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河畔
過祁連山
汽車在峽谷中穿行。早晨7點鐘,山谷間還沒有霧氣,陽光照在兩邊的雪峰上,給青灰的石崖打上一種古銅顏色,一切變得厚樸,凝重,恍如被歲月喚醒的浮雕。窗外一晃而過的是荒草、野花、狼洞、溪流,還有鷹隼的翎羽、巖羊的背影、蝴蝶的翅膀,還有古冢、老石、被西風吹落的枯枝斷葉、隨流水消失的鳥影花影……
海拔漸漸升高,遠處的雪線隱約在目,那個人聲鼎沸紅塵擾擾的城鎮(zhèn)已經(jīng)被拋在身后,陽光中開始顯影高原氣象:流沙翻涌,牧草蕭颯,云杉成了猙獰的獸骨,塔松幻化為孤獨的鬼魅,零星的花朵,憔悴的灌木,所有的植物都把頭顱伸向藏藍的天穹。
一直有一個打算,想在某個西風瑟瑟的秋日,只身徒步穿越祁連山,跟隨一朵雪花飄進蒼茫的青藏高原,但這一回卻是乘車旅游,同車的人除了幾個游客外,剩下的大多為民工,他們的目的明確,無非是去青海淘金或挖掘冬蟲夏草,然后賺一摞鈔票回家。民工們衣衫破舊,面容憔悴,目光中滿含著冬雪般的荒遠和蒼涼。我知道,遠處的雪山草地對他們而言,絕對沒有半點詩情,有的只是艱險與困苦。車子不停地搖晃,幾個張掖漢子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霧,煙圈從我面前飄過,鉆出窗口,然后消失于迷茫的秋風之中。
祁連山,古時又稱天山,在匈奴統(tǒng)治河西的歲月里,應(yīng)該是一個草木豐美的大牧場。現(xiàn)在,這里的森林幾近消失,到處裸露著鐵青色的石崖,山體被流沙侵占,留下一塊塊丑陋的傷疤。偶爾閃出一兩叢金露梅,搖曳或靜默,牽動著絲絲縷縷的悵惘。雪線退向山頂,千年的白雪峰巒,萬年的藍天大地,顯現(xiàn)出一種曠世的決絕與孤獨。
汽車在峨博小鎮(zhèn)上停留10分鐘,民工們紛紛下車,有的坐在路邊吃方便面;有的走出不遠,站在草叢中放肆地撒尿。峨博是古土蕃人祭天的場所,遙想中應(yīng)該是經(jīng)幡飄揚,香火裊裊的景象,但如今早已不見了祭壇,古鎮(zhèn)E開設(shè)了諸多商店和飯店,人影幢幢,流行音樂縈繞著祁連高地的蝴蝶和鳥群,飛向茫茫虛空。
一朵云停在祁連山的峽谷。
白云,或者說是銀灰色的云,在早晨的陽光中變幻、游弋,宛若一只巨大的蝴蝶。亙古如斯的云朵遮掩住猙獰的懸崖峭壁,同時也遮掩住時光歲月。匈奴、月氏、西羌、回鶻、土蕃……許多遠古的民族在云翳下消失,只留下渺茫的傳奇故事。在歷史的記憶深處,唯有西風流云尚可述說前塵往事。霍去病將軍、隋煬帝、法顯和尚、王震將軍、馬步芳司令。這些曾經(jīng)令人敬畏或鄙薄的人名,都——隨流水遠去,幻化為一種長滿青苔地衣的石頭,擱淺于時光的河床。
站在峨博嶺上,我想到的只是一個久遠的傳說:兩只祁連雪豹為了尋覓一朵神奇的雪蓮,從河谷出發(fā)向頂峰攀援,一直走了整整100年,當它們看見雪蓮發(fā)出月亮般熒藍光芒的時候,自己華美的皮毛卻變成了紛亂的野草,眼睛枯瞎,肢體瞬間垮塌,被茫茫的白雪覆蓋。
也許,這是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神諭。
哈拉庫圖的黃昏
我終于看見了哈拉圖庫城堡。
黃昏,高原的石頭陰郁沉重,仿佛是被歲月遺棄的一群武士骸骨,頭盔零落,矛盾委地。紅色的土,紅色的沙粒,紅色的石塊。全是猩紅或鐵銹紅。全是死亡的血。血的精靈。
風從古堡的豁口中吹來。風吹動著塵土。風吹動著荒草。風吹動著孤獨的麻雀。風吹動著歸家的蜜蜂與瓢蟲。只有風。風走過低矮的土墻,走過雪,走過牛糞和死羊的骨骼,然后從我的胸前掠過。
記得有本書上講,唐代時哥河西節(jié)度使崔希逸帶兵攻打哈拉圖庫,跟土蕃贊普發(fā)生激戰(zhàn),數(shù)萬士兵尸橫荒野。后哥舒翰再來擄掠,令將士從四面攻城,戰(zhàn)爭持續(xù)了三天三夜,后來贊普兵敗自刎,三萬土蕃士卒成了俘虜。哥舒翰下令屠城,將百姓與守城官兵全部殺害,致使尸首填滿城下的溝壑,鮮血從堅固的墻縫中滲透出來,染紅了附近的土地。從此后,哈拉圖庫就有了赤嶺的別名。
現(xiàn)在,沒有誰再談起那場遙遠的戰(zhàn)爭。慘烈的殺戮過后,高原的風雪很快把血跡掩埋。留在古堡的紅色墻壁與石頭,靜靜地沉睡于黃昏之中,獰厲,悲壯,成為了巨大的審美符號。仿佛是,戰(zhàn)爭并沒有戕害生命,斬戟沉沙,硝煙彌散,血腥與哀號遠去后,蒼茫歲月也只能在人們的憑吊中徒增幾分悲涼。
哈拉圖庫與日月山遙遙相望。
野地開闊,淡淡的月光回溯著亙古的寧靜。
我腳下的路就是唐蕃古道,一千年前,有個叫文成公主的女子受大唐天子之命,從長安出發(fā),經(jīng)青海入藏。據(jù)說松贊干布的使者來此地迎接公主的車隊,在月華盈盈的夜晚,把一串巨大的綠松石佛珠送給公主。歸雁入胡,宮娥幽怨,可可西里的風雨洇濕了濃烈的鄉(xiāng)思。文成公主拿出白金月鏡和黃金日鏡,照看著玄武門前的垂柳,凝視著大明宮中的紅藥,思鄉(xiāng)之情令她肝腸寸斷,兩片鏡子突然從手中滑落,摔成碎片,頃刻間又化為日山和月山……
文成公主與哈拉圖庫無關(guān)。當浩浩蕩蕩的車隊走過荒原的時候,那個城堡依然被血色黃昏包圍著,墻上的石頭和衰草,還有斑斑血跡,并沒有留意那個和蕃的愛情故事,深埋于高原之下的歷史,只記住了那場血雨腥風的戰(zhàn)爭。
青海湖一夜
從日月山到青海湖,要穿越遼闊蒼茫的環(huán)湖草原。汽車在泥濘的荒漠中行駛,搖晃,顛簸,有時還要作短暫停頓,讓民工和游客走下車來,或抽煙小憩,或解決便溺。草甸,雪山。雪山,草甸。窗外的景物循環(huán)往復(fù),單調(diào)而落寞。海拔愈來愈高,我感到身體變得漸漸虛弱起來,頭疼,暈眩,心慌,惡心,就像一堵被風雨侵蝕的老墻,隨時都有崩潰坍塌的危險。
黃昏過去,黑夜的影子占據(jù)了茫茫草原。昌耀說:“但是/在那不朽的荒原/在荒原不朽的暗夜/在暗夜浮動的舷梯/煩躁不安而過的紅狐/……可是他昨天的影子?”夜幕降臨,燦爛的星空成為舷梯,除了神,無人登臨。而從我面前閃過的是可可西里的雪花,風很大,彌漫且蕭索,看不見黃羊和紅狐,詩人昌耀的那個影子,早已被天葬,或者是只留下了一個寂寞千古的背影。失去詩魂的荒原,在夜晚,在西風流云的拂拭中重新歸于死寂。
第一次走近青海湖。
之前,那個高原的海子,曾被我反復(fù)想象和虛構(gòu)。譬如說,它的周圍應(yīng)該長滿了野草,鮮花爛漫,鳥語啁啾;它的顏色應(yīng)該是藍色的,接近天空的湛藍或宛若寶石的深藍;它的白云,它的被朝暉夕陽暈染的岸,以及樹葉般漂浮的漁船……最美麗的當是天鵝,它們的翅膀掠過平靜的水面,鋪展著通向天堂的路。
然而,我現(xiàn)在看到的是黑夜。黑夜蹲踞在湖岸四周,像饕餮般吸納著光與影,甚至把湖水拍岸的聲音也舔舐得干干凈凈。面前的鳥島無聲無息。星月低垂,目力所及的地方,凸兀著石岬和黯淡的死礁。潮濕的風。潮濕的荒草。潮濕的月影。潮濕的夢幻。在八月的夜晚,我的身體被潮濕的物質(zhì)緩緩打開,像一枚青海湟魚,呼吸和收藏著湖泊的氣息。
看不見那一片神秘廣闊的水域,只能聞到海的氣味,咸澀或腥苦的氣味,像鹽,更像死亡的血。我點燃一根煙,靜靜地凝視著黑暗,還
有黑暗中微微涌動的水波,恍惚間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拉進湖底。瞬間的滄桑變幻,時光隧道引領(lǐng)著我走向遙遠的古特提斯海:一片浩瀚蒼茫的蔚藍,搖曳的珊瑚樹,飛動的海星星,貝殼閃著五彩光芒,海藻云母糾纏攀越。還有美麗的魚群和海鳥,還有數(shù)不清的亞熱帶水草……
地理學家說,在一億多年前,歐亞大陸板塊與印度大陸板塊互相沖撞,使青藏高原不斷隆起,古特提斯海逐漸遠去,只留下一些零星的湖泊,而青海湖就是其中的一個。我不會詩意地想象青海湖。湖泊就是湖泊。在我的家鄉(xiāng)河西走廊,這樣的海子隨處可見,所不同的是青海湖的水苦澀成腥,有淚水的味道,有血液的味道,也許那是大海退隱之后留給歲月的唯一記憶。
這一夜,我所乘坐的汽車繼續(xù)向可可西里方向行駛。那里有朝圣拉薩的路,也有淘金者的樂園。民工們走進雪域高原后,絕對不會眺望遠方的神靈,明日拂曉,那些面容憔悴的農(nóng)民很快會在那里搭起一個又一個窩棚,開始自己的淘金生涯。日子照樣繁忙辛苦,有械斗,有死亡,有歌,有哭,從平原到高原,民間史的延續(xù)和表達會有驚人的相似。
但我留下來了,一個人留在了青海湖邊。深夜,我寄宿于一間燈光昏暗的旅社,沒有睡意,拿一本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情歌》,輕聲吟唱“請求潔白仙鶴/借借你的翅膀/去遙遠地方/飛游一次理塘……”
大賴神職系統(tǒng)誕生于青海湖畔,黃教主張先顯后密,強調(diào)的是獨生不娶,可偏偏有一個異端,為了追求愛情,舍棄自己的蓮花寶座。學者認為倉央嘉措仙逝的地點就在青海湖附近,是煙波浩淼的湖水把他帶進了極樂世界,而我想到的卻是,當六世達賴瞑目的一刻,他是否看見了美如天鵝的情人?
塔爾寺:仰望或傾聽
抵達塔爾寺的時候,天上還飄著雨絲。蓮花山被霧籠罩著,隱隱約約,只能遙望銀亮的白雪,以及雪線上淡藍或瑩紫的云岫。
我在一個叫魯沙爾的地方停了下來,那里離塔爾寺很近,雨霧中能清晰地看到寺院活蛇般的金頂、高聳入云的桅桿梵幢、閃閃發(fā)亮的寶瓶。佛塔靜默無語,經(jīng)幡在風中飄搖,還能聽到法號,沉郁、悠揚,蒼涼而又不失平和。法號表達的是梵音佛語,升空之時則變成了天籟,隨風而來,隨風而去。
魯沙爾很熱鬧。香客和游人,商販與喇嘛,走動,叫嚷,前擁后堵,摩肩接踵,在拒絕紅塵的圣地邊緣,構(gòu)建著喧囂騷動的世俗場景。我坐在路邊的一棵楊樹下,靜靜地注視著兩個衣衫襤褸的朝圣者——一個老人,一個孩子,他們都穿著羊皮藏袍,頭發(fā)骯臟蓬亂,臉上布滿了塵土污垢,從形體上無法辨認其性別。大概是長途跋涉的緣故,兩個朝圣者步履蹣跚,面容憔悴而疲憊。但他們依然磕著長頭前行,走幾步便趴伏在地,伸展開軀體,用前額觸及泥土,然后再抬起頭來,默默地仰望紅墻綠瓦的寺院,目光平靜、恬淡,充滿了一種感恩和敬畏的神情。他們的舉止讓我想起生長于高原的土豆,肉體深埋于土地,而樸實的花朵昂起頭顱,不斷抬升生命高度,使靈魂接近天穹……
塔爾寺藏語稱為“貢本葛丹賢巴林”,意為十萬獅子吼佛像的彌勒寺,佛寺的命名與一棵菩提樹有關(guān)。傳說這棵樹下埋著宗喀巴的胎衣。3歲時,宗喀巴決定放棄世俗生活,渴望出家學道,云游各地的第四世葛瑪巴以深不可測的數(shù)理和奇特的相貌成了他的第一位上師,并為他剃去頭發(fā)作為與世隔絕的象征。黑色的頭發(fā)被拋棄在誕生他的土地上,不久從中自動地生長出一棵參天大樹,在每片葉子上都出現(xiàn)了一個佛像或藏文字母,且散發(fā)著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走進塔爾寺,我始終沒有找到那棵神奇的菩提樹,倒是在大金瓦寺的院墻下,發(fā)現(xiàn)了幾株白楊,風吹樹動,一些發(fā)黃的葉子悠悠地飄落下來,又飄進一片水塘。白楊樹的影子在水中靜默,虛幻,縹緲,繾綣的情愫中略含著幾分憂郁。一只放生的山羊立在那里,時而低頭吃草,時而仰起腦袋,朝樹上凝望。比樹高的是寺院的金頂,比金頂高的是雪山,比雪山高的是天空,而在天空更高的地方,只有神靈和佛。我站在山羊的身邊。我并沒有一只羊的高度。放生的羊在仰望生命的終極,而我看到的只不過是一片凋零的樹葉。
塔爾寺離我很近,宗喀巴離我很遠。導(dǎo)游手冊上的文字簡短蒼白,那種介紹性的敘述,無法使我抵達一代宗教大師的心靈。塔爾寺并非宗喀巴創(chuàng)建,他16歲告別故鄉(xiāng),進入衛(wèi)藏,57歲以本尊身相圓寂,親自建立的是拉薩東面的甘丹寺。塔爾寺只有宗喀巴的銅制塑像:頭戴一頂尖尖的黃帽,左臂高懸經(jīng)書,象征無上智慧;右手高舉寶劍,象征斬斷無明。宗喀巴的靈塔遠在甘丹寺,但他的靈魂卻無處不在。在塔爾寺,每一片月光,每一縷清風,每一株草,每一朵花,都蘊含著他的靈魂。大師的靈魂晶瑩如雪,覆蓋著這里的精神和信仰。
對于一座歷史悠久的黃教寺院,我可能永遠無法接近它的本相與真實。世俗的目光不可能穿越宗教的曠野,也不可能在縱深的精神領(lǐng)域,體味到那種寥廓、澄明和平靜。跟著來去匆匆的游客,我只記住了一些名字,比如顯宗和密宗,比如活佛和格西;還比如唐卡、堆繡、酥油花以及名目繁多的法會儀式。盤桓,逗留;逗留,盤桓。我所有的舉止,都在證明自己的無明無知。在那些幽深神秘的建筑間穿梭,我感到有一種深深的惶惑與迷茫:我不信神靈,沒有信仰,難道僅僅是時間沙漏中倏忽即逝的一顆沙粒?
外面的世界一片喧嘩,而這里卻分外寂靜。我跟在幾個信徒的后面,從順時針方向慢慢地轉(zhuǎn)動那些巨大的經(jīng)筒,隨著呼嚕呼嚕的聲響,再一次抬起頭,仰望那個金頂和寶瓶以上的藍天、雪山和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