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戈
“太平班”出了個新花旦,頭回登臺,便得了滿堂彩。班主依老例,求當(dāng)?shù)孛款櫹壬n藝名。顧先生正給人寫對子,寫的是:楊柳綠齊三尺雨,櫻桃紅破一聲簫。因聽說這新人才十六歲。便道:“就叫‘小桃紅吧。”
“小桃紅”的牌子往外一掛?!疤桨唷钡暮萌兆酉胪贫纪撇坏簟P√壹t不光嗓子好,扮相好,有臺緣兒,還識得字,下得棋,刀槍拳腳更是了得。人們紛紛打聽她的來歷。原來,小桃紅倒是個苦命人,十歲家鄉(xiāng)發(fā)大水,父母雙亡,其時“太平班”路過此地,班主見她可憐,便收為義女。這班主姓侯,一生未曾婚娶,也不抽,也不嫖,更不賭,單好象棋。小桃紅打小跟著義父,學(xué)會了驅(qū)車躍馬,只不曾人前賣弄。
火起來了的“太平班”,一下子成了香餑餑,這里來請,那廂來邀,人人爭睹小桃紅的風(fēng)采。小桃紅偏又能,唱念做打樣樣好?;ǖ┣嘁碌恶R旦,又行行玩得轉(zhuǎn),白花花的銀元直往班主懷里撲哇。
俗話說:樂極生悲。“太平班”過了兩年的好日子,突然間禍?zhǔn)逻B連,先是班子的錢被蒙面人盜了,與此同時班子里的一位臺柱子也不見了,人們紛紛猜測會不會是這臺柱子和劫匪里應(yīng)外合。班主因為急火攻心,又上了年紀(jì),病來如山倒,說趴下就趴下了,眼看病情一天重似一天。那小桃紅嗓子都哭啞了,不要說沒有唱戲的心情。就是勉強(qiáng)登臺。嗓子也不行了。就在這當(dāng)口,東城的袁公子出現(xiàn)了。
袁公子看上了小桃紅。假借探望老班主,拎了幾盒點(diǎn)心,其實(shí)是狼給羊拜年——沒安好心。袁公子說:“你讓小桃紅從了我,我就是你們太平班的后臺老板了。以后保你富貴榮華,安享晚年,如何?”老班主當(dāng)時說話都難,眼見出的氣多,進(jìn)的氣少,只用手指著外面。聽說班主情況不好,小桃紅和師兄弟們慌忙跑進(jìn)來,齊刷刷跪在床前。老班主示意她拿過棋來,找出紅帥,鄭重地交到小桃紅手中,就咽了氣。大伙兒知道,老班主當(dāng)眾這樣做。是讓小桃紅接任班主,大伙兒都要聽她的。
第二天,小桃紅正領(lǐng)著全班兄弟給義父治喪,袁公子便打發(fā)媒人來,說喪事辦完就辦喜事,老祖宗是有說道的。叫“沖喜”。否則就要等三年孝滿,才能談婚論嫁。小桃紅今年18歲,正合適,要等三年的話,就21了。知道的說你守孝,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嫁不出去呢。小桃紅沒理睬他,讓師兄弟們夾槍帶棒地一頓數(shù)落,硬是把媒婆轟了出去。
沒想到兩天后,剛把老班主人土奉安,那袁公子竟然帶著家丁,抬著彩禮和花轎大搖大擺來接新人了!小桃紅氣得滿臉緋紅,真想拿起刀槍,帶領(lǐng)師兄弟們和姓袁的拼了。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她想起了義父平日的教誨。凡事要多動動腦子,要忍?,F(xiàn)在義父沒了,班主的擔(dān)子就壓到了自己肩上,她不能意氣用事。于是,先向老班主的靈位行了大禮。捧出他生前不離左右的棋枰,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大聲說:“袁公子。你要娶我,原是好事,但我父生前留下遺命,若是天不假年,未待我出嫁他便駕鶴西去,則令求親者解拆所留殘局。有能破者,方可為夫君。公子若有誠意,就請當(dāng)眾一試?!?/p>
原來,老班主生前曾給小桃紅擺過一局,言道:“此局譜中原作和論,經(jīng)我數(shù)年解拆,黑方頗有勝機(jī)。不要說尋常人等解它不開。即是行家里手。也未必窺得門徑?!毙√壹t剛才情急之下,想起此局。義父原先和她擺棋不過聊以消煩解悶,誰曾想今日卻派上了用場。
小桃紅的話,讓袁公子目瞪口呆。連日來,他在府里想到了小桃紅可能的種種借口,就是沒想到她會使出這一招。眼見得大家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也只好硬著頭皮說:“那你先擺來看看。”
袁公子說這話,不過是緩兵之計,先含糊應(yīng)承下來,然后再作道理。但在眾人眼里。應(yīng)了就是應(yīng)了,于是眾人都給小桃紅助威,那看熱鬧的街坊也是越聚越多,要看這一男一女當(dāng)眾較藝,見個高低。
袁公子見小桃紅擺出了棋局,心說:這棋要是紅方先行。只需送炮一將,黑必退象,然后再走車二平七雙殺——左邊有車吃象的殺棋,右邊有馬人槽的殺棋。黑方只有一著車2進(jìn)2。紅方正好退相,這相有車保著,呵呵,小桃紅啊小桃紅,畢竟你是女流之輩,連個棋局都擺錯了,活該你落到我手里,這就叫天意!
想到這里,袁公子頓覺底氣十足,腆著肚子大咧咧地說:“小桃紅,你說得也確有道理,既然是你義父生前留下此局。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棋局既是你擺的,那執(zhí)紅執(zhí)黑就是我的權(quán)利啦。這盤棋呀,我拿紅,先走。”
袁公子以為小桃紅必定不同意,沒想到這丫頭片子竟然大方地說:“悉聽尊便。這棋我當(dāng)著大伙說清楚,是紅方先行,紅棋黑棋隨你挑!”
袁公子差點(diǎn)沒笑出聲來。他故意夸張地卷起袖子,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拈起紅炮,“啪”地一聲,把紅炮放到黑方底線打?qū)ⅰ4蠡飪阂娝蟻砭桶姿妥觾?,“轟”地一聲笑開了,都笑話他臭棋,連吃子兒都看不見。待到袁公子又走出車二平七時,圍觀者才看出厲害,不吭聲了,這步左右雙叫殺,怎么看黑方都沒有解招。心里暗暗贊嘆:沒想到這富家公子,不是一招不會呀,還有點(diǎn)兒勁呢。
袁公子這當(dāng)口是面露得意之色,歪著腦袋打量小桃紅,正想嘲弄她幾句,卻見小桃紅不動聲色,拿起花心卒往前一推,送吃!袁公子不覺啞然失笑,心說:哪有這樣走棋的?花心卒多厲害呀,這一棄你還搞啥呀!
帥四平五,車2平5,帥五平六,車5平4,帥六平五,炮9平5。走到這一步,袁公子突然感覺不對頭,頭皮一麻,暗道:壞了,怎么還有這路棋?整個人就像掉到冰窖里一樣,但為時已晚。
帥五平四,車4平6。
這棋連不太會下的人都瞧出來了,是黑棋勝了。袁公子在眾人的哄笑中悻悻地說:“這盤不算。你這棋深得很,你有準(zhǔn)備,我沒準(zhǔn)備,不公平,我要回去想一下。三天后還在這個地方。還是這盤棋,看看到底誰厲害!”
三天后,袁公子真的來了。這一回看熱鬧的人多了十倍還不止,真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袁公子開口就說:“小桃紅。你這棋根本就是一盤和棋。我想起來了,是棋書上有的,你怎么拿它來誆我呢?太不夠意思了吧?”
小桃紅笑道:“那要看是什么人下了。如果和你下,管叫你盤盤輸!你還別不服氣?!?/p>
袁公子氣得鼻子都歪了,大聲說:“小桃紅,你別太得意,咱們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咱們先說下,這棋要是和了算誰的?”
小桃紅一揮手:“算你的!你要有本事跟我下和,就算我輸。怎么樣?沒欺負(fù)你吧?”
幾百號人一片嘩然。有替小桃紅著急的,有贊小桃紅大將之風(fēng)的,有趁機(jī)嘲笑袁公子的,說什么的都有。
那袁公子上次回去后,請教了懂棋之人,借閱了棋書,找到了這個棋局,早也擺,晚也擺,他知道如果雙方走對,只有一個結(jié)果,那就是和棋。所以聽小桃紅這樣說,袁公子特別生氣,當(dāng)著鄉(xiāng)鄰的面,也不好發(fā)作,只得把氣憋在肚子里,按譜行來:
1兵六平五士6進(jìn)5
紅方首著平兵破士,正著。小桃紅用士吃兵,也只此一手。另有兩變,均速敗。一是將5進(jìn)1,車二進(jìn)一,將5退1,馬二進(jìn)四。將5平4,兵八乎七,象5退3,車二平六絕殺。二是將5平4,兵八平七再平車殺,勝來更快。
2車二進(jìn)二士5退6
3車二平四將5進(jìn)1
紅平車吃士,是原譜著法,看似當(dāng)然,實(shí)系誤著,當(dāng)走馬二進(jìn)四,以下雖有復(fù)雜變化,但可成和。袁公子照方抓藥、照單炒菜,已于無形中跌入不覆之境。
4相五退七車2退3(圖2)
前面幾個回合,雙方走的都是譜著。紅方退相。既解車2進(jìn)2之殺,又伏炮三平五抽吃花心卒。此時按譜所載,當(dāng)走車2平6邀兌,結(jié)果成和。現(xiàn)在小桃紅突然使出老班主潛心研究的變著,退車盯炮,令袁公子大感意外??嗨稼は胫?,袁公子選擇了退炮避讓:
5炮三退一卒7進(jìn)1
6炮三平五車2平5
7炮五退三車5平8
袁公子回炮吃掉黑方的花心卒時,觀者中多有搖頭嘆息的,以為小桃紅走錯了。這個卒怎么能丟呢?但更多的人是屏息靜觀,他們相信小桃紅,也希望小桃紅能贏。果然,小桃紅走出了平車的招數(shù),這著棋要從紅方右邊底線攻擊老帥,頓時讓人看到了希望!
8帥四平五車8進(jìn)5
袁公子腦門上全是汗,棋走到這一步,他其實(shí)已經(jīng)絕望了,但還是勉強(qiáng)抵擋,似乎等待著奇跡的發(fā)生。
9車四退九炮9進(jìn)5
奇跡是不會發(fā)生的。黑進(jìn)炮套死紅車后,袁公子沮喪地把棋一推,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歪在太師椅上。
小桃紅向眾人一拱手,道:“列位大伯、大叔、大哥,小女子遵義父遺命,和袁公子以棋賭親,今天請各位做個見證,這棋是小女子贏了。還望袁公子大人大量,言出必行,放小女子和‘太平班離開此地?!北娙寺劼牬搜裕R聲吼將起來。班里的兄弟早就打點(diǎn)好了行裝,見新班主一揮手,立馬甩響了脆鞭,三輛馬車迤邐向遠(yuǎn)方駛?cè)ァ?/p>
編輯/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