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與人的以色列（組詩）

約旦河谷巴士站的詩意

約旦河西岸地區(qū)是巴勒斯坦人聚居的“被占領土”，在這里到處可見軍營和以色列士兵。

——題記

道路穿過杰里科荒涼的山谷

像一把裁紙刀裁開歲月之書

蒼老的土地像羊皮書頁

浸透了淚水與汗液而變得模糊

讓我們讀到的最新一行詩句

是道路旁巴士小站等車的三位姑娘

這是約旦河谷春天的驕傲

比玫瑰更美的三張臉龐

這是以色列最深的誘惑

比黑夜還黑的長發(fā)是三道瀑布

春天最后一道微風飄動

天使般的眼睛讓太陽漲紅臉膛

約旦河谷所有的美奇跡般復活

約旦河谷所有的生命也被喚醒

天在頭上是藍藍的

樹在遠方是綠綠的

笑容就在面前

愛情正要發(fā)生

只是汽車沒有減速

因為汽車不懂得浪漫

汽車有另一種記憶

三位姑娘穿的衣裳叫軍裝

三位姑娘皎美的肩上

掛著的那個嚴肅的東西叫：槍！

啊，姑娘讓我遠遠的祝愿

成為約旦河道路上最美的詩句

我寫的詩句只有兩行

兩行詩送給三個姑娘：

愿姑娘永遠像春天般迷人

愿槍口冒出橄欖樹的嫩芽

橄欖樹林的晚風

以色列北部的拿撒勒城附近，有成片的橄欖樹林，所產橄欖油舉世聞名，據主人介紹，這片橄欖林里最老的橄欖樹是早在羅馬帝國時代就種下的——題記

這些樹，這些老樹

蒼老的母親一樣的老樹

是那些盤虬著鼓漲筋脈的樹干

扭曲而糾纏著如同噩夢

樹皮暴裂了

樹心空洞了

只有這些筋絡一樣

互相糾結在一起的蒼老

支撐兩千年的天空

記不得了有多少次發(fā)芽的時節(jié)

芽苞被野火和戰(zhàn)火燒焦？

記不得了有多少回開花的日子

花冠變成墳墓上的春夢？

記不得了有多少顆苦澀的果實

在歲月的榨機下流著血？

依舊該發(fā)芽還要發(fā)芽！

依舊能開花拼命開花！

依舊敢掛果滿樹掛果！

一切輝煌變成了浮云

一切權貴化成了糞土

一切嬌寵揉成了青煙

故事在以色列都不算故事

經典在以色列都免說經典

只有這片最古老的鄉(xiāng)下人一樣的橄欖樹

還是和兩千年前一樣發(fā)芽

一樣開花還有一樣結果一樣地讓血

如耶穌的血一樣在軋機上流……

年年都有這個消息傳回橄欖林

傳了兩千年，樹林傳得更翠了！

生銹的花圈

——戈蘭高地速寫

那是四個沒有撤下陣地的士兵

四只花圈齊刷刷地依墻而立

在戈蘭高地紀念碑

守著兩排希伯來文字刻下的名字

兩排名字是一個班的青春

是十二個姑娘夢中的王子

是十二個母親無言的哭泣

是十二次失約變成了

十二張陣亡通知書，是通知明天

明天誰來換崗？！

那是四個不愿撤下陣地的士兵

四只花圈凄冷地守著記憶

人們恐懼因為對這高地的遺忘

會被炮口來提醒，所以這花圈

和這陣地上的運兵車一起生銹

和這陣地上的汽油桶一起生銹

和鐵軌焊成的阻擊樁一起生銹

生銹的鮮花像一個個彈孔

讓四只花圈壯烈成記憶

死亡比生存更有力的證明

是四只花圈在這里從冬站到了夏

站出一身銹色如士兵的迷彩服

曾經綠翠的葉子變成土地一般的銹色

曾經鮮艷的花朵變成土地一般的銹色

四只生銹的花圈是四只生銹的螺絲

還擰在戰(zhàn)爭沒有冷卻的引擎蓋上！

在戈蘭高地，那引擎的溫度

燙著我的臉龐，我的胸膛，我的心房！

戈蘭高地的石頭正在開花

戈蘭高地的空氣寧靜而安詳

正午的太陽把高地變成一幅油畫

所有的石頭開始做夢

夢里的石頭像詩人一樣的多情

沉靜的高地連風也不再吹動

怕吹起來的風又會掀動全世界

每個人手上的那張報紙

那張總是在說戈蘭高地的報紙

真想讓人們遺忘

靜悄悄地都偽裝成一幅畫

天藍藍的，地綠綠的，水清清的

好像從來就是這樣

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只有石頭在做夢

夢里有什么我們不知道

只知道做夢的石頭冒出了一叢小花

整個戈蘭高地的石頭

都在這個正午長出一叢小花

那就是石頭們的夢啊

我被這石頭上的小花迷住了

我伸出手想摘下一朵

此刻，我聽見神奇的花語：

“把我?guī)Щ厝グ桑瑤Ыo你的女友

還是帶給你的女兒？都行！

別把我留在這兒！

我怕再被坦克履帶啃嚙

我怕士兵的血再把我染紅……”

這個正午，戈蘭高地所有的石頭

都在夢中變成我手上的這束小花！

拉賓廣場上的鴿子

是傍晚，特拉維夫橙色的陽光

讓廣場變得有些許溫暖

市政工人正在布置以色列六十周年的慶典

啊，這個有六十歲的國家還很年輕

年輕得像廣場旁吻別的這對戀人

陽光無法溫暖這巨大的陰影——

石頭和鋼鐵建成的紀念碑

W形的紀念碑是漆黑的

漆黑的巨碑上鑲著金色條幅

——這是每一個人永遠的長夜

以色列的，巴勒斯坦的，阿拉伯的

也是我的，一個中國詩人的

讓我記住刻在拉賓像下的三個字

“對不起”??！啊，說一聲對不起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初夏

整個特拉維夫的陽光下少了一個人

一個像陽光一樣給了和平希望的人

廣場的和平鴿棲息在紀念碑的面前

我發(fā)現(xiàn)，廣場的鴿子

沒有飛翔的愿望，也不像

其它地方的鴿子喜歡咕咕地交談

沉默而且安靜，像穿著黑色猶太服的學者

沉思著在我的面前踱步

啊，W形紀念碑在夕照下

讓鑲在黑碑上的金色條幅

成為長夜的柵欄，拉賓在那頭

拉賓和他的和平之夢在那頭

柵欄這頭的我，沉默如面前的鴿子

沉默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變成了一只鴿子

這不是噩夢？我該怎么辦？

“啊，飛起來離開這噩夢

還是繼續(xù)沉思在廣場和拉賓一起

飛翔也許會有流彈穿透胸膛？

只會安詳地思考也等于死亡？

這真是拉賓廣場每個和平鴿的難題??？”

飛翔或者死亡？誰能回答我？

告訴我！我是只拉賓廣場的鴿子……

雅法?四千年的鐘聲

雅法是一座有四千年歷史的古城，1909年雅法城里的猶太人只有六十家，為了給猶太人建一座城市，猶太人購買了雅法北部的土地，建起了特拉維夫?！}記

鐘樓的鐘聲在小小的雅法響起

這是1906年奧斯曼帝國最后的遺響

光榮與夢想都印在游覽手冊上

而這響聲仍在用百年不變的自豪

穩(wěn)重而傲慢地提醒：這是雅法

這是雅法，這是有四千年歷史的雅法

這是比海神之女更美的安德羅墨達

被縛于海礁的雅法，留在希臘神話的一頁

這是讓希臘神話成為城市記錄員的雅法！

我走在雅法的石子路上

兩邊是舉著數碼相機的一雙雙手

黑色的、黃色的、白色的、棕色的

舉起地中海上午翡翠般的皮膚

悠長的鐘聲說百年的悠長

相機一閃之間留下的是人生的短促

長長短短，起起落落

我聽見四千年前的鐘聲響起了

低沉而又迷人的鐘聲啊——

比鐘樓上的更響的鐘聲，在海上

從寫滿地中海每一片波浪的希臘神話中傳來……

在耶路撒冷尋找一個故友

何鳳山，中國政府二戰(zhàn)時駐維也納總領事，在納粹迫害猶太人時期，為數千名猶太人簽發(fā)進入中國的簽證，成為“中國的辛德勒”，被以色列政府追認為國際義人?！}記

今天是安息日，安息日的“大屠殺紀念館”

為四個中國人打開了閉館的大門——

警衛(wèi)：“對不起，閉館了，你們有事嗎？”

葉延濱：“我們從中國來，我們來為

一個中國人獻花，他叫何鳳山?！?/p>

閘門打開，警衛(wèi)敬禮，出租車駛進

耶路撒冷最安靜的紀念館——

我們從圣殿山下的哭墻過來

我們從那些流淚的石頭中走過來

來到另一座哭城“大屠殺紀念館”

烈日下的一座座展覽館都緊閉大門

像一雙雙紅腫的眼睛噙著血紅的淚

四個中國人在陽光下靜靜走過

手上的花朵全都垂下了頭

山丘上種滿了橄欖樹

一排又一排地站滿了這片山麓

每棵樹下都有一個“義人”的紀念牌

有一棵樹下就寫著“何鳳山?中國”

啊，一棵又一棵，一個又一個“義人”

啊，一排又一排，成百上千個“義人”

啊，波蘭、俄國、希臘、法國、巴西……

成千上萬個名字讓這起伏的山丘

郁郁蔥蔥像生命的綠洲！

多么簡單，愛比恨更有力！

多么簡單，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屠夫的名字釘在紐倫堡的宣判書里

死難者的不幸珍藏在紀念館的遺物上

而世界的良心就像這寫滿姓名的山丘高高舉起

啊，我的朋友何鳳山，您在哪里？

手上的鮮花向每一個名字敬禮

西墜的太陽把我們的影子印在每棵樹旁

我們迷路了，迷失在橄欖樹叢中

我們迷路了，迷失在“義人”的人群中

也許，人生需要這樣一次迷失

迷失于和平，迷失于善良，迷失于陽光！

因為樹林太大因為姓名太多

沒有導游的安靜的山丘

我們沒辦法找到何鳳山

——我們把鮮花留在死難者塑像前

這個下午的紀念館多了

四個中國人和一束鮮花

啊，當我們驅車駛過紀念館大門的時候

警衛(wèi)的眼睛在對我說

這個世界又多了四個“何——鳳——山！”

站在約旦河耶穌受洗禮處

耶穌離開了加利利的拿撒勒，在約旦河接受了約翰的洗禮——《馬太福音》

我也是拿撒勒來，來看耶穌受洗禮的河

河啊，您這世界聞名的約旦河

清洌的水波正潤澤著我的干涸

在以色列，每走一步

都會踏著耶穌的足印

在以色列，一睜開眼

就能看到耶穌的奇跡

虔誠的基督徒穿著潔白的浴袍

在耶穌受洗年接受圣水的祝福

我也想穿一件這樣的白色薄袍

在耶穌受洗處感知圣潔的關懷

啊，我想洗凈我這粗糙褐暗的皮膚

卻擔心會玷污了這灣粼粼的清波

啊，我想洗凈我這欲望充盈的心肺

卻擔心說著漢語的欲望逃進荒原

在以色列的荒原有多少走失的欲望？

約旦河谷邊站立著敘利亞、約旦、黎巴嫩

還有解不開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

有一個人在這里受洗后讓世界

走上了從苦難中張望天國的路

之后，之后是百年千年的約旦河

繼續(xù)恩澤這片神圣的土地

生長著愛情的土地

生長著美酒和詩篇的土地

也茂盛地生長著仇恨和戰(zhàn)爭

生長著饑餓和死亡恐怖的土地啊

我從耶穌住過的拿撒勒城而來

我也是從耶穌沒住過的中國而來

我不會說希伯來語，不會說阿拉伯語

就用中文對所有站在約旦河邊

偉大而驕傲的人們奉獻一句祝福

那是三個字的東方真理：

和——為——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