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舞翩
我愿和你信馬揚(yáng)鞭,執(zhí)手天涯
她撫摸著青銅鸞鏡,鏡子里的鴛鴦好像真活過來般,嘩嘩的拍著水。她含羞地笑了笑,取了支翡翠蝴蝶簪插在云髻上。透過薄薄的紗帳,她看到他依舊酣睡著,緊闔的雙眼下有細(xì)小的皺紋。
她走過去,染過的鳳仙花指甲輕輕地劃過他的臉頰。阮郁。細(xì)細(xì)想想,又改了口,阮公子。他應(yīng)了聲,卻依舊賴在床榻上,語氣里帶點(diǎn)惺忪的孩子氣,小小。還是喜歡你喚我相公,不叫我相公我就不起來。
她的臉倏忽漲紅了,含住他的耳垂,柔聲軟語,相公。明媚鮮妍的臉孔映在了阮郁的瞳仁里,好像滴汁的蜜桃。他忍不住圈住她,在她的額上印下淺淺一吻。面前的脫畫美人,真的是昨晚與他繾綣在溫柔鄉(xiāng)里的蘇小小嗎?
“小小,不,娘子,我要娶你?!彼实匦Γβ曄袂宄康奈L(fēng),吹皺了她的心湖。
她從他的懷里欠起身,看著窗外,金黃的野菊開得活潑潑的,忽然憶起年少的往事。她是富家之女,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父親就會帶她去踏青。父親騎著一匹白馬,她環(huán)著他的腰,噠噠的馬蹄聲后掀起一片沙煙。
多少次,那馬蹄聲又一次踏入了她的夢境,只是父親已然長逝。她感覺到一滴清淚,落在她的手心上,暈開一片水跡,那里面搖晃著的,是父親模糊的容顏。
“我們?nèi)ヌで?。好不好?!彼鹉樋?,望著面前玉衫長立的翩翩男子。他的下顎有一顆紅色的赤沙痣,陽光下格外醒目。她想起乳母的話:有赤沙痣的男子,是女人一生的劫難。
她偏不信邪。融融燭光下,她潮水般的吻一次次落在他的赤沙痣上,青蔥十指撫弄著他的脊背,蛇一般的纏住他的身體。阮郁怔住了,定定地看著她潔如白蓮的胴體,一滴貞血落在白素悄上,宛若冬日臘梅。
“如果我不娶你,必然遭受……”他走到紗窗前,環(huán)住她纖細(xì)腰肢。她轉(zhuǎn)過身,伸手捂住他的嘴,她不要他發(fā)如此惡毒的誓言。她是蘇小小,她要的愛情,必然是晴朗明快的,好像兩只大雁依偎著飛過天空,那么純粹,透明。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她的聲音柔媚如絲,卻生生敲在他的心口上。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
他是第一次這般醉了去,醉在這鶯歌燕語的蹁躚春色里,楊柳依依,微風(fēng)拂面,也醉在小小的詩歌里。
小小,我去山谷里給你采桃花。他夾緊了馬肚子,噠噠的馬蹄聲后揚(yáng)起滾滾沙煙。
你的吻,是枚刺青,烙在了我心底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p>
他和她初相識,是在一條長滿柳樹的堤岸上,她乘著特制的油是宰相之子,可是他并不幸福,朝廷爾虞我詐,他早已看破,相比喧囂俗世,蘇小小的生活是多么恬淡啊。
就在那一刻,他決定去探望下蘇小小,再向人詢問,那人遙指,綠楊深處,一間雅致的小院隱隱露了一角。
他還記得那天,小小散著一頭青絲,長發(fā)如瀑。她游玩了一天,正準(zhǔn)備休息,卸了髻,聽見了賈姨呼喊:
“小小,咱們剛才在堤邊巧遇的那位公子來了。”
她急急地跑出來,穿著一身素白單衣。他失了神,定定地望著她。她有些嬌羞,沖他露出溫婉笑靨。
他的心怦然一動,他離她那么近,甚至可以聞見她唇間淡淡的馨香。她替他斟了茶,綠色的葉尖像彎船隨水漂流,慢慢地綻開,清香撲鼻。他忽地有些木訥,端著茶水:“姑娘,你先喝?!?/p>
她捂著嘴咯咯的笑,撞上他的目光,清明澄澈,如寒潭秋水。“阮公子,我們吟詩如何?”
一首七言絕句,小小只念了前面三句,她的唇就與他的挨在了一起。
那個吻,倉促卻美好,它是個簡單的儀式,宣布了他們的相愛。
誰的眼神,如初冬寒水,浮上的都是冷漠
“父親,他不允許我們在一起?!比钣舻椭^,“他說,你……”
“……”她揚(yáng)了揚(yáng)眉,手指穿過他的頭發(fā),眼睛別向遠(yuǎn)處?!澳?,你早日回去罷……”
他有些哽咽,“小小,請你相信我,如果我不能娶你,必然遭……”
她轉(zhuǎn)過身,用她的吻堵住了他的下半句話,“不要再說下去了,我相信你,也請你相信我。你的相信,就是我的相信!”
“等我。”他說。
她記得他離開的那一天,窗外的桃花落了一地。他們踩在堆積的花辦上,相擁而泣。阮郁的眼淚流進(jìn)了她的脖頸,從此以后,她感覺到那肌膚總是灼人的滾燙。
那個騎著高馬的男人,穿著宰相的朝服,帶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望著這對分別的戀人。他早就給兒子定好了親事,并可以借聯(lián)姻擴(kuò)大自己在朝野中的勢力。他不耐煩地說了聲“郁兒,時候不早了,該上路了?!?/p>
她磕磕絆絆地追上去,想把剛繡好的鴛鴦手帕送給阮郁。他的父親接過,隨心地朝著天空一丟。小小像失了心般,望著在風(fēng)中翻飛的鴛鴦。
只羨鴛鴦不羨仙,可是,愛郎,你可知道:我不羨鴛鴦,也不愿成仙。我只羨慕,那在你胯下的青驄馬兒。它可以陪你信游天涯!
誰的油壁車,在西冷橋畔,孤單地歌唱?
空持同心羅帶,望斷西風(fēng),竟無處可尋
這個秋天,也就這么過了。
賈姨舉著桃木梳,替小小梳頭,“他走了有一段日子了吧?!?/p>
小小不說話,靜靜地望著窗外,孤鴻哀鳴,桃花簌簌的落了一地。
“早和你說過,有赤沙痣的男人,是劫,你偏要引火自焚?!?/p>
“姨,你沒有愛過,不懂得。你看,連車子都積了灰,我們好好打掃一番,再去橋邊走走。好嗎?”
賈姨放下梳子,“在家悶了那么久,你早該如此了。只是,車子的灰可以掃的,你心里的那層灰,可以掃凈嗎?”
她有些失語,淚水潸然而下,賈姨握著小小的手掌,傳來和煦妁溫暖?!昂⒆?。姨一直把你當(dāng)女兒看待,不希望見你飽受相思之若,心里的灰,只有自己才能掃的?!?/p>
此后的日子,她的門庭又一天天熱鬧起來,才子慕名而來。只是。唯獨(dú)沒有她最想見到的阮郁。
一天,小小和乳母走在湖濱上,看見一模樣酷似阮郁的書生,小小急急地追上去?!肮?,可是你?你終于來了。”手指搭上書生的脊背,回了頭,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衣著簡樸的書生。
書生告訴小小,他叫鮑仁,因盤纏不夠而無法趕考。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這些錢,拿去吧?!毙⌒@口氣,從衣袖里掏出碎銀,“你的模樣,像極了我那已去的故人。”
“他死了嗎?姑娘莫難過,應(yīng)該多保重身體?!滨U仁憐惜地望著蘇小小。
小小的心陡然一痛,“他早已經(jīng),帶著我的心死了……”
情人未歸,書生已去。19歲,蘇小小咯血而死。那時鮑仁已經(jīng)金榜題名,出任滑州刺史,因?yàn)闆]有趕上蘇小小的葬禮,鮑仁撫棺長哭,為她立碑。
我只知道,你是我必經(jīng)的劫。卻不知道,你還是我心間的結(jié)。
我用了一生,也沒有解開。
同心結(jié),同心劫。
編輯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