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一根繩子緊緊地捆住柴禾,一雙腳艱難地走在山路上。
一種生活在山路上隨風(fēng)而起,一滴汗水澆透了所有的目光。
山路從天而降,汗水從頭而落。山路在山頂上彎彎曲曲地沿山嶺滑到山腳下,汗水在頭頂上沿著彎彎曲曲的脊梁滑到鞋子里。長長的繩索捆住那高過頭頂?shù)牟癫?,挽住一個人的生活與命運,風(fēng)順著山坡吹上來,走在山路上的人,挑著柴草走在山風(fēng)里,那干瘦的腳趾在破舊的鞋子里,踩著被汗水浸濕了的鞋底,步履維艱。用繩索捆住的日子,被山路緊緊地釘在山路上,在春風(fēng)里搖晃,在秋風(fēng)時搖晃,在炎夏揮汗如雨,在寒冬揮汗如雨,留在山路上的足印,疊起了村莊里的花紅柳綠和孩子明亮的眼眸。
繩索懸掛在堅實的扁擔(dān)梢上,繩索懸掛在沉默地走在山路上的人身后。清晨的陽光照著一個身影,一匹馬甩動長長的尾巴,走進山去,一天的勞作從山路上開始,云朵一樣漂泊著,為了用繩索把莊稼之外的飽暖捆在一起,溫暖著樸素的愛情,支撐著向眾多的祖先一次次跪下去的背影。秋天過去了,天高云淡,山坡上沒有了漫山遍野的樹葉,沒有了水漬斑痕,清晨的陽光把走在山路上的身影和懸掛在扁擔(dān)上的繩索照耀著,那長長的影子拂過遠處的巖石,遮住了風(fēng)吹雨打后在樹枝頭漸漸變黑的蛇兌。繩索空空地高懸著,走在前面的人把頭低向陡峭在山路,蛇一樣在山坡上走得微汗在背。他嘴里的煙斗,早已沒有了煙霧升起,就像干萎了的曼陀羅帶刺的果實,黑色的種子落到風(fēng)里以后,只留下一個空空的殼。他身后高高挑起的繩索,在那匹馬的頭前晃蕩著,引導(dǎo)著馬隨著前去的步伐微微地點著頭,在高高的山嶺上走著。山高路陡,走在山坡上的人開始粗聲在喘息著,煙斗里的味道在他的呼吸中傳到他的喉嗓里,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聲音落到山谷里,驚起了宿在樹林里的山鳥。
繩索繞在山坡上變黃的柴草,把干脆的葉子收集成垛,留給一個被煙熏黑了的廚房,讓跑到門外去了的孩子面色紅潤,讓安靜地坐在院子里抽著旱煙的老人神色平靜。沒有聲音的山坡上,一個人坐在一棵高大的栗樹下,手里拿著長長的繩索的手在山坡上勒緊了一些散亂地落在地上的樹枝,他那被陽光曬黑的臉與松弛的柴草貼在一起。土地與樹葉的味道浪潮一樣洶涌奔來,把一個裸露著臂膀蹲在野地里的人包圍著,給他一個簡單的日子,一種簡單的生活。繩索長長地拿在手里,使他對村莊里的每一天充滿了想象,沒有過多的奢望的想象。一段山路把山坡與村莊連在一起,村莊里的人,每天把自己的身影埋進樹林的深處,把樹林中的葉子和樹條帶回村莊,炊煙烘暖一個個夜晚,讓柵欄圍住一片片綠色,讓果實展露一絲絲甘甜,
繩索與柴草的磨擦使一捆柴草緊緊地貼在一起,讓人想起村莊里的每一天。那被太陽和月亮籠罩著的日子,從來不曾停下它們的腳步,一天緊跟著一天地到來或離去,在村莊微笑的時候,讓村莊覺得花草樹木都生長得很快,還沒有認真地感覺一下就飛一樣過去了;在村莊悲痛的時候,讓村莊覺得每一炷煙火都會把村莊壓得透不過氣來。在村莊里無聲的棲居,走在山坡上的人只有用繩索把柴草緊緊地捆在一起,那微澀的味道,使他真切地體驗到一種成年累月地從他的肩膀上擦過的生活一直都存在著。山的高遠,樹的茂盛,路的漫長,簡陋的生活,只有用繩索緊緊地捆起來,村莊里才不會有傍晚的哭聲,不會有紅腫的眼眶,不會有憂傷的嗩吶聲在黃昏時刻把一個孤單的村莊表現(xiàn)得山窮水盡,如泣如訴。于是他坐在一棵高大的紅栗樹下,把漫山遍野的落葉和枯枝高高地堆在一塊小小的洼地上,用一根豬皮切割而成的繩索,把柴草緊緊地捆起來,捆成四個高高的柴草垛,兩垛讓馬馱,兩個讓人挑。馬匹在山林里的悠閑,使人在洼地上的捆扎顯得更加繁忙。
馬在樹林里尋找著樹叢里向陽的地方那深紅的草莖,那深黑色的粗糙的嘴唇把葉子落完了的草莖一根一根地銜過去,扯斷了,淡紅色的舌頭微微一卷,就進入到馬嘴里去了。馬站在樹叢中,陽光暖暖地照在它的背上,使它懶得走動。它細細地咀嚼著那些微甜的草莖,瞇著眼睛,體味。一個人坐在一棵高大的紅栗樹下的洼地里,擺動著長長的繩索,讓雜亂的柴草緊緊在靠在一起。擦過豬油的繩索被他的手抓住,使勁地勒緊。那粗糙的手背無數(shù)回伸進柴草堆里去尋找繩的另一頭,縮回來的時候,干脆的柴草劃破了他的皮膚,小小的一排血珠從那青筋旁邊的皮膚上滲出來,他沒有發(fā)現(xiàn)。多年抓住繩索,多年在柴草堆里尋找繩索的另一頭的經(jīng)驗,使他不可能在生活的細節(jié)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被劃破,無數(shù)次滲出小小的一排血珠。他甚至來不及想起他的村莊,在山腳下,他的妻子做好了午飯,等著他。
村莊遠遠地坐落在他不經(jīng)意的遙視里,陽光熾熱地烤著那個小小的村落,瓦面上有水汽不斷地升騰著,他在山坡上遠遠地看見水汽中的村莊在不停地晃動著,夢一樣迷茫,卻又像手中的繩索一樣真實。繩索全部捆住了柴草,他在洼地上想起了嘴里的煙斗。他掏出腰間的煙袋,把空空的煙斗伸進煙袋里,裝滿了一斗旱煙,點燃。淡藍色的煙霧悄悄地在洼地里升起來,飄蕩在樹林里。樹叢中的馬聞到那熟悉的煙味,搖著尾巴走到他身邊來,承受兩捆柴草的重量。山路在深深地向著山腳下延伸著,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向下,向下;一匹馬跟在他的身后,向下,向下。一根繩子緊緊地捆住柴禾,一雙腳艱難地走在山路上。一種生活在山路上隨風(fēng)而起,一滴汗水澆透了所有的目光。村莊遠遠地注視著一個人和一匹馬從山坡上向著村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