的虛情假意，竟然，還愛過他。

她的胸中燃起一陣復(fù)仇的火焰，有那么一剎那，她真想和他同歸于盡。但是她忍住了，抓過提包向外走，頭腦里空白昏亂，天旋地轉(zhuǎn)。她以為自己傷心過了頭，產(chǎn)生了幻覺，然而不是。天旋地轉(zhuǎn)，吧臺的酒瓶紛紛墜地破裂，人們驚恐地尖叫呼喊，季嫻下意識地往門口跑，一陣煙霧撲面而來，然后有什么東西重重地?fù)舸蛟谒珙^，眼前的世界頓時塌陷。

醒來的時候，只有一片黑暗。

季嫻不知身在何處，待明白過來，忍不住大聲驚呼。恐懼在黑暗中彌散反射，像一群亂飛的黑蝙蝠。終于她聽到一個聲音：“你怎么樣了?我在這里。”剎那驚喜之后，是更尖銳的疼痛。他還活著，但是，已不是從前的他了。往事排山倒海一般壓過來，曾經(jīng)有多沉迷，現(xiàn)在就有多痛悔。她止不住地錐心怨恨：為什么他還活著?為什么要她來陪葬?為什么地震不早不晚，非要讓他們一起毀滅?

是啊，早一刻，她仍當(dāng)他是親密愛人死而無悔，或者，他們齊心協(xié)力逃出生天。晚一刻，她走出大門義無返顧，他死于非命罪有應(yīng)得?？墒瞧麄儽宦裨谕粋€狹小的空間，近在咫尺，卻是世上最遙遠(yuǎn)的兩個人。

季嫻不敢再想，她怕自己崩潰。那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他的腳被壓住了，得趕快想辦法出去等等。季嫻突然想到她的包，萬幸，提包就在她的手邊。她掏出手機(jī)，沒有信號，時間已是晚上九點(diǎn)。她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這夾縫只有一尺多寬，幾乎不能轉(zhuǎn)身，四周的水泥板堅硬厚重，地上還有不少碎玻璃。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過一秒，死亡的恐懼又增大一分。季嫻曾以為自己不怕死，看到鄰居大媽們滿臉皺紋的樣子，她就希望自己不要活得太久。死亡應(yīng)該是安靜的、詩意的、有尊嚴(yán)的回家，她一直這樣想?？墒乾F(xiàn)在，死亡如此強(qiáng)大、冷漠、黑暗而猙獰，要將你的血肉之軀、你的靈魂和意志，一寸寸吞噬。

心有不甘啊，季嫻，你還沒有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生命中總該有一些值得盼望的事吧?比如某天下午你走在街上遇見那個人，神采暖暖似曾相識；比如你剛買的那條美麗的白裙子，你還不曾穿過；比如你最喜歡吃的咖喱和巧克力……巧克力，季嫻下意識地翻開自己的提包，那里面有她剛買的兩條巧克力，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大片希望，她要活下去，她一定會活下去的，一定會有人來救她，她一定會等到!

黑暗中沒有回答，但是希望像風(fēng)中之火不斷閃爍，季嫻有時候幻想她已經(jīng)逃了出去，外面的陽光照在綠樹上熠熠生輝。有時候她覺得爸爸媽媽就在趕來的路上，他們只有這一個女兒，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拯救她。等出去了，她就帶他們周游世界，住最好的酒店，看最美的風(fēng)景，好好享受世上的快樂……這樣的想象，有時讓她忘了身陷樊籠，甚至微笑起來，但當(dāng)它們像肥皂泡一樣破碎的時候，她就覺得更加的殘酷。

那邊偶爾傳來他的呻吟，他的自言自語。她在心里冷笑一聲，知道他也不想死，他那么一個人，有的是世俗的欲望和志氣，倘若現(xiàn)在死了，真是壯志未酬啊。當(dāng)初怎么會欣賞他的?她原本和他不是一個類型，是他的甜言蜜語讓她心軟，謊言重復(fù)一百遍就成了真理，她以為他是真的愛她，她只是不能夠辜負(fù)愛。

真的，假的，又有誰知道呢?這個城市里到處是速成速朽，無疾而終的愛情。在愛的時候，她看不到他的慳吝，他的輕慢，一切都會有一個美麗的借口。非要等到那玫瑰色的煙霧散去，她才能夠蘇醒，能夠看清。

季嫻學(xué)過逃生的知識，她知道現(xiàn)在最要緊的就是保持冷靜、保持體力。她盡量不去想他，只想一些愉快的事情。她已經(jīng)感到饑餓，但并不準(zhǔn)備吃那兩塊巧克力。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和安慰，是上天給她的一線生機(jī)。小時候，外公常常從北京帶巧克力給她，那甜甜苦苦的味道一直留在童年的記憶里。還有一次，爸爸到歐洲出差公干，每餐飯后都有一大塊巧克力，他偷偷積攢下來帶回家……她的家境并不特別寬裕，可是有關(guān)巧克力的故事讓她覺得自己像一個備受寵愛的公主，擁有某種香醇可人的魔力。

在黑暗之中，時間無比漫長。她在支離破碎的記憶和盼望中不知熬了多久，突然被一陣鈴聲驚醒。她欣喜若狂，但隨即明白那不過是每天早晨設(shè)定的鬧鈴聲。打開手機(jī)，依然沒有信號，她又一次體會到疼痛、恐懼和絕望。

“季嫻，季嫻！”那邊傳來他的喊聲：“有消息嗎?有人來救我們嗎?”她簡短地說了一聲“鬧鐘”，那邊是長長的嘆息。過了一會，他遲疑地問：“你那里有沒有水，有沒有吃的東西?”季嫻嚇了一跳，怕他來搶，再一想他的腳被壓住了，稍微放了心。

他怎么好意思問她要吃的?季嫻恨恨地想，要死也得他先死——可是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這樣活著才是懲罰。季嫻想起曾經(jīng)看到古代的一種刑法，是把殺人犯和被他殺死的人綁在一起，讓他看著那死者慢慢腐爛，在惡臭和恐懼中死去。當(dāng)時的季嫻不寒而栗，這刑法如此公正又刻毒，想想那殺人犯實(shí)在比被殺的人痛苦百倍。

現(xiàn)在，他們是誰殺死了誰，誰該承受那最重的刑罰?如果他死了，她要聞著他的尸臭死去，即使僥幸活下來，她也永遠(yuǎn)忘不了那里的陰森恐怖。季嫻突然可憐起他來，他和她，都是身不由己的兩個人，愛與不愛，死與不死，都做不了主。

“我只有兩塊巧克力，給你一塊，慢點(diǎn)吃?！奔緥姑髦亚煽肆f給他，一觸到他的身體，就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縮回來?！爸x謝你?！彼穆曇粲幸恍╊澏叮骸凹緥?，等我出去了，一定買一大箱巧克力送給你?！奔緥箾]有出聲，承諾之不可信，她早已明白。何況，就是一車皮的巧克力，又怎么抵得上手里這一塊的分量。

一切又歸于沉寂，季嫻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祈禱。她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沒有神明，也不知道死后有沒有魂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請你讓我活下去，我還有很多事沒有做，我想好好活下去……

饑餓、傷痛、恐懼一次次襲來，有時她對自己說，我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的一切不過是過程，痛苦就要結(jié)束了，可是生存的渴望又像磚縫里的野草一樣止不住地探出頭來，托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她開始產(chǎn)生幻覺，看見麥田，看見星星，看見死去的外祖父。有時她又無比清醒，聽見自己血流和心跳的聲音。

不知是什么時候，在一片寂靜之中，傳來一種奇異的聲音，像春蠶啃食桑葉，像繡花針穿過繃緊的絲綢，發(fā)出裂帛的輕響。那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貼近，季嫻忽然領(lǐng)悟道：難道是下雨了嗎?這時她的每一個細(xì)胞，都感到無比干渴，多么盼望那雨點(diǎn)能落到身上，落到唇上，浸潤她即將枯萎的肉體。潮濕的空氣里終于傳來了水流聲，水珠從她身上滴滴答答地淌落，季嫻把捧著手心里的一汪水喝下，她從沒有覺得如此的甜美和沁涼，盡管那里面帶著塵土的味道。

季嫻聽見他也在喝水，竟有一些高興。他畢竟是一個人——就算是負(fù)心的人，絕情的人，去掉那些形容，仍是和自己一樣的人——也知道向往生，也知道畏懼死，也有饑渴頓踣，也是血肉之軀。

“你聽，雨聲這么清楚，我們離上面應(yīng)該不遠(yuǎn)?！彼麑λf：“我們想想辦法，能不能順著水流，向上挖一個通道。”

這話提醒了季嫻，她從提包里摸出一支筆，向著水流匯集的地方試探著挖掘，碎石磚塊果然一點(diǎn)點(diǎn)松動。等待破土的蟬奮力做著地下的苦工，她顧不得粗糙的石塊劃破手掌，不停地挖啊挖啊，忽然嘩啦一聲，泥沙俱下幾乎埋住她半邊身體，但是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一道光線，一道明亮的光線照了進(jìn)來，在四周的昏暗中，那道光如此璀璨，像來自天堂的信使，煥發(fā)出無與倫比的神圣光芒。

陽光如此美麗，季嫻忍不住哭泣，她伸出手，觸摸它的溫暖，它的鮮活。尋常的日子她何嘗在意一縷天光呢?好像那是和她無關(guān)的東西，或者是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得的東西。尋常的日子里有太多的東西被忽略，被漠視，如今想來，竟都是造化不可思議的奇跡。

他也興奮地叫了起來：“有光了，太好了!你快看看，我們離上面有多遠(yuǎn)?！?/p>

季嫻屈身在那道光下，她看見一道狹長的縫隙，一直通到外面。用手摸索了好一會，她說：“可能有一米吧?？上Ш苷?，鉆不出去?！?/p>

他想了一想，問：“你那里有沒有什么木棍之類的東西?我們至少可以送個求救信號出去，外面的人看見了，就會來救我們?！?/p>

季嫻翻開包：“我包里只有手機(jī)、錢包、鑰匙、本子、筆、口紅，對了，還有一把水果刀?！?/p>

“你有刀真是太好了。”他說：“我這只有手機(jī)和錢包，還有皮帶……有沒有辦法把皮帶弄直呢?”

他們商量了一會，決定往皮帶里插入硬的東西。季嫻小心翼翼地在皮帶兩面做了一道道小橫切口，再把割成長條的銀行卡魚鱗狀地往里對插，相互交疊卡住，竟然那軟軟的皮帶真像有了脊骨一般挺直了。她又撕下一塊白色衣襟，上面用口紅寫了SOS，畫了箭頭，綁在筆桿上做成旗子。再用布條把那旗子縛在皮帶上，沿著狹縫伸出去，皮帶下端就插在水泥板的裂縫里。

季嫻完成了她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躺下來喘息。接下來的時間，他們偶然聽見一些聲響，每每以為是有人來救，可是沒有。這個世界怎么了?是末日到了嗎?還有活著的人嗎?季嫻多想脫離沉重的身體，跟隨那道光，到外面看一看啊!可是她不能，那跟隨了她二十多年的軀殼，牢牢地裹住她，用傷痛時時刻刻證明著它的存在。

多少次，季嫻握緊她的小刀，死亡的冰鋒從眼前劃過。但是與此同時，生命那強(qiáng)烈的不屈的意志，推開重重迷霧的封鎖，把希望之火再次點(diǎn)燃。冥冥之中她像是和上帝立下契約：如果我死了，請讓我光榮地死去，因?yàn)槲乙呀?jīng)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把你曾賦予我的生命，完完全全地，進(jìn)行到底。

第三天，她吃完了那塊巧克力，開始用手機(jī)寫短信，給父母、給朋友、給她還牽掛的人。然后她對他說：我要是死了，你還活著，就把手機(jī)送到我家里。人在最悲慘的境地里，至少還有最后一樣選擇，就是選擇他的態(tài)度?，F(xiàn)在，她已經(jīng)做完了能做的一切，放棄了仇恨，放棄了怨尤，余下的只有等待，等待著生，等待著死，等待著上帝的安排。

……

在半睡半醒之中，她聽見嗡嗡的聲音，還有說話聲，搬動石塊的聲音。她嘶啞的喉嚨無力呼喊，只能把手機(jī)鈴聲放到最大。人們驚呼起來，光線一點(diǎn)點(diǎn)照進(jìn)來，他們不停地叫她堅持。她虛弱得像一片落葉，說了一聲“下面還有人”，就昏睡過去。

三個月后，季嫻坐在另一個城市的陽臺上，給她新買的植物澆水。地震和那段感情，遙遠(yuǎn)得像是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紀(jì)。曾經(jīng)，她聽說有一種愛，是以傾城來成就，現(xiàn)在她知道還有一種幸福，竟是在傾城之后，才能明白。

責(zé)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