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議對
(澳門大學中文系,澳門)
文學的位置
施議對
(澳門大學中文系,澳門)
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至今不知道可以留下多少東西來。心結過剩,主義亦過剩。就是無有主意。或者說,并非無有主意,而乃無有文學自己的主意。
文學不可能完全等同于歷史。文學家和歷史學家不一樣,不一定都要那么周到。但是,思考與把握,文學家與歷史學家,可能還有某些共通之處。
某年新正,開工大吉。A君與B君于電話“煲粥”(廣東話指以電話聊天為“煲電話粥”),涉及文學并文風問題,頗有興致,因輯錄於下。
讀書閱人,學無止境
A:年前聽說,你突然間感到空虛。以為跟人家相比,有著很大距離?,F在不覺得了嗎?
B:不一定。不過,我感到:想縮小距離,就得讀書。將人家所寫的書都看了,就什么都知道。
A:這確實是一個聰明的辦法。
B:十數年前在京師,與友人論學。曾以礦石與火花比對錢鐘書《管錐編》與時下著述。以為:前者盡管多屬半成品,只是偶而迸發(fā)出幾朵火花來,但一車卡(車皮)一車卡(車皮)礦石,卻有永久存在的價值;后者玲瓏滿目,光芒四射,雖博得連番喝彩,卻猶如天安門前放煙火,很快就消失了。友人不言語,似略有所思。
十數年后,在一次研討會上。友人登場,演說學術十字架。人間、天上,關懷、叩問,將古與今以及東與西之氣脈打通;“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令人眼界大開,贊嘆不已。
A:或曰,“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何況已經十年。只是有個問題必須弄清楚,那就是心結問題。
何謂心結以及心結之如何形成,似乎不太要緊,暫且不必深究。主要看看自己有無心結。例如:以為沒什么了不起,不讀;以為有什么不良動機,不讀?;蛘呤裁炊疾灰詾?,就是不讀。這一些,應當就是一種心結。
B:那是比十數年前更前的一些日子,大約開放、改革之初。日本某文學訪華團到北京,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做了一場報告。當時研究生院寄居北京師范大學,報告廳就在某一大課室。先到先得,濟濟一堂。言歸正傳之前,先來個“外傳”。比較中國人與日本人的不同之處。講者指出:中國人對外國人,態(tài)度是——你好,我比你優(yōu)越。結果,自己發(fā)明了火藥,不會造槍炮,總是挨打。而日本人則不同,態(tài)度是——你好,我比你更好。不會種水稻,想辦法“偷師”;不會造槍炮,派人去學。不知哪一代天皇,將十幾歲愛女遠嫁國外,而后將造槍炮技術偷回國。
正傳所說,連題目都想不起來;“外傳”非文學,至今仍記憶猶新。這可能與自己的感受有關。記得尼克松訪華,在中南海獲會見。說及美國多小汽車與中國多自行車問題。當時以為:自行車比小汽車好。既無需汽油,不至于出現能源危機,又可以鍛煉身體。這就是一種優(yōu)越感。你好,我比你優(yōu)越。此外,早些時候,市面上有一種人物公仔(小玩具)出售。大沙發(fā)旁,安置一個小痰盂罐??赡芡挥眯摹?/p>
有合適主意,無往而不勝
A:解除心結,有容乃大,看來并非易事。文學活動亦如此。20世紀中國文學,鬧嚷嚷,一百年過去,至今不知道可以留下多少東西來。心結過剩,主義亦過剩,就是無有主意。或者說,并非無有主意,乃無有文學自己的主意。例如:有關近代文學、現代文學、當代文學之界定及劃分,即將1840年以來文學稱為近代文學,將1919年以來文學稱為現代文學,而將1949年以來文學稱為當代文學,其依據乃歷史上所出現之三大政治事件——鴉片戰(zhàn)爭、五四運動、大陸解放,這就是政治的主意,而非文學自己的主意。
三段劃分,四地通行。課堂上不知道如何向學生交代。尤其是當代文學。1949年,香港、澳門并未回歸,臺灣也沒解放,不知何謂“當代”?
世紀之未,知道出了問題,統(tǒng)統(tǒng)來個“20世紀”。帽子一戴,萬事大吉。豈知這頂帽子仍然并非文學所專有。沒有其他辦法,只好也來一頂。
B:不過,并非個個都無有主意。胡適當時,藉助文字形式(表現工具)——白話或文言,將漢以后中國文學,一刀劈成二段:一位生動的活文學,一位僵化的死文學。這就并非政治上的考慮,而乃著眼于文學自身。只可惜,胡適之后,并未讓文學作主。
胡適說:“一部中國文學史只是一部文學形式新陳代謝的歷史,只是‘活文學’隨時起來替代了‘死文學’的歷史。”二段判斷,干凈利落。經過“五四”新文化運動,政治先行?;钗膶W變?yōu)樾挛膶W,死文學變?yōu)榕f文學。用以判斷之依據,亦由表現工具變?yōu)橐庾R形態(tài)。這么一來,事情就變得越來越復雜。一部新文學史,不知如何落筆。若干筆墨官司,不知如何了結。前陣子,王朔對金庸,熱鬧一番。實際上,亦難分辨清楚。
1998年5月,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舉辦的“金庸小說與20世紀中國文學”國際研討會上,劉再復曾指出,20世紀初中國文學逐步分裂為兩種不同流向:“一種是占據舞臺中心位置由‘五四’文學革命催生的‘新文學’;一種是保留中國文學傳統(tǒng)形式但富有新質的本土文學?!币詾椋簝煞N文學,“一起構成了20世紀中國文學的兩大實在”。這是又一種二分法。與胡適二段論,似有異曲同工之妙。這種二分法,以價值觀念及文體創(chuàng)造為依據,雖然尚未真正消除意識形態(tài)統(tǒng)制,卻己努力增加文學上的考慮。值得注視。
A:這就需要有個idea,或者觀念。否則,往往白費勁。許多事情須要重新來過。尤其是,有關文學史的思考,很可能走回頭路,再次由胡適開始。
當然,所謂idea,或者觀念,亦有新與舊之分。例如,新橋段與舊橋段。但是,不一定可以新與舊,斷定好與壞。趨時、趨新,也可能弄巧反拙。時髦觀念,未必產生好主意,出現好結果?!耙痪虐宋濉保^“方法年”,新觀念、新方法、新學科,新到不能再新,到頭來,自己也會被取代。返回古典,就是這種“新”的一種反動。
B:小說觀念,亦有二種。或以為:以獨特敘事方式,具體地描寫人物在一定環(huán)境中的相互關系、行動和事件,以及相應的心理狀態(tài)和意識流動,從不同角度反映社會生活?;蛞詾椋骸靶≌f家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涂說者之所造也。”以為,凡是叢雜的著作,都稱為小說。不一定要有故事情節(jié)?,F行《辭海》與舊版《辭?!芬约啊掇o源》各有不同表述。高行健談《靈山》創(chuàng)作,建議使用舊《辭?!贰?/p>
思考與把握
A:20世紀,許多事情似乎都亂了套。究其原因,可能是不會思想。尤其在中國,40年前不必思想,40年后,經過那場革命,有了思想,亦仍然是不愿自己思想。大家說好就都好,大家說不好就都不好。什么事情都喜歡極端化,一窩蜂。
世紀末,講究反思,應是一種進步,而原有思維模式卻不見得有何變化?;ㄩg、樽前,如有人敢于反潮流,仍然受到圍攻。文化大革命十年過后,翻案、平反。除了高、饒及林彪,幾乎都翻了個夠。全世界一起否定文化大革命??墒菍恚恢朗欠裥枰匦聛磉^?
你說,自己是一名書呆子,而讀書,難道就不用思想了嗎?
B:并非不用思想,而是將思想集中于自己的位置之上。這是一種著眼點,或者立足點。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可離開這一點。
A:其實,這只是個時間與空間問題。
B:不錯,時間與空間。人類宇宙觀念正由此所構成。所謂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一切思維及表現形式,都跳不出這兩個范疇。把握好位置,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
A:季羨林說:“我從前只知道,有一些哲學家喜歡探討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問題,與此有牽連的是人在社會中的地位問題。我可從來沒有關心過我自己在社會中的地位如何。解放以后,情況變了。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在每一次政治運動中,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在運動中的地位問題?!蔽幕蟾锩Y束,等候16年,方才寫作《牛棚雜憶》。書稿寫成,再等候6年,方才將書稿從抽屜里面找出印行。兩次等候,期待有人包括折磨人的人以及被折磨的人,其中有人肯秉筆直書,將事實記錄下來??紤]的就是位置問題。以為:折磨人的人,如果也寫點東西,拿來與被折磨的人所寫東西對照一讀,對人民以及后世子孫的教育意義,會是極大極大的。這位老先生倒考慮得十分周到。
B:當然,文學不可能完全等同于類歷史。文學家和歷史學家不一樣,不一定都要那么周到。只是為著當下感覺,只是為著表達。理由非常充足。但是,思考與把握,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可能還有某些共通之處。
形而下與形而上
A:1976年,“四五”之前,上層有許多決策。作為小百姓,尤其是京城以外百姓,當很難了解到真情實況。那時,在某一法家著作注釋小組。除大學教授、講師以外,還有解放軍與工人。有一天深夜,廣播里傳來消息。解放軍、工人,加上幾名積極分子,吆喝著,相將走出大門。應是張貼大標語。你未作聲,假裝已經睡著。第二天一看,六號樓整個墻壁都給貼滿了。曰:“熱烈擁護黨中央英明決策,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每個字都有斗一般大,十分嚇人。當時,幾個人“百步走”。一個說:“先念不先”;一個說:“遲群不遲”。你想說:“小平不平”,而未敢說出。不過,你心里明白。此等事總翻來覆去。如果是反動標語,也只是二字之差?!俺蜂N”與“恢復”。果然,不出半年,真的一切都恢復了。
這種思考與把握,不知道是不是一種抽象或升華。
B:就我所理解,這種思考與把握,應當有個層次問題。例如:形而下與形而上,表層意義與深層意義,或者欲與靈,等等。各有各的觀感與表達方式,各有各的樂趣,理由都非常充足。
曹操的“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短歌行》),讀作對著酒應當歌,以為人生苦短,須及時行樂與讀作對著酒當著歌,以為人生苦短,須及時努力,其層次顯然不同。前者只是著眼于歌酒層面,后面則不限于歌酒,乃包括好歌好酒在內的一切人生享受以及所有美好事物。一個是有限對有限,一個是無限對有限。二者之時空容量有著明顯差別。
王國維贊賞李煜,以為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對于“往事”之理解,相信并非僅僅著眼于“雕欄玉砌”,或者只是考慮個人地位變化,而乃無法追回之春花秋月,這是人世間最值得愛惜之美好事物。不像宋徽宗﹙趙佶﹚,只是思量著一去不復返之宮廷生活。所謂“自道個人身世之戚”,應當就是個層次問題。
A:報載:金庸自認只看過高行健的《靈山》,指出高行健文筆好,但不認同作品的意識,以為“中國女人不容易和男人上床!”(《澳門日報》2001-03-03)
不容易與障礙,應不完全相同。如曰:
你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并不那么孤單,有許多熟悉的和剛結識的朋友,你發(fā)現與他們溝通往往比你的一些華人同胞更容易,也更為直率,你同西方女人做愛也更少障礙。
這是《一個人的圣經》中的一段描述,金庸可能還沒看過。這障礙與不容易,如果有了關系,那么,這“圣經”與“性經”,似乎也就難以分辨清楚。
B:這是個層次問題,也是個位置問題。唐開元中,宮中牡丹,花方繁開?!吧铣苏找拱?,妃以步輦從”。賞名花,對妃子,須要助興。即宣翰林學士李白,立進新詞——《清平調》三章。其時,李白幾乎仍在醉夢當中。開篇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究竟以花喻人,還是以人喻花,誰也弄不清楚??墒?,就那么浮想聯(lián)翩,卻將名花、傾國以及君王之各方關系擺平。作為一位等候供奉的新進之士,其擦鞋(拍馬屁)功夫,亦甚為了得。不過,李白畢竟是李白,與其他讀書人相比,仍然有其過人之處。那就是于沉香亭北倚欄桿時,由“兩相歡”到“無限恨”的思考與把握。即由眼前之個別事物,聯(lián)系到廣泛之社會人生,聯(lián)系到花無長開、月無長圓、人無長好這一最普通的道理。這應是一種抽象或升華,所謂位置者也,當在于此。
提示與判斷
A:你所列舉曹操《短歌行》、李白《清平調》以及李煜《虞美人》,三個例子像是已經將問題說出,但又不那么明確。是否有所顧忌?
B:可能也是一種顧忌。世間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位置。各有所在,各自各精彩。不宜絕對化,將問題說死。否則,很容易給人留下話柄。
A:比如文學,是不是一種“螺絲釘”,或者一個組成部份,這倒說得非常明確。
B:作為一家之言,并不是沒有道理。但是,我以為,還是留點余地為好。而且,留得越多越好。
十幾年前在京師,拜訪周谷城,與說傳統(tǒng)詩教。周曾稱:“話未說清曰哲學,話已說清曰科學。”周提倡無差別境界,其中可能包含著這一意思。
因此,我所列舉三例,只是一種提示而已。有關問題,仍需各自進行判斷。
A:看起來,這種判斷應有一定難度。不知有無蹤跡可循?比如方法與途徑。
B:簡單地說,那就是抽象或升華。上文已提及這一話題。這是由一個層面(層次)到另一個層面(層次)的提高。幾乎每個人都具有這一本事。例如:二人路上相遇。一個問:吃過飯了嗎?一個答:吃過了。只是這么籠統(tǒng),并未說吃過什么東西。有如玉米、番薯,干飯、稀飯;或者將整個菜單端出來。這就是抽象或升華。
A:幾年前的復活節(jié),武夷山舉辦“中國首屆柳永學術研討會”。一百多名代表當中,有兩名特殊人物。一為毛澤東當年秘書、中共中央組織部原副部長——李銳,一為國民黨陸軍一級上將、反獨促統(tǒng)將軍大陸參觀訪問團團長——連行健。一個號稱知識分子保護神,于開幕式演講,以“平生文字未成獄,自我批評總過頭”說自己,以“精神獨立,思想自由”說柳永。另一個黃埔出身,亦不遑多讓,講題是:《以黃埔精神,統(tǒng)一中國》。這應當也是一種抽象。
B:這是十分必要的。不抽象就沒有共同語言,就行之不遠;“放之四海而皆準”,需要抽象。
A:就哲學意義上講,這是從個別到一般的抽象。對于藝術創(chuàng)造,包括文學活動不知有無別的要求?
B:我看,不一定有什么太大的差別。王國維說:“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人間詞話(本編)》)這也是一種抽象。二者相比,表達方式不同,實質并無不同。
上述三例,就是這么一種抽象。在通常情況下,所謂判斷,似當由此入手。
過程與中介
A:說了老半天,看樣子你還是不愿意將問題說明確。不過,依據所提示,文學究竟在哪里,即其位置問題,應當能夠作出判斷。那就是:在花間、樽前,在沉香亭北,在小樓一角。你以為如何?
B:就個別事例而言,大致如此。這就是我在前文所說一種著眼點,或者立足點,也可以當位置看待。
前文說《虞美人》,以為其中有層次問題,個人層次與全人類層次。試圖以之作為判斷之提示。在武夷山,曾與學術研討會諸君進一步加以研討。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蔽覇栔T君,其中“往事”,究竟指的是什么呢?“雕欄玉砌”。不錯。而“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是“往事”還是“今事”呢?“今事”。好了,那“往事”呢?是“故國”,也不錯。但“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也是“往事”嗎?還是“今事”。那么,“往事”到哪里去了呢?
經此一問一答,有點不知所措。茫茫然,一大陣子。然而,臺上臺下,100多名代表,卻無一不加以注視。
緊接著,我說:“往事”就是“春花秋月”。既有點出乎意料,又以為確實如此。春天的花,秋天的月,當然值得留戀。可是,詩人所留戀,是不是僅僅局限于花與月呢?非也!我再一次將答案推翻。指出:并非只是留戀花與月,乃留戀猶如春花秋月一般美好的事物。這就是“往事”。王國維贊賞李煜,相信乃著眼于此。這是因小樓一角之風(東風)與月(明月)所產生聯(lián)想,應當已是一種超越。
A:所以,能不能說,文學就在于此,或者說,這就是文學。
B:籠統(tǒng)一點,這么說其實也未嘗不可。而嚴格地說,此所謂著眼點,或者立足點,乃一種中介,觀照事物之中介,并非事物自身。
這是具象與抽象間之中介,也是“多”融合于“一”的中介。有此中介,方才產生聯(lián)想。而文學,則出現于這一過程當中。
李煜說“往事”,因小樓昨夜風與月之觸動,聯(lián)想到故國之雕欄玉砌,并由雕欄玉砌,聯(lián)想到春花秋月,聯(lián)想到猶如春花秋月一般美好的事物,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個為自己以及所有人造成無窮無盡、猶如日夜向東奔流之一江春水般憂愁的境界來。其所有聯(lián)想與創(chuàng)造就是這么一個過程。
A:李煜所創(chuàng)造,應是打通人間、天上界限的一種境界。這靠的究竟是什么?
B:詩人之眼。王國維說:“政治家之眼,域于一人一事。詩人之眼,則通古今而觀之。詞人觀物,須用詩人之眼,不可用政治家之眼?!保ā度碎g詞話(刪稿)》)這是合才、學、識三長所達致的一種眼力。不僅是古與今,而且東與西,上與下,都應當通而觀之。
我很喜歡李白《獨坐敬亭山》: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讀這首詩,不同的角度,體現不同的觀點。如注重于“看”,謂李白看山,“胸中無事,眼中無人”(鐘惺《唐詩歸》),即我為主體,山客體;如著眼于“兩”,謂“山亦有情”(劉永濟《唐人絕句精華》),即李白看山、山亦看李白,我與山皆為主體。這就是主體性與(古典)主體間性的區(qū)別。不同的觀點,乃不同才學、識見、胸襟的體現。
世運與世界
A:說位置問題,你注重中介,注重詩人之眼,注重天地人通而觀之,以為文學就在這一過程當中。那么,這文學究竟應當如何界定呢?
B:文學之有關界定,多種多樣。諸如模仿與表現(或再現),巫術與勞動(或游戲),等等,在探尋文學來源之時,這一些都是經常提及的話題,乃老話題。但是進入新世紀,希望更新話題,仍有一定困難。
我說位置,只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對于狀態(tài)的描述,與一般意義上的邏輯推斷,應有所不同。
有朋友稱,這是避重就輕。主要想,不讓人覺得太悶。
A:不過,想把握這種狀態(tài),似乎也并不太容易。20世紀30年代,某雜志社以“我與文學”為題,向作家及評論家征文。朱光潛就曾說過:“早知道‘文學研究’原來要這樣東奔西竄,悔不如學得一件手藝,備將來自食其力。”并說:我現在還時時存著學做小兒玩具或編籐器的念頭?!币詾椋骸把芯课膶W”這個玩藝兒并不像原來所想像的那么簡單(鄭振鐸、傅東華編《我與文學》)。
B:在碩士班上,我曾與諸生探討過這一問題。
孟子稱:“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并稱:“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保ā睹献印とf章》)知人論世與以意逆志,兩個辦法,通行兩千多年,至今仍然通行;而與此相類似之有關公式,諸如“文學是人學”(高爾基)、“文學藝術是社會生活的鏡子”(普列漢諾夫)以及“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之統(tǒng)一”(茅盾)等,是不是可以作為區(qū)分文學與其他學科的惟一標準而永遠不會過時呢?那就難以料想。
A:20世紀末,香港舉辦“香港傳記文學學術研討會”。作為資深記者——陸鏗,曾以自身經歷,論說文學與傳記的區(qū)分或界定問題。他說:“我是一個從來不看小說的人。我認為,小說都是人們編出來的故事,看小說是浪費時間。除了幼年還不懂事的時候,看過《三國》、《水滸》及《紅樓夢》片段,其他中外小說從未涉獵。可以說,把主要注意力都集中在報刊上。當然報紙副刊也看,但連載小說從不看?!辈⒄f:“對于傳記,我是看的。對于梁啟超、胡適之先生倡導傳記文學,我覺得很有道理。對于適之先生提出‘二千五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fā)達的是傳記文學’這一高見,我是佩服的。像司馬遷《史記》里《項羽本紀》讀起來真是令人魂飛天外。后來,像這一類的作品,就很難見到了?!保戠H《香港開新局,文學與傳記》)
這是以真與假為標準所進行的區(qū)分或界定。主要取決于題材以及對于題材的處理,看看是不是編出來的。似乎很不喜歡一個“編”字。然而,又怎樣擔保,太史公為項羽立傳,其中就無有“編”的成份。例如,烏江自刎那一段,死無對證,不知如何查考。
B:相比之下,可能還是清朝的一位文學家——吳泣,看得通透一些。如以為:“世字見于文有二義:從(縱)言之,曰世運,積是而成古;橫言之,曰世界,積人而成天下?!保ā读x詩定論緣起》)
經過這一闡發(fā),孟夫子“論”與“逆”之視野,也就寬廣得多了。
內容與形式
A:看起來,你并非不贊成對于文學與其他學科的區(qū)分以及對于文學自身的界定,你的疑問,主要是這種區(qū)分或界定所采用的標準問題。
在“香港傳記文學學術研討會”上,有學者提出:“傳記的目的是求真,文學的目的是求美,兩者互相配合,才正式是成功的傳記文學?!保ɡ畛缤秱饔浳膶W的重要性》)你不太認同這一說法,而另外拈出二字——“近”與“遠”,對其重新進行區(qū)分或界定,以為:“史學與文學或者傳記與傳記文學,二者不同之處乃在于,史學或傳記,主要為著把時空拉近,而文學或傳記文學,即為著將時空推遠。”你還列舉二例,加以印證,指出:“謂蘇軾生于丙子年(1036年)十二月十九(農歷)卯時,以磨蝎為命,這就是史學或傳記:而陳子昂所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登幽州臺歌》),這就是文學或傳記文學?!边@是不是意味著凡事未可太執(zhí)著?
B:不僅僅是執(zhí)著不執(zhí)著問題,更重要的,乃看其:域于一人一事,或者通古今而觀之。
A:那么,這種“近”與“遠”的觀點,是否更加偏重于文本,甚至形式,而且,如果進一步推論,是否說明,孟夫子的辦法,已經并不十分重要。
B:在許多情形下,似當如此看待。例如,魯迅有云:“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保ā遏斞笗偶ぶ聴铎V云》)這句話,如果著眼于“好”,一般總有兩種詮釋。一種以為:唐代是我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一個極其輝煌燦爛的時代,2000多詩人,其中有被譽為“雙子星座”的李白和杜甫,唐詩作為“一代之勝”的偉大成就,確實是難以超越的,甚至是難以企及的(鄧紹基《〈名家解讀古典文學名著叢書〉序》)。一種以為:時代不同,長江后浪推前浪。今日詩壇,必定能夠出現超越李杜之篇章(中華詩詞學會成立大會某君豪言壯語)。這大概都是用孟夫子辦法所推導出的結論。但是,如果著眼于“詩”,說法就不一樣。因其所指乃形式,以為一部中國詩歌史,實際上是一部詩歌形式創(chuàng)造史;詩至于唐,眾體具備,蔚為大觀,自然已被做完。這是由詩之本體所作詮釋。探尋文學殿堂,相信亦當由此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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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2794(2009)03-0063-06
2008-12-19
施議對(1940—),男,臺灣彰化人,澳門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詞學、詩學及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