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獎
夸獎人,常被形容為給人“戴高帽”。每當我聽到“戴高帽”這句話時,就會想起爺爺也曾戴過的那頂高帽子。
在我的記憶中,爺爺中等身材,面龐清秀,常年戴一頂淺黃色的瓜皮帽,走起路來四平八穩(wěn)。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一副溫文爾雅的模樣。他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一位有文化的農(nóng)民。解放前,他帶著我的幾個叔祖父和我的伯父、父親,靠租種大戶人家的田地養(yǎng)活一大家子人。他一生與世無爭,勤勞儉樸,待人和善,從未與任何人結(jié)過怨、吵過架,是屋場里一個很受尊敬的長者。晚年,他還自己種菜、拾柴、養(yǎng)雞、做飯、洗衣,一直活到八十六歲無疾而終。
就是這樣一個普通、勤勞、善良的農(nóng)民。在1957年那場席卷全國的政治運動中,也被戴過高帽子。
那一年,全國正掀起合作化高潮,農(nóng)村都由互助組轉(zhuǎn)為初、高級社。當時反右斗爭的烽火燃遍了鄉(xiāng)村的各個角落,鄉(xiāng)、社干部的斗爭熱情空前高漲,他們睜大眼睛到處找“階級敵人”,隔三差五揪幾個所謂“亂說亂動”的人批斗一下,輕者罰站、罰跪,重者反綁雙手,吊在三根木頭支撐的架子上,用帶刺的木棍暴打??吹竭@種殘酷的場面,聽到被打者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社員們個個噤若寒蟬,生怕災(zāi)難降臨到自己身上。屋場里有個我叫他三外公的老農(nóng),為村里的一個批斗對象講了幾句公道話,社干部說他對共產(chǎn)黨不滿,準備晚上批斗他。上午還在趕著牛犁田的三外公聽到這個消息后,中午回家偷偷地喝了農(nóng)藥……爺爺一貫安分守己,小心謹慎,從不招惹是非。按理說,怎么也輪不到批斗他,但在那個年代,任何不可能都會變成可能。果不其然,患了階級斗爭敏感癥的某些人把目光盯住了爺爺。不經(jīng)意間,爺爺當了一回斗爭對象。
事情說來近乎荒唐。那年春天,我的曾祖母去世了,當時正值春耕大忙季節(jié),沒有時間也沒有錢為曾祖母辦喪事,爺爺幾兄弟商量先將曾祖母入殮,將棺木擺放在家中,待秋收后再舉行葬禮。秋收一結(jié)束,爺爺牽頭為曾祖母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同時也為我的一個未曾見過面的叔祖父燒了靈屋(紙糊的奠屋),他解放前被國民黨抓了壯丁,一去不返。隨后,爺爺又和在外工作的大伯一起蓋了三間泥磚房子。這些人就認為,又辦喪事,又蓋房子,這是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可又跟右派和反革命掛不上鉤,于是挖空心思,定一個“浪費戶”,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啊。
開斗爭會的那個晚上,一盞汽燈高高掛起,把人們的臉照得慘白。社干部開始念名字,念到名字的就站到會場前面。當念到爺爺?shù)拿謺r,會場里出現(xiàn)了嘩然聲,但很快平靜下來。爺爺稍遲疑了一下,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到會場前面。待到所有念了名字的人都站到會場前面時。社干部突然大聲宣布:“把反革命分子×××帶上來!”只見一個平時給我們剃頭的年輕人,被五花大綁地推到臨時搭的臺子上,斗爭會正式開始。社干部要他承認利用剃頭的機會,走村串戶進行反革命地下活動,他拒不承認,于是被吊起來抽打,直到暈死過去。臺上那些陪斗的人受到震懾,叫哪個跪下哪個就老老實實地跪下,不敢吱聲,不敢反抗。社干部對爺爺還是客氣的,沒有叫他下跪,也沒有辱罵他,只是讓他站著“陪斗”,六十多歲的爺爺在臺上站了近兩個小時。斗爭會快結(jié)束時,社干部列舉爺爺?shù)姆N種“錯誤”,當眾宣布給爺爺戴高帽,接受群眾監(jiān)督。爺爺什么也沒說。從社干部手上接過高帽,自己戴在頭上,邁著平穩(wěn)的步子離開會場。自那以后,無論到田間勞動,還是參加社員大會、走親戚串門,他都戴著那頂高帽子。于是,池塘邊,村道上,菜地里,樹林中,經(jīng)常有一頂高帽子在慢慢地晃動,成為屋場里一道獨特的風景。許多人為他鳴不平,要他丟掉那頂帽子:許多人在一旁指指點點,說一些閑話。他始終神態(tài)自若,什么話也不說,認認真真地戴著那頂高帽子。直到那頂帽子上糊的紙快掉完了,實在不能戴了,才作罷。
爺爺能寫一手好看的毛筆字,喜歡用毛筆記賬、記事。他看過許多古書,熟知許多歷史典故,肚子里裝滿了故事。夏天乘涼。冬天烤火,孫輩們總喜歡圍坐在他的身旁,聽他講三國,講水滸,講薛仁貴,講岳家軍,講朱元璋如何從一個叫化子坐上皇帝寶座;也講民間傳說、軼事趣聞,講“跑日本”、躲壯丁,還會出謎語。只要他說一句“那個時候……”,我們就知道他要開講了,一個個豎起耳朵,全神貫注地聽他講。一次。他出了一個謎語:“白天扣起,晚上吊起。”要我們猜這是什么。我們一時猜不出來,他笑了:“就是門搭子呀!白天出門要上鎖,門搭子是不是要扣起?晚上門朝里面關(guān)住,門搭子是不是吊起?”哦,原來這么簡單。爺爺會拉二胡,一邊拉一邊輕輕地晃動著身子,那風趣歡快的花鼓戲曲調(diào),讓人百聽不厭。爺爺高興的時候,還會展示一下自己的武藝——棍術(shù)。一根一丈多長、質(zhì)地堅硬的木棍,在他手上就如同一根筷子那么輕巧,舞動起來剛勁有力、嗖嗖生風,曾經(jīng)在縣里的武術(shù)比賽中得過大獎。自從爺爺戴上高帽子后,他臉色凝重,很少露出笑容,故事不講了,二胡不拉了,棍子不舞了。坐著的時候,就像一座雕像,沒有什么表情。直到那頂高帽子爛了,過了一段時間社干部也沒有送來新的高帽子,爺爺才恢復(fù)常態(tài),繼續(xù)給我們講那些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
這件事過去半個世紀了,爺爺也早已作古。但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爺爺那頂高帽子,黃、白相間,是用蠟光紙糊的,上書“浪費戶”三個大字,非常顯眼。戴高帽不知是誰發(fā)明的。在我們家鄉(xiāng)被認為是一種恥辱,只有惡霸地主和反革命分子才戴,爺爺居然也戴上了,這是奇恥大辱啊!可是,他沒有半點反抗,沒有半句牢騷。逆來順受。淡定從容。是他心服口服、自覺自愿,還是中國農(nóng)民傳統(tǒng)的懼怕官吏、老實聽話呢?是在表現(xiàn)自己農(nóng)民式的幽默,還是用這種幽默表達自己無聲的抗爭呢?是知道反抗無用、反而會招致更多災(zāi)難,還是寧愿自己受辱不連累家人子孫呢?他自己從來不說,我們也猜不出來。一直到他去世,爺爺始終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長大后我才懂得,人在險境,沉默不語、忍辱負重,或可保一時之安。此乃智者之德也。
爺爺那頂高帽子雖然還留在我的記憶之中,但那不堪回首的歷史則永遠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