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麗
除了生養(yǎng)我的村莊和小鎮(zhèn)之外,我很少在其他-地方停留太久。不過,我喜歡旅行。我一直在尋找一個地方,尋求一個時間的安排,讓自己過得舒適合意。去過的地方多了,有的讓人驚喜,就像遇見一個身處異地但心靈相通的朋友,我們彼此能迅速找到對方的頻率,跟上對方的節(jié)奏:而有些地方讓人沮喪,任憑怎么努力,它還是它,你也還是你。
把在本地的記憶放到旅途中去回憶、掙扎,在窗外的風景變換中你會發(fā)現(xiàn)并不明智。列車上,各種口音混雜,煙霧繚繞。彼此的注視面無表情。金錢和銀行卡被放在最保險的地方。旅途中的戒備之心仿佛與生俱來。把手黏糊糊的,仿佛來自上世紀某個廚房。多塵的靠背只能讓人在極度困乏之際小睡一會。列車在大山里拐彎,從一個隧道進入另外一個隧道,整齊劃一的行道樹。沒完沒了。車視TV里正在播放外語片。英文對白,中文繁體字母,既考查大家的外語水平,又檢驗大眾古漢語掌握情況。大致內(nèi)容是暴力與反暴力,摻雜了科幻和血腥。色情赤裸裸。女演員的尖叫聲從一個山頭徘徊到另一個山頭。讓年輕的戀人和失意的詩人再也無法抒情。
夜晚是個不錯的選擇。當月光消失,星辰暗淡??蛙嚨乃俣瓤斓綗o法看清對面的標識牌。你看不清它的內(nèi)容。高速路四通八達,似乎可以通往任何地方。讓你對未來既無知而有知。這好像很矛盾。事實上你是知道目的地的。票據(jù)就在你的兜里,目的地在車前的標牌上寫著。但夜太黑,你看不到。此刻,所有適合黑夜生活的生靈都在自己的領(lǐng)地忙碌。忙著搬運、挖掘。舒適愜意并且熱汗涔涔。車廂里,人類中的某些個體也在蠢蠢欲動。有一個合意的男人或女人,有一趟足夠遠的列車,有一段溫度得當?shù)慕徽勛鲣亯|。然后。暖氣關(guān)了,天冷下來。男人拿著一條包被走到近前,關(guān)切地蓋在女人身上。女人,不,確切地說是女孩,張開眼睛,笑了笑。得到默許,男人開始觸摸她,熱切的,溫柔的,游走在她的身體上。
我說的是杜拉斯。那年她16歲。時間是1930年。她從西貢回法國,旅途中遇到的那個男人30歲左右。這是開始,也是結(jié)束。中國知名的女作家中還沒有一個人敢于記錄這樣的故事,即便真正遇到過。記錄需要勇氣,也需要興趣。
事實上,高速路既無所不至,但又僅僅只通向一個地點。無論你何時動身,從哪里上車,
有一年我到南方。從商場出來,叫了一輛三輪車,送我回住處。仿古的黃包車很舒服,比一般車子高。傍晚的余暉傾瀉下來,把車輛、行人、樓宇一起包裹在金色的光暈里。晚風吹拂我的裙子,吹動我的頭發(fā),像愛人的手撫過我的臉頰。褪盡了暑熱的城市在此刻卸下盔甲,露出本色的肌膚。我喜歡這個時候在異鄉(xiāng)的黃昏里走一走,像一株植物,伸出莖須去觸摸它,感知它,回應它。少了光天化日之下的隔閡。
你我能迅速融入一座城市,未必能真正走進一個人的心。如果人的記憶注定屬于前半生,那么,后來人的出現(xiàn)其實真的沒什么意義,
古老的棲居
客車的時速大約是每小時百里。早晨7點我在揚州一家小店里吃干絲,中午12點就能啃到山東的玉米。指定飯店的玉米,每個5元。在離此不足百米的市場上,每個玉米5角。這種事對常出門的人來說不值一提,饑餓總會促使人們打開錢包??诟怪鋵嵶顔渭?,也最容易滿足。當胃腸被填充之后,之前所有的焦灼和不適都消失了。理智開始恢復,人們開始打量周圍的環(huán)境,觀察同行者的舉止,揣摩他的身份,或者,看著窗外的天空,談笑風生。
一個流浪漢從車旁邊經(jīng)過,裹著一件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衣服。他看看人們,看看城市,他不知道他發(fā)生了什么事。有時候,在城市的偏僻處也能見到他們的身影。手里拿著一兩件行頭,悶著頭趕路。汽車的喇叭響一下。他抬頭看一眼,笑一笑,投下意味深長的一瞥,繼續(xù)趕路。
拋開他們的故事不談。其實“流浪”這個詞對男人有著極大的吸引力。男人天生有一雙翅膀,就是為遠行他鄉(xiāng)做準備的。他們從小就不安分,時刻準備一飛沖天。尤其在年少時候。遠方的風景召喚著他們一步步脫離現(xiàn)實,即使摔打得體無完膚也在所不惜。他們四處游逛、漂泊,不和任何人通信,過年過節(jié)也不會發(fā)一張明信片給自己的親人。人們稱他們?yōu)椤奥眯屑摇?,或者“流浪詩人”,這樣的名頭他們樂于接受。但忽然有一天,他開始給母親寫信。他寄明信片給自己的朋友,告知自己的行蹤。后來,他竟然買了一處房子,他定居下來。原來,他戀愛了。他有了一個心愛的女人。
事實上旅途中有一對戀人一直在談論房屋。女孩子是南方人,她說北方人把買房子,當作頭等大事。人們的理想是有房,有車,有錢。生活是這種情狀;而她的故鄉(xiāng),情況恰好相反,人們先賺錢,然后買車,房子問題并不重要。只要能住,不在乎面積大小。整個過程中,男孩子很少說話,必要的表態(tài)除外。男孩子是北方人。這次他們?nèi)ツ戏介_證明,為婚禮做著最后的準備,其中之一就是買房。
傳統(tǒng)的觀念中,房子是男人的。因為男人有強壯的身體,有足夠的力量,為自己的女人遮風擋雨。男人提供房子。至于里面存放什么東西,怎么布置,如何開支。如何和鄰居相處等等,這些都交給女人。房子是男人的,家是女人的。
能蓋房子的男人有一種魅力,仿佛與生俱來。我不知道別人是否也這么認為。那一年開春,我家整理地基,雇了一些工人來推土。其中有一個年輕人,個子高高的,臉孔黑黑的。他不大愛說話,但對我所有的問題都知無不言。每天早晨,他都來得很早,在存放工具的房子里,風還是冷的。別人還沒趕過來。他就低頭整理自己的車子,拿著一把錘子對這鐵鍬敲敲打打,瞇著一只眼睛看看車輪是否偏了,他愛護自己的工具,他愛自己的工作。那時我有十一二歲吧,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只局限于自己的村子。我不敢確定自己是否喜歡上了他。但他至少影響了后來我對男人的選擇。游手好閑的男人不會去愛惜別人,
也是那一年,村里許多人都開始蓋房。有人用紅磚,有人用土坯。有一戶人家請來魯北的一批工匠。他們用麥草摻入泥土,摻勻了,把泥巴一層層碼在墻基上。碼半米左右,晾干,再碼下一層。一場大雨后的早晨。我聽見窗外傳來凄厲的哭聲。跑去一看,眼看要完工的房子在一夜之間坍塌了。男人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哀哀地嚎哭。他的臉黑瘦黑瘦的,像一片窄窄的韭菜。淚在他臉上縱橫的溝壑里蜿蜒,落在一塌糊涂的泥地上。新打成的房梁歪在那里。“立柱大吉”的對聯(lián)被雨水沖洗得面目全非。他的女人聞訊趕來,拍打著大腿罵男人無能。她不恨拙劣的匠人,她罵男人,那天早晨她覺得罵的理直氣壯,
天晴之后,工程重新開始。男人依舊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和客人推杯換盞。女人在灶間忙碌著,進進出出。她的臉上滲出細密的汗珠。當房子重新開工,她0甘情愿地扮演著次要角色。其實一直都是這樣。女人的任務就是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忙碌田間的農(nóng)事。在等待飯熟的間隙里,她也會偷空攀著一堵矮墻,和鄰居交換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傳聞。汗珠一滴滴地落下來,神秘地,無聲無息地落進土里。
給了房子,男人就解放了。有了房子,女人就會想方設(shè)法地愛上它。在既定的空間里,規(guī)劃、打掃、做小小的變動。從早到晚,直到這所房子后來也染上了她的氣息。所有的幸福、悲傷、快樂和抵牾,一點點滲透進她家的門楣、窗欞、家具乃至家禽家畜。女人的樂天知命常會因為一所房子而顯現(xiàn)出來,她的固執(zhí)和專一也會隨著歲月的老去而更加深刻。我在江蘇一所小城,看到一座窄小的院落。梅雨正好駕臨這座城市。她的臺階上、外墻上,青苔叢生。70多歲的阿婆在潮濕的門洞里安詳?shù)刈?,腳下的白瓷盆里放一把鮮嫩的豆角。十點多,她開始準備午餐。蜂窩煤爐發(fā)散出來的青煙繚繞在雨霧里,豆角在油鍋中嗤嗤拉拉地響。一切有條不紊。她不肯搬遷,也拒絕孩子們發(fā)出的同住的邀請,她和房子一塊老去。
由北向南,我見過山里的石屋,海邊的茅屋,見過北方寬敞的四合院,也見過江南的灰瓦白墻。今天,越來越多的人涌入城市,住房問題已經(jīng)成為許多人一輩子的努力。他們每月在銀行按揭,花明天的錢,滿足于擁有一座凌空的樓閣。遠離了土地和樹木的庇佑,他們用鋼筋水泥來存放自己、安慰自己,還給自己的住處取了一個個美麗的名字:叫某某村、某某居、某某屯、某某山莊。
這似乎能證明。他們并沒有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