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偉
父親退休后最重要的事,就是每年清明時節(jié)都要回一趟鄉(xiāng)下老家。他總是早早地在掛歷上用紅筆圈好日子,何時去石江給爺爺掛青,何時去老家給祖輩們上墳。然后,他一個勁兒地給我打電話,問我抽不抽得空兒,問我找沒找得到車?又喋喋地說:你二伯的崽要從廣州趕回來,你亮哥一家要開車回去,你隆回的玉信大爺?shù)膸讉€子女都要齊嶄嶄地回去……
我知道父親話里有話,更懂得他說這通話背后的要求。父親一貫從不跟我提要求,他一向節(jié)儉、低調(diào)辦事。然而清明回鄉(xiāng),他卻看得很重,總要設(shè)法置辦得正正式式,隆重一點。我也知道,盡管父親從老家出來四十多年了,那兒卻有他太多少時的歡樂和困苦,那兒牽了他一生的情、不變的心,父親的根須已經(jīng)深深地扎在那兒了。我在電話這頭回應(yīng)著父親:曉得,曉得,我回去就是了。
是么?真的么?你確定?父親在那頭連連問了幾聲,我卻分明感覺得到他那如孩兒般的高興勁兒溢于言表。得到我再一次地肯定,他忙一個勁兒地囑咐我:要記清日子!要記著帶琨兒一起回去!要記住一定得找輛車,出一點錢也值得!還不要忘記多多買一些鞭炮和好看的花炮……父親在電話那頭沒完沒了,我感覺到他無數(shù)的高興和少有的莊重,一起涌到我的耳邊。
我知道,父親放下電話后,立馬行動,跑上跑下,買蠟燭、香棍、紙錢,置辦三牲祭禮,一應(yīng)俱全;若遇上天氣不好,父親還要提前給我們每個人都準(zhǔn)備好雨傘、雨靴,做好一切準(zhǔn)備,隨時出發(fā)。
趕了個早回去,雨后的鄉(xiāng)村清爽如畫,靜美安謐。清明,年年這個時候如期而至,卻總是那般新鮮,新鮮如雨后青竹,高高地站在山巔的晨曦里。他看著路上急匆匆的行人,側(cè)耳傾聽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腳步聲。此時,他像一個清靜超然的智者,更像一個有著大地情懷的長者。今天,他完全當(dāng)成了自己的生日似的,他早已不聲不響地擺開了熱烈歡迎的場面——滿山青翠鮮嫩,絲絲暖暖的春風(fēng)送來蛙鳴陣陣,桃樹紅了,梨花白了,小草綠了,小鳥跳躍在枝頭,小溪潺潺流動,還有油菜花開一望無垠的金黃,給大地披上了節(jié)日的盛裝,到處充盈著春天的氣息。
父親問祿山叔,年生回來了沒有?祿山叔本是在跟父親熱切地問這問那,一張臉好像回到了新鮮嫩綠的童年一樣。隨著父親的這一聲問,立馬噤了聲低了頭,定定地看著門前三兩只雞鴨蹣跚著的禾坪。父親又重問了一句,祿山叔才昂起了頭,頭上卻像犁了一垅溝溝壑壑,茫然地看著父親,然后長長地一聲嘆息:還講么個?當(dāng)不得一個豬呢!——父親“哦”地一聲,若有所思。
農(nóng)家的豬,是個寶貝哩!吃肉靠它,換錢靠它,當(dāng)家人的臉上是結(jié)個南瓜花還是起朵愁天云?起起落落都得看它的臉色。它吃得歡響,它呼嚕大睡,它厭食無語,簡直就跟播報農(nóng)家人一天的天氣——陰晴雨雪一樣。農(nóng)家人歡喜它,是它長得快,性溫馴,易飼養(yǎng),適應(yīng)能力強(qiáng)。尤其繁殖又快又多,一下一窩,一下又一窩。大耳朵,大鼻子,吃了睡,睡了吃,滾圓滾圓的一個個,窩在地上,瞇縫著眼,單純、憨厚、可愛。它的善良、溫順和聰明,既不像牛、馬那樣俯首帖耳,也不像山羊那樣蠻橫兇狠,既不像貓那樣忘恩負(fù)義,更不像狗那樣諂媚乞憐。于是,有人這樣贊美它:豬在大地的兒女中間,它的心地最善良,在愛的陽光沐浴下,它滿懷信任與忠誠。享受無限的自由,勝于有限的錢財。豬的志向宏偉,而且無拘無束。
家家欄里的豬,簡直就是各家各戶一年的前程和奔頭。于是,豬的命運(yùn),總是那樣生命攸關(guān),牽著一家人的鼻子轉(zhuǎn),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抑或無驚無險、平平安安,從從容容。誰個家里,都得精心飼養(yǎng)它,不敢有一點的疏忽和懈怠。只有把這寶貝疙瘩,養(yǎng)得白白胖胖、紅綠花色、膘肥體壯,再苦再累再窮再窘再無援無助,心里頭也會有一點底。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在冷寂的黑夜里,總是默默地叨念著:不怕,欄里還有一頭豬呢!仿佛,這時就看到一片光亮和黎明,在山川田野之上冉冉地上升,愈來愈近,愈來愈真切。
所以,農(nóng)家人動不動,就拿豬來打比方辨是非。豬是什么?豬似兄弟姐妹,親如一家,溫馨無邊。誰和誰見了面,總是愛問一句:養(yǎng)了幾頭(豬)?有多壯?什么時候出得了欄?就好像家里頭養(yǎng)了一個十八歲花朵般的姑娘,或者壯壯實實的一個愣頭好小伙,到了待嫁或迎娶的好時節(jié),心里頭別提有多么的滋潤和舒坦。
農(nóng)家人的天空,是看得到豬的天空。農(nóng)家人太實在,看得見摸得著,就會有永遠(yuǎn)使不完的力氣和滅不掉的精氣神在。不管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他們總是永遠(yuǎn)走在路上,一路朝前走,把一個個日子想得甜甜美美,過得有滋有味。
扯過來一頭大肥豬,嗷嗷叫,擱一條寬寬的板凳,摁在上面。只見有人左手一把抓住豬耳,右手握刀順豬腦側(cè)輕輕一送,一轉(zhuǎn),即刻又抽出來,白晃晃的屠刀染紅了。隨之,汩汩地冒出一盆紅艷艷的血,滿了,滿了。放倒,在豬腳上割一個小口子,一根鐵棍伸進(jìn)去如蛇一般游遍它的全身。然后對著豬腳上的口子,呼呼呼地一口氣不停歇地吹到底,直吹得自己滿臉通紅,吹出一個脹得會立刻爆炸的大肥球。舀一勺勺開水均勻地灑遍豬的全身,刺喇喇刺喇喇地刮出一個通體白凈,像去了皮的圓滾滾的大冬瓜。一劈,剖成兩大片,掏出一肚子的下水,騰著熱氣。除去過年過節(jié)要吃的、走親戚要送的,其余的全都腌入缸中,熏在臘炕上。來年,一家大小一年不用發(fā)愁。五黃六月,個個滿嘴流油。
我記得清明上山,那是極其隆重和講究的。天一開亮,首事們率領(lǐng)祭祀隊伍就各行其事。走在隊伍中的個個一臉虔誠莊重,舉旗幡的、抬豬的、牽羊的、提酒的、吹喇叭的、擎涼傘的、握柴刀的、拿鐵鋤的、扛響銃的,一一邁開大步,自山腳朝山頂進(jìn)發(fā),浩浩蕩蕩,頗為壯觀。清明的豬,大伙都看到一頭全豬窩在抬盒上,白白凈凈,豬的全身披紅掛彩,神圣莊嚴(yán)。
清明抬豬上山,在我們家鄉(xiāng)的次數(shù)也不多見。據(jù)祿山叔講,我們一大家人有過六次:一次是繼昌公公還在,給文榜老公公立碑;一次是我爺爺和我二爺爺雙雙做了先生;一次是大隊剛分田地那年,大家伙第一次倉里存了余糧,欄里圈了肥豬;還有兩次,一次是松庭的細(xì)崽考上了博士那年,一次是祿山叔的崽后強(qiáng)考上體育專長生那年;最近的這次就是大前年,老灣七大爺?shù)尼淘趶V州辦廠,錢數(shù)得嘩嘩響,車子一線線,一路開到楊里塘祖山上,工具車上卸下一頭大肥豬。更多的時候,大家伙也是每年清明上山,沒有全豬,但總要割上兩三斤豬肉,或者從自家灶屋的臘炕上取下一塊大臘肉,洗得白白凈凈,充作刀頭,擺放在墳前,祭祀祖先。
清明上山,起先都是男丁的權(quán)利。我記得我七八歲的時候,胡容、滿容她們幾個妹娃子跟我年齡、個頭差不多,看著我雄赳赳地走在掛青的隊伍中,也要追趕著上山,丁山叔、祿山叔生死不準(zhǔn),哪怕她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到了山上,按長幼秩序,墳前跪倒一大片,個個口中念念有詞,三叩九拜。擺上三牲祭禮,焚香燒紙錢放炮火。那時放炮火,我記得是一排一排地放響銃,震得山搖地
動。也就是四五年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上山,穿得花花綠綠也不要緊,叩拜時也不是那么齊齊整整了,大隊伍也慢慢地走散了,從一族人,到一房人,再到一大家人,直至到一個三四口小家,人還是那些人,清明時節(jié)也還是分布在楊里塘的祖山上,卻絕沒有先前的隆重和壯觀了,更少了一份神圣。掛完青下山回家,也不見遠(yuǎn)處的村莊里有裊裊飄起的炊煙。往常,不上山的女人們早已在村口的禾坪里擺滿了桌椅板凳,架起門板案幾,上面排放著大塊大塊的豬肉,還有豬腳、肥腸、扣肉、豬肚子,還有豬肝、豬肺、豬心、豬腰子,還有豆腐、血粑、臘小腸,還有粉絲、肉丸、蛋卷、排骨燉蘿卜、大白菜……還有掛青用過的三牲祭禮,都能做成可口的菜肴。我們一班細(xì)把戲立定在案板前,個個不由得不咽口水。還有天鍋里溫著的十幾個鹽水瓶子,我們一班細(xì)把戲都曉得瓶子里裝的是熱喉嚨的苞谷燒,那根本沒有我們的份,要等我們長成大老爺們才敢受用。這一天,這一餐,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望眼欲穿。一年一聚會,叫做吃“會酒”。大家一家親,大輩小輩排排坐,長幼有序,敬酒夾菜,懷念祖先,念好故人,噓寒問暖,家長里短,一派豐盛、幸福、融洽、和諧、親密無間的氣氛。
可是,這七八年來,一掃往年清明的氣象。不光是沒有浩浩蕩蕩的大隊伍,而且掛青的隊伍中青壯年幾乎為零,老的老,少的少,三個一伙,五個一群,甚是孤零。我知道,鄉(xiāng)村里頭的這些頂梁柱無一例外地都是遠(yuǎn)走他鄉(xiāng),到南方的城市里撿金子去了。這一天,他們也不是不懷念祖先,也不是不盡孝道。他們或寄上了不多的工錢,或捎回三兩句話,央求自己的爹娘,或者安排自己的子女多買幾把香,多打幾沓紙錢,在祖先的墳前擺上刀頭(長頭的豬肉)等三牲祭禮,替他這個不肖的子孫祭祀祖先。
我跟在父親和丁生叔的身后,向遠(yuǎn)處的清明走去。
掃完墳掛了青,在我們往山下走的時候,我們碰到啞巴子。父親問啞巴子,啞巴子咿咿呀呀,比劃著手勢,指著山上遠(yuǎn)處的祖墳。父親拍了拍啞巴子的臂膀,給他敬了一根好煙。丁生叔和父親同時說道,別看孤孤單單的一個啞巴子,靈性懂事得很,曉得給他父親繼常掛青哩!我們下到山腳,父親和丁生叔又回過頭去,我也跟著回過頭去,看見山上的啞巴子跪倒在他爹娘的墳前,燒著紙錢,香煙裊裊。不一會兒,鞭炮聲聲。
這時,有一大隊人馬從遠(yuǎn)處開過來了,舉旗幡的、抬抬盒的、吹喇叭的、擎涼傘的、握柴刀的、拿鐵鋤的、扛響銃的,浩浩蕩蕩,頗為壯觀。同時,我們也看見了久違的豬。抬盒上窩了一個全豬,白白凈凈的全身掛了紅。不要問,他們必定是往山上去。
在這里,三年前我見過從車上卸下的豬,三年后我再一次看見了在抬盒上窩著的豬——這都是清明的豬,神圣的豬!
誰都知道,在清明的節(jié)日里,這是最好的祭祀,最隆重的禮儀。
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的情愛和悲喜,都在這一天聚會、傳承,抑或清點、抒發(fā)。
我忽然記起一向理性的韓少功先生也在一篇文章中動情地寫道:“將來有一天,我在彌留之際回想起這一輩子,會有一些感激的話涌在喉頭。我首先會感謝那些豬——作為一個中國的南方人,我這一輩子吃豬肉太多了……”
我于是想,不喜走動的豬,從不邀功的豬,隨與情懷的抒發(fā),它在這一天一定會走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責(zé)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