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礁島的黃昏

醉　墨（美國）

深夜，我在海邊釣魚。在這碩大的白石頭砌成的“釣魚臺”上，因夜已深沉，只有三三兩兩的癡迷釣魚人漫不經(jīng)意地釣著。四周寂靜無聲，偶爾，在身后漁火點點的沙灘上，傳來若隱若現(xiàn)的迷離的爵士樂，那是露營的情侶們。在我的右上方，一輪好似放大了的皎白渾圓的月亮掛在天上，清輝漫瀉海中，那是我從來沒有觀察到的景象：月光在海上照出一條波光粼粼的明亮的通道，一直通向目力所不及的遠(yuǎn)方，原來月光的照射并不是均勻的；在我的左上方，北斗星高掛，讓我這個遠(yuǎn)游人感到親切。因為此時無風(fēng)，月光下的海平滑如鏡。那水中漫游著巨大的墨魚，足有八仙圓桌那么大，如果不仔細(xì)看，還以為是天上魚鷹翱翔時投下的陰影。那有五米長的塔斑魚們（tarpon），輕盈地在水中捕捉食物，還不時有不知名的小魚發(fā)出藍(lán)色的亮光。在這平靜的海上，我感到少有的輕松和愜意，我想起了“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詩句，但此刻海面和月光給你的感覺比那個境界似乎更深遠(yuǎn)和神秘。我想起了小時候在月光下姥姥給講有關(guān)天上和月亮童話的情景。此刻，在這大魚漫游月光傾瀉的海上，我似乎置身于當(dāng)時的童話世界。

這里是美國南部佛羅里達(dá)州的西礁島（Key West），如果直接翻譯就是“西部鎖鑰”（如同中國京城外圍重鎮(zhèn)城門上常寫有“京畿鎖鑰）。這些小島嶼有多個，如同一串鑰匙散落在這墨西哥灣里，而西礁處于最南端，相當(dāng)于中國海南島三亞的天涯海角，離古巴只有九十英里，因此常有古巴人乘坐自制的小木船漂流到此上岸。西礁島上長滿棕櫚樹和椰子樹，碧海、藍(lán)天和白云，可謂度假好地方，只是我來的時候正是夏季，酷熱無比。但正是因為酷熱，這里的人們生活節(jié)奏比美國其他地方慢了半拍，人們也似乎受南美文化熏陶，自由散漫，島上的街道不似美國其他地方井井有條，可謂“滿地落葉無人掃”，店鋪的服務(wù)也似乎慢不少，但我喜歡這里人的粗曠、友好、質(zhì)樸和樂天派的風(fēng)格。

當(dāng)然，來這里度假不完全是因為西礁島上的散漫氣氛，來這里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是這里被稱為釣魚人的“麥加”圣地，很多專業(yè)釣魚的世界紀(jì)錄就是在這里誕生的。到這里之后才知道，果然名不虛傳。在釣塔斑魚比賽上看到，入圍的魚需要每條一百五十斤以上，我曾在別處釣上過大魚，也得到過證書，但到這里看到別人釣上的魚，還是瞠目結(jié)舌。我那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德國魚竿也無法釣塔斑，因為最多能拉上七十斤的魚；而且那一百五十斤以上的大魚也著實令人發(fā)愁：如果拿回家去吃這魚，一天吃半斤八兩，還不吃個一年才完？我到西礁的另外原因是，這里是作家海明威的第二故鄉(xiāng)。他晚年的重要作品，包括《喪鐘為誰而鳴》、《富人—窮人》、《非洲的青山》以及《老人與海》、《乞力馬扎羅的雪》都是在西礁島上完成的，島上至今有海明威的故居以及他經(jīng)常光顧的朋友開的餐館“邋遢喬”（Sloppy Joes）；此外，喜歡冒險的海明威還多次出海釣大魚，為此還曾移居古巴數(shù)年，直到1959年古巴革命。我一直喜歡海明威，因此到他的故居探訪，也一直是我的夙愿。

巧遇老漁民

還是回到開頭我深夜在海邊釣魚的一幕。我在那里釣了很久沒有魚上鉤，而旁邊一對古巴裔夫婦沒有用魚竿，只將魚線甩入海中，就頻繁有斬獲，令我不覺感到這魚也欺生。正在懊惱之際，一老人走上來，他個子不高，顯得精干敏捷，帶著眼鏡，衣服整潔，連頭發(fā)也梳理得一絲不茍，顯得同當(dāng)?shù)厝穗S便的打扮大相徑庭。他過來同我打招呼，我也隨意敷衍著。他看到我拉上來的魚線說：“難怪沒釣到魚，你的鉤太小了，魚吃了你的魚餌又把鉤吐出來了?！苯?jīng)他點撥，我恍然大悟，拿出大號數(shù)的鉤，準(zhǔn)備重新裝上。他表示他可以幫我的忙，我看他熱心，也就讓他裝鉤。他裝魚鉤動作之嫻熟和專業(yè)，讓我這自以為是的釣魚老手看著欽佩。我將新鉤拋入海中，果真很快釣上魚，雖然都是一二斤重的黃肚海鱸魚，但那種魚好吃，可以帶回旅館內(nèi)的廚房烹制后大快朵頤。

這位叫坎尼的老人沒事，同我閑聊起來，我問他是否常釣魚，他說他是死心塌地的釣魚人(diehard fisherman)，他還告訴我，他曾經(jīng)作為專業(yè)的捕魚人同朋友出海捕魚多年。一次遇到風(fēng)浪，竟然漂流到古巴，但在那里抓到過三四百公斤的金槍魚。我同他越談越投機，看看天要亮了，同他回到住處附近，一起在一個古巴人開的小飯館宵夜，竟然喝到了味道鮮美無比的古巴魚頭湯。我原來以為除了中國人以及東南亞人外，其他民族不會吃魚頭，想不到古巴人如此喜歡魚頭。不過，后來從朋友處得知，古巴人實際上有很多人有中國人血統(tǒng)。早在清朝就有大批移民漂流到古巴，同當(dāng)?shù)赜〉诎踩私Y(jié)婚，生出來更為健壯漂亮的下一代，至今還有紀(jì)念碑紀(jì)念他們登陸。我那對他們情有獨鐘的朋友還到那里獻(xiàn)過花。那么，魚頭湯是否有中國人飲食習(xí)慣的影響呢？我想這個問題如同意大利人是否是面條的鼻祖一樣，古巴人是否從中國人那里學(xué)的魚頭湯食譜，就無從查考了。

吃完宵夜，我同老坎尼約定，第二天（其實是當(dāng)天，因為已經(jīng)過了午夜）一起乘他的小船出海釣魚，他說能釣到大魚。

第二天仍是酷熱。下午兩點，我同老坎尼將數(shù)加侖淡水裝入小船的艙中，帶上干糧漁具就出海了。雖然在岸上酷熱難忍，但海上就舒服多了，海風(fēng)拂面，甚為清涼。老坎尼的船雖在他口中是條小船，實際上就是個獨木舟而已。我們奮力劃行，到離海岸十多海里的地方，開始垂釣。老坎尼將剁碎的魚肉扔在海中，他說這樣可以吸引大魚前來。不一會兒，果然我們釣到大的海鯽魚（sea bass），還有一些我無法知道準(zhǔn)確譯名的魚，大的有二三十斤重。我們船太小，沒有冰箱或者容器裝魚，只好將她們放回去。等大魚上鉤并慢慢同它們周旋，那種成就感真是比當(dāng)年追女孩兒還讓人心醉。

一個浪子之子的虔誠浪跡人生

老坎尼邊釣魚邊抽煙，并自然地同好奇的我聊起來他的身世。他出生于蒙大拿州一個大家庭，他父母育有九個孩子。他的父親是個有才華的浪子，結(jié)婚后從來沒有工作過，靠他母親以及親戚和政府的接濟一家人才活下來?？材岣赣H是個酒鬼，但從來不發(fā)酒瘋打老婆孩子，也不拿家里的活命錢喝酒。他有彈鋼琴的天賦，聽到收音機或唱盤的曲子不看譜馬上可以模仿著彈出來，而且彈得有時還很好。因此他到各大鋼琴酒吧彈琴，得到免費的酒，常常爛醉。也有人試圖讓他發(fā)揮其音樂天才，介紹他去灌唱片或者教鋼琴，但最后都因為他酗酒半途而廢?？材嵋驗樾r候家貧，雖然從來沒有真正挨餓，但從沒有吃飽過。因此他從八歲就開始工作，擦車送報紙以換取零食或者玩具。后來越戰(zhàn)爆發(fā)，年輕的坎尼看到同村伙伴一個個死在越南戰(zhàn)場，因此自愿從軍，要為伙伴報仇，但陰差陽錯，他被派到韓國駐軍?！皬拇宋覍喼奕擞辛己玫挠∠蟆?。他給我講起了他在韓國的經(jīng)歷。

他在韓國的時候給一名上校開車，一天他執(zhí)行任務(wù)回來，看到路邊草叢中有個婦女在哭泣，而且衣衫不整，這名四十歲的婦女被流氓強奸了。于是坎尼帶她到醫(yī)院，然后又開車送她回家。后來這名婦女找到他所在的部隊，讓他去她家吃飯，表達(dá)謝意?？材嵩谒业谝淮纬缘脚莶撕兔鏃l，覺得這簡直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以后那個婦女經(jīng)常找他吃飯，他就常去。后來坎尼發(fā)現(xiàn)，那名丈夫戰(zhàn)死、有兩個孩子的婦女其實非常貧窮，為了報恩，請他吃飯的錢竟然是從別處借來的。知道真相后，當(dāng)時二十剛出頭的坎尼被她的知恩圖報深深感動，從此愛上這一家人。每當(dāng)周末，別的士兵去漢城、東京尋歡作樂的時候，他就來到這名似母親又似情人的韓國婦女家中，幫他們干活，帶孩子玩兒；與此同時，他也把部隊發(fā)的部分津貼給這名韓國婦女補貼家用，孩子們也喜歡他，儼然一家人，可謂其樂融融。我問他，關(guān)系這么好，是否產(chǎn)生了感情？坎尼說，是有些感情，而且他住在那位婦女家的時候，對方提出過可以以身相許，但因為坎尼在老家有女友，婉言謝絕了。他和這家人至今保持來往，其中一個女兒新婚時還帶著丈夫來美國看他，把他當(dāng)成父親。

坎尼當(dāng)年從韓國回到美國，在蒙大拿的女友卻跟別人結(jié)婚了。傷心至極的坎尼從此浪跡天涯，干過很多工作：捕魚、造船，修房子，最后因為嚴(yán)重哮喘來到這溫暖的西礁工作，現(xiàn)在干不動了，靠每月八百美元的老兵補助生活。我大吃一驚：“那么點兒錢你在西礁如何夠花？”“我不住房子，我在外邊野營。”我這才知道，原來坎尼是無家可歸的，可是，我無論如何也難以將他同無家可歸的人士對上號。整齊的頭發(fā)，潔凈的衣裳，文雅的談吐，這船，還有他騎的摩托車？他說，他花一百美元租了個小倉庫，全部家當(dāng)都在那里，他睡橋洞，但有時找機會到和他有交情的旅館那里洗澡和燒飯，代價是將他釣的魚給旅館。他最后總結(jié)道：“我爸爸游戲人生，我則對一切都虔誠，不喝酒，忠誠愛情友情和親情，但孑然一身，除了同兩個姐姐偶爾有些來往外，幾乎舉目無親。不過，我沒有孩子，是好事，因為如果我不能供養(yǎng)他們幸福成長，那么，他們不出生也好……”

夕陽盡染墨西哥灣

這時太陽西墜，似乎將整個墨西哥灣染紅，那晚霞是淡紅淡紫色，半邊天也跟著紅透了，海鷗以及魚鷹低低地在我們周圍盤旋，巨大的帆船開始?xì)w航，那白色的帆在晚霞的背景中煞是好看，周圍的一切包括那海，都染上了淡淡的紅色，這晚霞漫射的黃昏讓人迷醉。我們的小船半是漂流半是劃行地來到一座燈塔旁，老坎尼告訴我，那就是海明威曾經(jīng)閉門思考的地方。晚年的海明威買下了那個燈塔，常常讓人用船送他到燈塔上，他拿上一瓶蘭姆酒和食物，在那里一待就是兩三天，寫作或者思考。在這晚霞中，我感到這常常醉酒打架的被稱作“老爸”的海明威真會選地方，這里有落霞、孤鶩，大海環(huán)繞的燈塔，雖然可能引發(fā)孤獨，但卻會讓人遐思……

這時一艘載滿觀看晚霞游客的古式大帆船飄過來，在那里尋歡作樂已經(jīng)半醉的游客向我們打招呼，而且要給我們?nèi)訋坠奁【七^來，老坎尼趕緊擺手拒絕。等船走了后我問他為何拒絕那些人的友好表示，他說，因為他從來不喝酒，更重要的是，他從來不向別人要東西。

正當(dāng)我們聊得起勁兒的時候，突然我手中的魚竿一沉，我憑直覺感到鯊魚咬鉤了！我慌張起來，因為老坎尼剛才撒魚肉殘渣的時候，有魚血滴到海中，那鯊魚離二三海里遠(yuǎn)就可以聞到血的味道，看著我們乘坐的可憐小獨木舟，我感到危險迫近。我趕緊掏出匕首，一是為了防身，二是想砍斷魚線。這時，手中魚竿那強大的拉力幾乎將我拉入水中，所幸我的安全帶將我固定在船上，但船此時開始劇烈搖晃。我熱血沸騰，心怦怦地快速跳動，我解開安全帶，試圖站起來砍魚線?？材嶷s緊讓我坐下，他說這樣船會被鯊魚撞翻。他讓我將魚竿給他，并開始慢慢同鯊魚較力，但他拉了十分鐘，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原來他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我接過魚竿，繼續(xù)采取松線拉近，再松線再拉近的方式，約四十分鐘后，將那鯊魚拉到船邊，是珍貴的黑頭鯊（black tip shark）,沒有想象的那么大，但有五十多斤重。此時，我已筋疲力盡，哆哆嗦嗦的手拿起相機想給在船邊肚皮朝上的鯊魚照個相。閃光燈剛亮，突然，那同我一樣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鯊魚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一躍而起，向我撲來，并撲打起來巨大的浪。老坎尼手疾眼快，一槳將鯊魚打下，那鯊魚在我們的船中一抖，掙脫魚線，沖入水中逃跑，我的手機和裝釣魚工具的箱子悉數(shù)落入水中。還好，我們事先有防備，這些東西都用線系在船上，而且手機是裝在密封盒子中的。老坎尼趕緊向我道歉說，因為海產(chǎn)豐富，容易得到食物，這里的鯊魚很少攻擊人，可能今天這小鯊魚被玩慘了，加上我相機閃光燈更令它驚慌加憤怒，因此攻擊人。我趕緊說沒有關(guān)系。

等我們劃回岸邊，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了，岸邊都是度假的人群。我和老坎尼叫了一個大比薩餅，加上大瓶可樂，坐在沙灘上，吃得飽飽的。我同他談了是否租房子的問題，他說：“你知道嗎？我并不懶散，也曾經(jīng)干過苦活，雖然我無力工作租房子，但現(xiàn)在我不羨慕你們上班族和擁有房子的人，你知道我擁有什么嗎？自由！”我沉默無語，是呀，我花那么多錢千里迢迢來度假，不就是為了得到他現(xiàn)在每天都享有的平靜與自由嗎？那老海明威當(dāng)年在燈塔上就著老酒品味西礁的黃昏，不也是為了自由以及自由引發(fā)的創(chuàng)作力嗎？

要同老坎尼告別了，我拿出一百美元對老坎尼說，這是作為朋友的一點兒心意，你今晚可以找個好旅館睡個好覺，他搖頭謝絕了：“我跟您說過，我從來不接受別人的饋贈，同你釣魚是因為我自己喜歡，錢你自己留著吧，西礁物價貴，你用得著的，不用為我擔(dān)心?！蔽覔]手同他告別，他坐在礁石上，抽著廉價的煙，微笑著同我揮手致意，悠然自得。我瞬間覺得，老坎尼不但擁有自由，還有很多有家的人都沒有的更重要的東西：尊嚴(yán)。

邂逅賭博業(yè)大亨

本來文章寫到這里就可以結(jié)束了，但回到旅館后的經(jīng)歷我不得不提一筆。到旅館后我照例在游泳池內(nèi)游兩圈兒，然后在游泳池邊的酒吧喝上一杯。酒吧內(nèi)有個年輕女子在自斟自飲，另外有一群西裝筆挺的人圍著一個白發(fā)披肩的老者聊天。那老者風(fēng)度翩翩，好似個落魄藝術(shù)家或者過氣的老嬉皮士，穿著瀟灑卻有些破舊，其他人則對他畢恭畢敬的，只聽他一個人抽雪茄神聊。我坐在那里，想喝完就走，但那女子向我問好，希望同我聊天。我開始還以為她是小姐一類人想離開，但后來知道她是從波蘭來開會的專業(yè)人士，搞國際法的律師。因為我到過她波蘭的家鄉(xiāng)垮可夫城，于是話很投機。我聊起肖邦，聊起歷史上波蘭飽受他國的侵略，曾經(jīng)亡國一百多年。我說，如果不是波蘭優(yōu)秀的文化，波蘭不會重新復(fù)興的。那波蘭女子點頭贊同。

“不對，是我們解放了你們的國家!”（We liberated you!） 從吧臺另外一邊，那老人開始突兀插話，于是，我以及那名波蘭女子，同那個老人爭論起來。 后來又談到美國剛剛過去的新奧爾良颶風(fēng)災(zāi)難，我表示，政府救援不力。他竟然說：“一群黑鬼，誰在乎他們?！蔽覍θ绱巳狈ν樾牡娜烁械綉嵟?，同他爭論起來。他說那群黑人是人渣，水災(zāi)過后街道首先賣的不是食物和水，而是毒品，因此不值得救。他還為伊拉克戰(zhàn)爭辯解，并從國際戰(zhàn)略角度談。我正好對此還有些研究，將他駁得啞口無言。不過，當(dāng)我說他是共和黨保守派的時候，他不以為然。他說，兩黨的政客都為我?guī)兔Γ也恍枰x舉，我收買政客。他這樣狂妄讓我這個記者出身、也頗見識過一些大人物的人感到不齒， 我禁不住說了幾句話刺激他。因為同我辯論的時候， 他一直引用一知半解的孔子的話。這時，他的保鏢秘書出來說話，他說：“你知道你是跟誰在說話嗎？他是投資200億美元，在世界各地開設(shè)很多賭場的……”我回答：“我不在乎，錯誤就是錯誤的， 不論有錢沒錢?！蔽遗R別告訴他，讓他不要自以為是。他倒是一改傲慢態(tài)度，要同我交朋友，還給了我名片，約我第二天見面在一起喝酒。

回到住處，我想了很多，一天內(nèi)認(rèn)識兩個人，竟然都是五十七歲。一個善良但無家可歸；一個腰纏萬貫、呼風(fēng)喚雨，但沒有任何同情心。要是他們綜合起來就好了，因為一個人希望幫助別人，但沒有能力；一個人有能力，但不愿意。我第二天同那賭博兼地產(chǎn)大亨喝酒，他卻避談?wù)?，開始大談如何從一個窮小子、一個第二代移民來美國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經(jīng)歷，接著詢問我在中國周邊哪些地區(qū)投資賭場風(fēng)險小，中國還有多少年能開放賭博業(yè)等等。談話變得客氣，但因為沒有思想的交鋒，也就沒有什么意思了，畢竟生意人就是生意人，我無法和他交朋友。

再見！老坎尼

離開西礁之后，瑞塔颶風(fēng)即將來臨，我感到不安，打電話給老坎尼，他還是那句話，不要為我擔(dān)心。他還補充說，你知道嗎？颶風(fēng)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家中房子倒塌，無家可歸。而我，沒有房子可以倒塌，至于無家可歸，我早已經(jīng)為此準(zhǔn)備好了，說完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得眼淚幾乎流出來。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天黃昏我同老坎尼在西礁做最后道別時的情景：他羸弱的身軀推著摩托車和自己的全部家當(dāng)，在小雨中煢煢走向他的棲身之處：一座大橋洞。當(dāng)時望著他的背影，我不禁心酸，為什么一個誠實、善良、勤勞的人，其人生的黃昏如此凄涼？可是，我覺得這種同情心對他的自由是一種冒犯乃至褻瀆：你憑什么就站在世俗的高地上，認(rèn)為你比他幸福得多呢？！

我放下電話，又準(zhǔn)備上班了，忙著掙錢供我的車子和房子?，F(xiàn)在我真不知道我和老坎尼誰開心的時刻更多，盡管我這輩子不會走他的路。

暴風(fēng)雨就要來臨了，我心中默默為遭受颶風(fēng)襲擊的老坎尼禱告：但愿這位老人平安，愉快而且長壽。颶風(fēng)過后，看新聞佛州一家賭場嚴(yán)重?fù)p壞倒塌。我拿著名片一查資料，原來那賭場果然是那同我大談孔子的賭博業(yè)大亨的。我見后忍俊不禁：反正他多得是不義之財，損失點兒也好，重新建設(shè)還能提供些就業(yè)機會，當(dāng)?shù)厝丝梢远嗪若~頭湯了。

作者簡介：醉墨，記者出身，在美國留學(xué)、生活近二十年，獲人文科學(xué)博士學(xué)位。目前在美國馬里蘭大學(xué)從事研究工作，同時兼任多家媒體顧問。喜歡旅行和釣魚。發(fā)表詩作、散文多篇，學(xué)術(shù)著作一部。

特邀推薦 馮 晏

責(zé)任編輯 晨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