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 習
閱讀隨筆
那幅畫是我在某個深夜看到的,打開一本書,剛好看見了它。畫面叫我很緊張,我于是仔細琢磨起了畫的全局,想了解它令我緊張的緣由。窗外的黑一下子涌了進來。我睡了,夢境里四處奔逃,為無形的事物所追趕。依然是在深夜,但夢里有亮白的光,四處的黑影詭譎地匍匐下來……這時,突然響起了尖銳的金屬聲,我猛然驚醒,那聲音還在耳旁響著顫顫的余音。
我終于明白過來,那金屬聲是從書中那幅畫里發(fā)出來的。
那幅畫被稱為《一條街上的神秘與憂郁》,不知是不是畫家契里柯的親自命名——意大利男人的憂郁是由來已久的。但我不喜歡過于累贅的稱謂,界定越多,隨之散發(fā)掉的東西越多。
天亮后,我又仔細端詳起了那幅畫。在一片晨曦中,畫面一下子變得很小、離我很遠。但注目片刻后,我又走進了畫面。這是最令我緊張的畫。我曾被凡高的《星夜》和《麥田上的鴉群》所壓迫,那是因為畫面本身戰(zhàn)栗著、遍布了死亡的氣息。但這幅畫很安靜。仿佛是另一只眼從高處的俯視,兩座相向而立的高大建筑,呈現(xiàn)冷硬的幾何線條。一面建筑被光亮照得慘白,整齊排列的黑色門窗像兩排深深的咽喉;另一面建筑藏在濃重的陰影里,如臨深淵。兩面建筑之間半明半暗的街頭,飛奔出一個滾鐵環(huán)的女孩。女孩飛奔,對面街面上鋪著一個靜靜的人影,堵截在女孩要奔去的方向。是一個陰謀或者宿命?那光亮想必是陽光,即便是刺眼的陽光,曬在街上,也是冷冷的燙。
我夢中的聲音就是那個飛奔的鐵環(huán)發(fā)出的,尖銳的聲音滾在地面上,刺破紙張。女孩對面的那個人形就是夢中我要逃逸的事物。我是夢中人,另一個我在俯瞰我的夢境,那只俯瞰的眼睛是冷冷靜靜的,但夢中的我萬般焦慮、無處逃逸。
——《一條街上的神秘與憂郁》,“神秘”、“憂郁”,與我的“緊張”而言,缺乏的僅僅是密度嗎?
菊花將開,裊娜的花瓣是向內(nèi)的,即使它怒放,紛繁的花瓣依然緊張地扣向內(nèi)部。
我在讀他的書時,他的文字便給我這樣的感受。語言細密,刻刀雕過一般精致,恰如菊花的花瓣那樣一絲不茍。而且它朝向內(nèi)心,繁復、層層疊疊地抱成團。他把一個個柔軟伸展到了異乎倔強的纖細。讀不到敞亮之處,于是我不停地呷著熱茶,似乎要借著茶的熱氣要將內(nèi)里凝結(jié)的東西散發(fā)出來。
看完了他寫的整整一本書,我覺得他的每篇文字都像一瓣內(nèi)向的菊花,細致而美,但也很相像。他把一本書開成了一朵緊促的菊花,我想,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呢?
這是一朵可以摘到手心里仔細把玩的菊花。還有一種迥異于它的文字,它若滄海流云,漫漶于俯仰之間,甚至在你凝神的一瞬,它依然動蕩著,它一直在你的把握之外,會長時間地令你心旌搖蕩。
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在街上散步,碰到了一個多年不見的中學同學。他說,去我家喝茶吧,剛從南方帶來的新茶。那是我第一次喝那么新鮮的茶,我忘了什么茶,生長自哪里。我喝出了茶里一股淡淡的豆香。后來,但凡喝出茶中的那股豆香,便知那是新采摘的茶。可我所謂的茶里的豆香,在后來的十幾年中,從未在任何跟前得到共識。這是個小小的無奈,有時很難相信,你眼里一個明明白白的真相,卻無法叫他人看到。人世間的很多阻隔大抵也是這樣造成的吧,有些事情就該是永遠獨有。
但就在前幾天,很偶然的,我在一個朋友的文字里看到了他說龍井茶的一段話,他說,新鮮的龍井里有豆的香氣。我有點激動,很想馬上告訴他,不只龍井,在貴州、在四川、在杭州,我在很多品種的鮮茶里都喝出了豆香。豆香是淡淡的,若隱若現(xiàn),并不滋擾不同風格的茶味。
我忽然很想與他交流一下另一種物質(zhì)的氣味,但忽然又打住了。先前,我曾問過一個人,你知道它有什么氣味嗎?他踟躇許久,說,無味。我說:它有生麥子的氣味,他很不相信,他說,男人身體里的這種東西怎會有植物的氣味?
世間尚有許多事無法與人交流,何況就它的氣味呢?
可我確信無疑,小時候,我們成群結(jié)伙地在潛伏在河灘邊,沒人時,偷摘月光地里的麥子。麥粒還青青嫩嫩的,咬開來,里面是乳白的漿液……
它的氣味雖然清淡,但的確有青嫩的麥子即要成熟時的氣味。
我珍藏著他的聲音,不愿示眾。怕它被和聲污染。公開過于熱愛的東西,我一直心存擔憂。我把他的聲音放在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里,只我一人獨享。我獨享著自己的怪癖,像喜歡觀望一個個蒼老男人的背影一樣。
他的歌聲有著獨一無二的低沉,低到幾乎在訴說,在很簡單的旋律中,他自顧自地訴說。我和他,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彼此無需任何回應。低沉的聲音從身心深處緩緩發(fā)出,像是在往昔中抽絲拉繭。靜悄的深夜,沒有燈光。這個老男子的歌聲慢慢地升起來,不急不躁、峰回路轉(zhuǎn)、跌宕起伏。好幾次,我在他的歌聲里眼底潮濕。我知道,我迷戀的是他歌聲里長長的時間。
其實我不懂他的語言,但我能看得見他的表情、他述說時安靜的姿勢。有時候,我會跌落在他聲音的某處,他的訴說已走得很遠,但我還停在那里……其實,除了知道他叫雷納德﹒科恩之外,我對他的其它一無所知。
喜歡朋友馬丁的這句話:誦經(jīng)聲托出的城市——他把我們這個邊遠的城市說得很有意味。
我和馬丁未曾謀面,我們相識在文字里。馬丁孱弱、敏感,我常從他的文字里嗅出憂傷。馬丁從我們的城市遷徙到首都后,我不知道他是否會懷想我們的城市。一天,我終于在他的一段文字中辨識到了我們的城市,他說,這個城市是誦經(jīng)聲托出的城市。這是拉開時空后才有的緲遠的記憶,馬丁幫我在遠處瞭望。
我們的城市,黃河穿城而過,亙古至今,黃河與這里的人們時代相處,馬丁自然會說到它。他說了一件與黃河有關(guān)的事:有一個人不知道怎樣向女生表達,突然跳進了冰涼的河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同一事件的見證者。那一年深秋,在河畔,我看見一個小伙子站在河水中一動不動,人群在橋欄外越積越多,我撥通了110電話,搜救的船只很快到了,凍僵的他被拉上船只時,我才看到了河畔一個與他相關(guān)的姑娘,她坐在草叢里,冷靜地考驗著她的小伙子的忠誠。
我們的城市隨黃河蜿蜒成一條細瘦的帶子。黃河以北以南,矗立著南山北山。馬丁曾居住在城市邊沿的河畔,河對面的北山上燒著干涸的火紅。
馬丁還說到了我們城市的混亂和人群跌落在南北兩山之間的無形的焦躁和狹隘,他又憂傷了。不過,他說,這是個誦經(jīng)聲托出的城市。
我們的城市,散落著好些清真寺,高高的清真寺穹頂,頂著一彎新月,每天天欲亮時,誦經(jīng)聲從這里傳出。悠遠的聲音在塵世的高空傳散??諝獬睗竦那宄浚曇舾忧宄?。它飄進我恍惚的睡夢里,這一天就要被干凈地托出來了。
我相信馬丁是不善言辭的,和我一樣。如果我們不期而遇,我們一定會很局促,也許我們會說幾句無關(guān)彼此言不由衷的話。但我始終會記著他的這句話:誦經(jīng)聲托出的城市。干凈的誦經(jīng)聲跟隨我穿梭于大街小巷。人們在林立的高樓間倉惶、奔碌。但因為日日都有澄凈的聲音在高處響起,我的每一天的開始就仿佛沉靜了許多。
很少收到郵局寄來的信件了。但朋友孫江固執(zhí)地堅持著這種傳達消息的方式。他不會發(fā)手機短信,電腦里也不設(shè)置郵箱。他還堅持在他那發(fā)黃了的信紙上用毛筆寫字。六、七年前,他就告我,單位淘汰了若干年前的一批信箋。他如獲至寶,將它們?nèi)繋Щ丶依?。他一直用那些信箋寫信。暗黃的信箋因為愈加毛糙而顯得溫暖,墨汁洇開,每一道筆劃里都有奇異的柔軟。
在去內(nèi)蒙額濟納旗的途中,我在他酒泉的家中小坐,他用的鎮(zhèn)紙是兩塊粗糙的硬木,木紋扭結(jié),里面有堅硬的樹瘤。這些都和他氣味相投。
剛收到他一封信,他把信寫在幾頁雜志上。紙的背面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幾篇短文。他讀了,覺得好,就順手撕下寄了過來。我讀了那組文字,也挺喜歡。我細細閱讀阿特伍德時,手里觸摸著他的墨跡。這些文字他也讀過,他還在這些文字背面用毛筆做了記號。
我常說他是在酒泉泡老了的酒鬼,他雖然常常酒眼惺忪,但事事洞悉。翻過他的信,我名字背面,阿特伍德說:“我走進那片廢棄的果園,因為我不想跟你說什么,甚至也不想看到你,我想做些有用而且能做得不錯的瑣事……”阿特伍德這些翻譯過來的文字讀起來不錯。我對很多外國文學作品心存疑慮,就是擔憂我看到的并不是作者所寫的。
孫江稱呼我從來都隨心所欲,他叫我勺勺或者刁刁。這次他在信上叫我勺妹子,他喝了酒偶爾會來個電話,辟頭就喚我勺妹子。這次他是不會醉著的,他的毛筆字看上去有點兒優(yōu)雅,大約有了阿特伍德的文字在一邊,所以他的信看上去少了很多酒后的放誕。
《枕草子》就在枕邊,喜歡“枕草子”三個字。枕草子有枕邊書的意思,既是枕邊書,就可以寬了衣解了帶,在床前的一團燈光里躺著去讀。但我還是喜歡按了自己的意思理解,“枕草子”里斷不可少了那“草”字,那字沒了,就少了植物的顏色和香氣。
清少納言這名字也好??汕迮奈恼绿珛赡?,像早春淺粉的杏花,與這四個字的氣味很是不投。清女的文字確能催人入眠:“螞蟻很討厭,不過它身子很輕,竟能在水面上平安地跑來跑去,十分有趣。”她天真嬌嗔的樣子活靈活現(xiàn),真的就像繪卷里的她,爛漫、純真,但那云鬢散落的慵懶里多了幾份大女人的味道,不過這該是后宮女子獨有的模樣吧。
清女的文字配了繪卷,相得益彰、二者愈是清純香艷。大都是工筆畫,精致的筆觸里揉進了滿滿的愛欲。《七月里,風勁吹》依然有她一貫的悠閑:“七月里,風勁吹。大雨嘩嘩下的日子,大抵天氣很涼,早已忘記用扇子的事。這時,將帶有汗水味的薄衣拉過來,蒙在頭上,睡個午覺,很是舒暢?!卑娈嫾液@厦驗榇宋呐溥^一幅木版畫,精雕細刻:華麗的榻上,貌美的清女扶頰遐思,黑發(fā)堆在肩頭,透明的衫子里有兩粒粉色的乳暈。我無端地想,日本女子矜持,但人性里有很明亮自由的一面。后來又查了些資料,原來清女的文字配過許多這樣氣味的繪卷。大約近一千年前的畫面了,叫人遐想。
作者簡介:
習習,甘肅蘭州人。著有大量散文、小說。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天涯》、《青年文學》、《散文》、《散文海外版》、《美文》、《山花》、《紅豆》等,在《青春》發(fā)表散文多篇,并有多篇散文入選各類選本。著有散文集《浮現(xiàn)》(入選“二十一世紀文學之星”叢書)、《講述:她們》等。《浮現(xiàn)》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甘肅省黃河文學獎一等獎?,F(xiàn)在蘭州某雜志做編輯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