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富庶之地:礦難、官煤勾結、悍馬、煤老板等新聞要素一應俱全,因此一直吸引著眾多媒體的目光。今年以來,山西再度成為媒體關注的焦點,一是因為山西省2009年前半年GDP為全國唯一負增長,二是因為山西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進行煤炭企業(yè)重組。
而這一切只圍繞著一個字:煤。
山西這片煤炭儲量占到全國1/4以上的土地,既承載著本地產業(yè)結構畸形的尷尬,浸泡著千萬礦工的血淚,又強有力地支撐著山西歷年飆升的GDP,還造就了“煤老板”這一獨特稱謂和無數淘金傳奇。
然而一場金融危機使煤炭價格下挫50%,山西今年一季度煤炭產量首次被內蒙古超過,省內GDP連續(xù)兩個季度負增長……終于讓備受煎熬的山西煤炭業(yè)反躬自問,醞釀起一場波瀾壯闊、激烈震蕩的改革。
按照重組規(guī)劃,2010年年底之前,山西煤炭企業(yè)數量“將從現在的2200家減少至約100家”,2598座礦井整合至1000座,單井規(guī)模由多數不足30萬噸提高至90萬噸。
這注定是一場勢在必行,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整合。也因此,它吸引了全國包括主流媒體在內的數百家媒體予以關注和報道,不同于以往對頻繁礦難報道的“慣例”,這次媒體的報道更為深入,也更為多樣,其給出的信號是:全國上下都在關注著山西的命運。
今年7月,兩個經濟數據高調出爐:一是全國上半年GDP增長7.1%,距離8%的全年目標不遠,二是山西GDP負增長4.4%,不僅低于全國GDP增速11.5%個百分點,而且成為全國唯一的負增長省份。
據《文匯報》報道,今年內地上半年7.1%的GDP增速,讓全世界為之一振。按經濟增速看,中西部板塊整體交上一份漂亮答卷:四川、重慶、湖南、湖北、安徽、江西、陜西等7省GDP增幅均超過10%,內蒙更以16.2%的速度傲視群雄。而在此形勢下,山西交出一份“不及格”的答卷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數據公布后,面對“山西GDP負增長”的事實,包括主流媒體在內的多數媒體寬容地報以理解的態(tài)度,并對山西“壯士斷腕”的決心表示嘉許。
《人民日報》頭版高調評論了“山西GDP負增長”:高度依賴資源的經濟發(fā)展模式,曾使山西經濟高速增長,也一直讓山西飽嘗“苦酸”……藍天白云、明月繁星一度成為山西人的“奢侈品”……頻發(fā)的安全生產事故更是山西的另一“痼疾”。盡管到今年6月底,山西的經濟已整體向好,然而,面對上半年GDP的負增長,山西還是感到了少有的壓力。是轉危為機,為可持續(xù)增長奠定基礎,還是重走老路,“薄利、多產、多銷”,以求眼前增長的“面子”?山西省委、省政府形成的共識是:咬定牙關,將轉型進行到底。
其他媒體也紛紛對山西敢于正視自己的問題表示贊許。中國網刊登評論認為“不讓一個壞聲音出現比壞聲音本身更壞”,文中認為,讓“壞聲音”為群眾所聽到所知道,能夠認真做到政務的公開與透明,才是勇于承擔責任的政府,是政府行政作風轉變的一次巨大進步?!堆嘹w都市報》評論認為,“山西GDP負增長”恰恰是山西轉型的一個絕好契機。
在多數媒體的正面評價聲中,也有一些對于嘉許“山西GDP負增長”持不同意見者。
《新京報》評論說,山西GDP何以出現負增長,媒體大多將之歸結于山西經濟結構調整和與帶血和污染的GDP決裂的必要代價,但如果因此給山西戴上科學發(fā)展觀典型的帽子,恐怕有點言過其實。山西GDP負增長恰恰是因為之前經濟結構過于畸形,是以前不科學發(fā)展的必然結果。
該評論稱,對“山西GDP負增長”的拔高和嘉許恰恰反映了“GDP迷信”依然難以破除?!爱斬撛鲩L成舉國稱道的好事的時候,一方面說明之前GDP高增長的信譽度并不高;另一方面說明,要徹底告別這種GDP崇拜,恐怕絕非易事。我們看到,上半年,統計機構的關鍵數據,頻頻出現打假的現象,一方面是用電量的下降,另一方面卻是GDP增長,一方面是民眾收入的下降,另一方面,在統計數據里卻是居民收入增長超越GDP的突破。而數據的長期打假,使得民眾對‘人造數據的信任基礎不復存在。這樣,一旦某個省份的數據不好看的時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p>
在贊譽和質疑聲中,幾乎所有的媒體都注意到“山西GDP負增長”的背景——“以煤為主”的畸形經濟體系。對此,《南方周末》刊登文章說:
山西煤炭產業(yè)的高速發(fā)展,擠壓了其他產業(yè)的發(fā)展空間,歷經30年,終于形成煤炭業(yè)尾大不掉的局面。
1980年代初期,山西起步發(fā)展能源基地之時,其輕重工業(yè)的比例基本在7∶3左右,但是經過20多年的發(fā)展,到了2006年,能源原材料工業(yè)就達到了83.02%。機電、食品、紡織、建材的比例分別萎縮至6%以內,有的甚至不足1%。
要知道,上個世紀70年代山西經過輕工業(yè)大會戰(zhàn),已經奠定了整個山西的輕工業(yè)基礎。數據顯示,到1977年,山西全省生產的輕工業(yè)產品達到648個。至今,研究山西經濟的學者還記得海棠、春筍等品牌。2000年之后,隨著山西經濟完全依賴于能源原材料產業(yè),輕工業(yè)逐漸衰敗,最終破產乃至消失。新世紀初,山西省內一份媒體曾以《海棠花落》為題,充滿憂愁地點出了這場衰敗史。
翻閱山西歷史可以發(fā)現,即使奠定山西近代工業(yè)基礎的閻錫山時代,其輕重工業(yè)比例也基本合適。閻錫山通過振興工業(yè)的“厚生計劃”,將山西的煉油、煉銅、機器、電氣、農業(yè)、林業(yè)發(fā)展起來。
50年后,當山西開始走能源基地道路之時,山西卻發(fā)現自己將發(fā)展之路限制在了“煤”之上。
上個世紀80年代,在政府的號召下,山西通過打“麻雀戰(zhàn)”,一批小型的電廠、鐵廠、水泥廠、煤化工廠投產上馬;同時通過“驢打滾”策略,使得這些小型煤化工廠遍地開花。政府說此舉是為了將山西煤消化在當地。
然而,這種措施并未讓當地老百姓富裕起來。一位參與上世紀90年代初期決策的官員告訴記者,由于煤炭大量外調出省,很多人已經意識到這種經濟模式并未給山西留下多少財富,當時山西政界甚至出現“挖煤倒霉論”的觀點。
煤炭經濟的高速發(fā)展,讓山西忘記了一切。在此過程中,山西錯過了機械工業(yè)萎縮之前、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以及2000年之后參與全國快速增長行業(yè)發(fā)展的機遇。
時至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山西開始了震天動地的轉型之路。
山西省煤炭企業(yè)重組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進行。山西省政府批準的規(guī)劃方案顯示,到2010年年底,山西省的煤炭企業(yè)數量將從現在的2200家減少至約100家,全省礦井總數要從2598座減少至1000座,煤炭企業(yè)規(guī)模不低于300萬噸/年產能。此次山西煤企重組以地方國企為主,到2010年年底,山西的國有礦井數將占到全省的82.1%,產能占到全省的84%。
為了完成該項任務,作為新一輪機構改革的一部分,新組山西省煤炭工業(yè)廳升格為山西省政府組成部門,而原來煤炭工業(yè)局僅為省政府直屬機構。在職能上,原屬經委、發(fā)改委的煤炭管理職能劃入煤炭工業(yè)廳,山西是全國唯一的在煤炭管理領域回歸廳建制的省份。
一年之前,保留礦井的數量還維持在1500座。大幅縮水的數據背后,是煤老板相互傳染的恐慌。就像任何一次改革都是對既得利益的調整,在山西煤礦整頓、關停的“運動史”上,小煤礦老板們這一次感受到“滅頂之災”,尤其是那些2005年以后,在支付天文數字購得煤礦有償使用權的新涉足者。而夾在煤炭老板和政策之間的,還有地方政府、大型煤炭集團,一場多方博弈的變局正在三晉大地上演。
對于山西煤炭企業(yè)重組,媒體給予了強烈的關注。
《時代周報》報道說:“2009年4月,山西省政府出臺《山西省煤炭產業(yè)調整和振興規(guī)劃》,其核心內容之一就是全力推進山西煤炭產業(yè)整合。此時,山西煤礦業(yè)界已經感覺到,新一輪整合有可能來臨,但沒人想到,王君力推下的煤炭資源整合,來得如此劇烈。”
《中國經營時報》也一直關注著山西煤炭企業(yè)重組的進程:“8月28日晚21時,山西新聞網發(fā)布省煤炭工業(yè)廳《關于加快兼并重組整合煤礦改造建設工作的安排意見》,其核心內容是簡化審批環(huán)節(jié),加快煤炭企業(yè)兼并重組中的煤礦改造項目及審批驗收等過程?!?/p>
同時,兼并重組“時間表”也被強化。8月28日,山西省政府發(fā)布了“最后通牒”——“8月底,全部完成兼并重組的協議簽訂工作;9月,新的企業(yè)主體要入場開工,新建擴建礦井全面推開”。 雖然煤炭企業(yè)重組已成為勢不可擋的浪潮,但涉及到利益分配,不可避免地遇到了重重阻力?!睹咳战洕侣劇穲蟮勒J為,因煤老板對整合及被整合企業(yè)對資源補償的價格問題和對于小煤礦的基礎設施建設的補償方面存有異議,因此很難攻堅。
據《瞭望東方周刊》報道,雖然按照山西省煤炭企業(yè)重組規(guī)劃,2009年8月底將全部完成兼并重組的協議簽訂工作,但到目前為止,被勒令停產的中小煤礦主大多數都還沒有接到政府的有關通知,也很少有國有大礦找他們洽談收購事宜。
在山西煤炭企業(yè)重組的背后,“國進民退”似屬必然,煤老板正以悲愴的方式退出這片黑金福地?;蛟S就此以后,山西煤老板就真可能會銷聲匿跡,成為歷史人物了。對此,《商界》發(fā)表文章描述了煤老板在大重組前夜惶惶不可終日的情形:
幾家國有礦提出可以將煤老板的礦“作價入股”。河津市一位姓雷的小礦長認為,“如果國有礦不收我的礦,再過一年我不光維護費花掉幾百萬,而且最后等到的肯定是證照被注銷的通知單。所以我干脆把我的礦白送給國有礦,每年還能有點分紅?!?/p>
這種做法被很多煤老板斥之為“天真”。忻州市寧武縣的張老板就選擇了直接出讓。
張老板原本也打算將他的30萬噸礦作價入股潞安集團,后來被人提醒,手握整合主導權的都是國有大礦,“連對方頭頭都見不上,只能跟下面的人談,誰知道他們心里的真正想法?”身份不對等,“沒有安全感”。就算作價入股,區(qū)區(qū)一個30萬噸的礦在人家眼里又算什么?“沒有話語權”。既然這樣,“還是賣掉算了,以免麻煩,”張老板喃喃說,“省里定的政策,我們也沒什么可說的,只是希望能多要幾塊錢?!?/p>
7月中旬,寧武縣寧武賓館三樓的會議室里,連續(xù)幾天聚集著這群“要錢”的煤老板。潞安集團下屬的潞寧煤業(yè)在這里召開煤炭整合會議,對當地要整合的煤礦進行評估。
評估過程異常艱難。一來大集團顧慮重重,本就不愿意拿出現金來整合,又怕擔上“國有資產流失”的罪名;二來很多小煤礦都是多人集資入股,股權結構復雜,牽扯利益眾多;三來按政策,除了煤礦作價,整合者還要向被兼并者退還預交的資源價款,而且是溢價50%~100%作為補償,尤其在這一點上,整合雙方討價還價,激烈交鋒。
出席會議的一位姓宋的老板很激動,“我預交了1000萬噸煤的資源價款1700萬元,按規(guī)定溢價退還給我2550萬元??瓷先ザ嗔?50萬元,其實這些錢根本無法彌補我在井下搞采改的幾千萬元,甚至上億元的投入!”對此,國有大礦的負責人卻只能表示同情,“他們這次肯定是虧本甩賣,但話又說回來,國有資本不可能為政策買單?!?/p>
價格達不成一致,評估會議往往就此不歡而散。山西各地情況都差不多。為此,山西省政府特地邀請了10多家評估公司進駐。山西省煤監(jiān)部門的一位負責人告訴記者,“沒辦法,盡管煤老板一般對30萬噸的煤礦開價2億元以上,最后能拿到一半就不錯了。”
除了煤老板和大集團的博弈,當局者還不得不考慮各縣市的財政。以寧武縣為例,從63座煤礦整合到23座,保守估計煤礦方資產損失30多億元,寧武縣稅收損失4億多元?!翱h里很多單位連工資都發(fā)不起了。”因此最后23個煤礦中,有5個將被整合到一個縣屬的煤礦集團,“用以保證縣里的利益”。
相比寧武出讓模式,第三種路徑則是山西另一“煤礦大戶”陽泉市的雙管齊下——“假如關停100個煤礦重組成50個,重組方必須配合興建50個同等投入的地面企業(yè)”。所謂地面企業(yè),正是此次產業(yè)大調整的方向——從地下的有限資源轉向地上的無限資源。
在這條路上,有企圖通過相互聯合、小煤礦相互并購“逃過一劫”的煤老板們,無疑注定出局。“假如現在新建一個90萬噸礦井,按400元/噸投資,煤老板要拿出3.6個億。同時再興建一個地面企業(yè),又是3.6億??偣餐顿Y7.2億元。誰拿得出?誰又有那個膽識?”
采訪中,一位煤老板悲涼地說:“或許我們已經是你見到的最后一批煤老板了?!?/p>
從煤炭行業(yè)逐步退出的山西煤老板們,正在積極尋求新的投資領域。然而,手握大量資金的煤老板卻發(fā)現,轉型之路充滿荊棘。對此,《經濟參考報》作了報道:
據業(yè)內人士估計,這次重組,山西數千名煤老板將從煤炭經營前臺隱退,成為幕后的股東,或者從煤炭產業(yè)退出,進入新的投資和產業(yè)領域。而山西各地煤老板手中大約有3000億元的資金。
雖然部分煤老板在初涉非煤產業(yè)中嘗到了甜頭,但是煤老板轉型路程并非一帆風順。在曾被譽為孝義市煤焦行業(yè)轉型的“明星企業(yè)”田源陽光農副產品有限公司,如今已是一副破敗景象。公司董事長郭連生是當地頗有名氣的煤老板,前幾年進入高科技農業(yè)?!疤镌搓柟狻闭嫉?000余畝,固定資產5800多萬元。如今,“田源陽光”已經是一副廢棄廠房的景象。除了農業(yè)加工,“田園陽光”在餐飲娛樂、旅游度假等多個領域的擴張遇到困難。
分析人士認為,“煤老板”所具備的文化知識背景和經營素質比較低,是其轉型困難的原因之一。
山西省中小企業(yè)局局長周明定認為,民營企業(yè)投資受到的制約和瓶頸很多,土地、資金、人才、管理、技術、信息缺一不可,這些要素的取得,對于國有企業(yè)可能容易一些;但對于民營企業(yè)來說,獲取成本依然很高。
同時專家認為,山西煤老板的轉型之路,在一定意義上就是資源型經濟的轉型之路,是我國資源經濟的一道“典型命題”。
大重組無疑是山西一次史無前例的“大開刀”,它將山西30年積攢的病痛重新暴露在陽光下,陣痛在所難免。對此,《南風窗》作了如下分析:
對于山西的主政者,這是遲早要走的一步。在已經被煤炭改變的山西官場,重建必須從煤炭上起步。
山西省發(fā)改委的李霆研究員講了個真實的故事?!拔矣形慌笥言谙旅嫒慰h委書記,礦上出事被免職。后來,上頭的領導提出要他做縣委常委,他死活不肯干了。理由只有一條:只要是縣委常委,就必須得管煤炭?!?/p>
這并非孤例,最近的例子還包括,山西臨汾市委書記出現空缺199天。一些媒體感慨:晉官難做。而新省長面臨的壓力尤其大。“經濟讓位于安全,這是新領導的思路?!鄙轿魇∩缈圃旱囊幻芯繂T告訴記者。
小煤礦一向被視為安全事故的定時炸彈。與國際先進水平相比,美國最大的4家煤炭公司產量占全國產量的70%,德國近2億噸煤炭全部由一家公司生產。
反觀山西,2007年年底,全省仍有生產和基建煤礦2820座,其中,30萬噸以下的小型礦井有1926座,占全部礦井總數的68%。如此低的集中度,造成最嚴重的后果就是事故頻出。
近年,山西煤炭改革的步伐一直沒有停歇,這個連貫的政策被人簡稱為“三大戰(zhàn)役”。李霆告訴記者,所謂的三大戰(zhàn)役,是煤炭資源整合和有償使用推進的三個基本步驟。為配合煤炭資源有償使用改革的深入開展,從2005年9月開始,山西省在煤炭行業(yè)發(fā)起的“治亂、治散、治本”的三大戰(zhàn)役,重點推進全省煤炭資源整合和有償使用。
目前,山西煤改的主要特點是由一批大型國有煤礦來整合小礦,因此又被不少人稱為回歸“國有化”。“煤炭行業(yè)就是最典型的市場化失敗的例證?!?(本刊編輯綜合整理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