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維柯
女人呼了一下男人,男人動了動。女人似乎感到了男人的大腳有了些暖意。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雪還在不停地下著,風(fēng)依然沒有停歇。
女人裹上圍巾到灶上給男人煎藥。
男人病倒那會兒,女人剛剛過門,到今兒也快一年了。連女人都記不清已煎了多少草藥,可丈夫的病依然不見好,且更加消瘦。聽到男人一陣又一陣地咳,女人的心比這天還涼。
幾味中藥在砂鍋中沸騰著,發(fā)出嗤嗤的響聲,空氣中便彌漫了一種怪怪的藥味。
女人的心也開始蒸騰——
那年,女人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有些文化的她在區(qū)上教“婦女識字班”。
一天,在區(qū)上負(fù)責(zé)“土改”的爹找到了她。
“你爹革命了大半輩子,對黨、對國家、對人民,沒有絲毫的愧疚,可……可……”
女兒疑惑地看著語無倫次的爹。
“小南莊你王貴叔家,定的是地主成分,我親自簽的字!……”
王貴叔,女兒再熟悉不過了,那可是爹的大恩人。一九四七年解放軍北撤的時候,爹受了傷,就被安排在王貴叔家療治。后來,“還鄉(xiāng)團”大肆搜捕解放軍傷員,王貴叔一家冒著殺頭的危險,花了一頃多地上下打點才總算保住了爹。
“有恩還不等報,俺就……閨女,就委屈你……”
第二年,女人就嫁給了地主王貴病殃殃的獨生兒子。
沸騰的藥液把壺蓋頂?shù)门九咀黜?,女人也被喚回了現(xiàn)實。這時,堂屋里男人的咳嗽聲似乎更響了。
當(dāng)女人把一碗滾燙的藥端回堂屋時,公公婆婆已坐在了男人床前。
“閨女,明兒俺就請人用車?yán)迌旱絽^(qū)上,讓你們倆離婚!再不能讓這病秧子拖累你了?!惫f。
女人一聲不語,只是一勺一勺輕輕喂著男人藥——自從男人病重以來,她很少言語。
“閨女,娃兒沒幾天待頭了,你可不能擔(dān)這惡名聲(鄉(xiāng)人大多相信男人死是女人克的)啊,還是趁早離吧。”婆婆說。
女人給男人喂完了藥,又給公公婆婆倒上茶水,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守著男人。
屋子里除了男人的咳嗽就是老人的嘆息,女人早已習(xí)慣了這陣陣痛苦善良的雙重節(jié)奏。
老人走時,雪已經(jīng)停了,可風(fēng)依然猛烈刮著。
給男人又換了回?zé)崴?,女人也該休息了?/p>
在床小被子少的窮苦年代里,兩人在一床休息往往是通腿而眠的。女人把衣服脫下,輕輕蓋在了男人那一邊,這才鉆進藏有男人一雙瘦瘦大腳的冰冷被窩。
病魔把男人折磨成了一架嶙峋瘦骨,肌膚所觸,給人一種瘆瘆的痛痛的感覺,好在女人早已習(xí)慣了。
女人把男人那雙冰冷的大腳緊緊摟在胸前,用心暖著——男人的大腳宛若兩塊歷盡久寒的堅冰,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女人最后把貼身兜肚也脫了下來,可那雙腳還是鐵一樣冰冷。
女人呼了一下男人,男人動了動。女人似乎感到了男人的大腳有了些暖意。
勞累了一天的女人摟著男人那雙冰冷的大腳甜甜地進入了夢鄉(xiāng)——她夢見了健健康康的男人、笑得特開心的爹、夸她懂事的娘、對她千恩萬謝的公公婆婆……
夜里,風(fēng)吹開了房門,女人依然甜甜地睡著。
第二天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男人早已咽了氣;他娶了還不到一年的新娘正緊緊摟著一雙早已僵硬了的大腳,甜甜地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