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離得開一氧化二氫

蔣英姿

婆婆敲門的時候，我正在絞盡腦汁地為一篇題為《要不要廢除一氧化二氫》的小文配插圖。那篇小文講的是一名中學生起草了一份呼吁書，要求對化合物“一氧化二氫”予以廢除。理由是：它有可能引發(fā)過多出汗和嘔吐；它是酸雨的主要成分；處在氣體狀態(tài)時，它可能引起嚴重灼傷；發(fā)生事故時吸入也有可能致命；在不可救治的癌癥病人腫瘤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該物質……中學生拿著呼吁書問了50個人。想了解他們是否支持禁止使用這種化學物質。結果，有43人說支持，6人說尚不能決定，只有1人說，“一氧化二氫”就是水啊!怎么能廢除呢?文章精彩，插圖就更要做到錦上添花。何況這是老同學何秋天利用職業(yè)之便為我攬到的一份新活，說好了做得好的話人家雜志社可以考慮跟我長期合作，我豈敢掉以輕心。

兩天下來，雜志的其他版面都基本搞定，唯有這篇作為卷首的文章還沒有弄好，設計了五六種方案，都沒達到理想的結果。

婆婆說她要跟幾位姐妹去醫(yī)院免費體檢，中午不回家吃飯。我求之不得。婆婆是個嘴和手腳都閑不住的人，做事的時候又喜歡咋咋呼呼，多少有些影響我的工作，她不在家我正好可以落個清靜?？伤酉聛韰s給我分派任務：把客房的被子洗一洗。我說我正忙著呢，明天再洗吧!她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你這樣子老坐在電腦前面可不好，要多活動活動才能提高工作效率。

婆婆根本就不相信我真的很忙，在她的潛意識里，只有每天按時上下班的人才能夠算得上忙，我一個不用坐班的美編，自由自在，說忙其實是在找借口偷懶。我說客房的被子不是上星期才洗過嗎?就我舅舅來睡了一晚，還挺干凈的!她說，每個人身上的氣味不同，那種氣味殘留在被子里會傳染疾病的。婆婆退休前是醫(yī)生，大概醫(yī)生對衛(wèi)生的要求總比一般人高吧。我不想再跟她多費口舌耽誤時間，就說好，我會洗干凈的。等她走后，我迅速地把被套被單拆下來，往衣架上一晾，讓太陽去殺菌吧!

與婆婆的天生勤快講衛(wèi)生一樣，我的懶惰邋遢也是與生俱來。小學的時候什么事都是媽媽幫我做，進了中學念寄宿，每個星期回家就給媽媽帶回一大包臟衣服。上班了總算學會講個人衛(wèi)生了，家里卻懶得收拾。衣服到處扔，房間里落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媽媽說，你這么懶，將來怎么能入婆婆的眼啊!媽媽還真的料事如神，我和楓林結婚的時候，婆婆就堅決反對，說我生活自理能力太差，不會給她兒子帶來幸福。她到我的住處搞過兩次突然襲擊，檢查衛(wèi)生，考察廚藝，我都不合格。還好，楓林對此并不在意，說他又不是找保姆和廚師，非我不娶。婆婆勢單力薄，只能讓步。但是一結婚，她就開始對我進行全面改造，督促我洗衣服，拖地，收拾房間，還手把手地教我做菜、煲湯、煎餅。我硬著頭皮堅持了一段時間，便開始以身體不舒服、工作忙為借口逃避家務。這也導致了婆婆在我真正忙的時候不再相信我。

婆婆下午三點才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問我：“被子洗了?”我說洗了，都干了。又問：“雜志弄好了?”我說：“沒弄好!”我這么說是想讓她心里有點內(nèi)疚感，在我百忙之中還強迫我洗被子。她卻沒有，哼著歌去陽臺收衣服。與我的工作比較起來，她更關心被子洗沒洗?？此樟吮蛔雍鸵淮蠖岩挛飶街边M房間去整理，我偷偷地笑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盡管這反抗不是正面的。

婆婆從廁所里出來后臉突然變得鐵青。她問我：“那被子你到底洗了沒有?”我一下子傻眼了。她說：“洗衣機里我昨天剩下的一雙手套還原封不動地在那兒?！蔽抑缓贸姓J，我只拿出去曬了曬。婆婆馬上跑到房間里狠狠地把被子拆了下來，又跑進廁所把洗衣機開得轟隆轟隆響。我走過去說，媽，你別生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好惡，我從小就討厭做這些事。她說，你以為我就是天生喜歡做家務啊，成了家不做家務那叫什么女人啊，男人娶了你干什么啊?我說，可以請鐘點工幫著做的。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知道這無異于火上澆油。一次，婆婆去鄉(xiāng)下看姑姑，走前要我洗碗拖地。我跑到樓下花十五元把配鑰匙修鞋的店老板娘叫上來幫忙，并留下電話口頭商定了長期合作意向。當然，我再三叮囑她不要告訴我婆婆?？蓻]合作幾回，婆婆還是知道了。是多事的鄰居跟她告的狀，說配鑰匙的老板娘老往我們家里跑，太不安全了。婆婆暴跳如雷，將楓林的衣物全部打包，要我們搬出去住。

我不得不低頭認錯，跟婆婆承諾以后絕不會再發(fā)生這樣的事。雖然我打心底里不愿意跟婆婆生活在一起，可中途被掃地出門，還是覺得沒有面子。而且婚前媽媽反復叮囑過我，要勤快一點，懂事一點，討得婆婆的歡心，以后的日子才好過。媽媽還說，如果你跟婆婆的關系處不好，會影響到兩家老人的關系。我不想讓她擔心失望。

婆婆沉著臉說，好，你們有本事，什么都可以請鐘點工做，將來飯都不用自己吃，請人喂!

婆婆氣呼呼地洗被子，晾被子，又從箱底拿出新被套套客房的棉被。我趕緊關了電腦，主動下廚做飯菜，想用實際行動將功補過得到婆婆原諒。

吃晚飯的時候，楓林回來了，婆婆的臉拉得更長。我討好地給她夾了一塊雞肉說：“媽，嘗嘗我做的土雞燉香菇，看是不是比上次有進步了?”

婆婆呼一下站起來：“你不要當著楓林的面表演了，要承認我們的思想和觀念存在問題，長久住在一起只會讓矛盾加深。你們還是另找房子，搬出去吧!”

楓林拉住他媽說：“媽，你這是干什么啊!”

“我干什么?你問問你媳婦!她干了些什么!”婆婆走進房里狠狠地關上了門。

“什么事啊?”楓林問我。我不說話，把被婆婆拒絕的那塊雞肉往嘴里一塞，大口大口地嚼起來。

“媽都氣成那樣了，你還吃得下飯?”楓林輕聲責備我。

“這是我花了兩個小時才熬好的雞湯，不能浪費!”我埋著頭，把湯唱得嘩嘩響。眼淚也一滴一滴落到湯里。

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聽人家批判涉農(nóng)婚姻，說農(nóng)村婆婆如何自私，如何理直氣壯地跟兒子伸手要錢，拖累兒子和媳婦，我卻覺得城里婆婆更難打交道。農(nóng)村婆婆經(jīng)濟條件是差點，可是因為依賴著兒子和媳婦，氣勢上沒有那么逼人。城里婆婆不花兒子和媳婦的錢，甚至能給予兒子和媳婦經(jīng)濟方面的幫助，給的那些好處，恨不得要從精神上收回去。試想，如果我們不是沒有房子住在婆婆家里，婆婆敢這么對待我嗎?

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哪怕租房子也要搬出去，我不想再在婆婆的虎視眈眈下過日子了。楓林急得團團轉，一個勁地賠不是。我說，你可以不搬，我一個人搬。你媽媽嫌的是我，不是你。楓林說，我媽媽對衛(wèi)生的要求一直都比較嚴格，那不是針對你，對我也是一樣的，我小的時候因為不洗腳就上床睡覺被她打過很多次。我十歲開始就自己洗襪子和短褲，她對你還算好的，她沒打過你吧?

我不理他，收拾完東西又打開電腦在網(wǎng)上發(fā)布租房信息，幸虧我有收入，要是完全靠著老公和婆家，不知會把我作踐到什么程度。

楓林說，我媽其實是把你當女兒看的，所以有什么不滿都表露出來。這樣總比那些表面對你客客氣氣心里卻很陰暗的婆婆強吧?你自己也有錯啊，直接跟她說你忙，

沒空洗不就得了，你糊弄她，她當然生氣。我不理會他的嘮叨，發(fā)布完求租房屋的信息，又調出還沒完成的雜志版面開始制作。從明天開始，我要為找房子的事東奔西走，肯定沒有時間來弄這個了，我得抓緊時間。

楓林湊過來討好地說，這是你設計的啊，好漂亮!我狠狠地把插圖全部刪掉，重新設計。楓林又繼續(xù)無話找話：“這篇文章寫得真好!”見我還是沒有反應，他拍了拍我的臉說：“怪不得一聽你說要另租房子搬出去我就緊張，原來，你是我的一氧化二氫?！蔽野涯抗鈴碾娔X屏幕移到他的臉上：“你什么意思?!”楓林嬉皮笑臉：“缺點再多也只能容忍啊，我怎么能離開水呢?”

我從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聲，心里卻微微一震。我是一氧化二氫，那婆婆呢?婆婆中年喪夫，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讓兒子受到良好的教育，省吃儉用，不給兒子增添任何負擔。作為一個母親，她希望媳婦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又有什么錯呢?畢竟婚姻生活里都是凡塵俗事柴米油鹽，一個不愿意落到生活實處的妻子，難以得到婆婆的信任也理所當然。婆婆雖然對我的懶深惡痛絕，大多數(shù)時間還是慣著我任我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偶爾發(fā)發(fā)牢騷和脾氣，有什么可計較的呢?可是反過來想，我雖然不愛做家務，但我活潑率直，通情理，求上進，孝順老人，不也算個好媳婦嗎?婆婆也不應該因為我懶，動不動就把要我搬出去掛嘴邊啊!看來在看待問題時，大多數(shù)人都難免會被事物的某一方面禁錮思維，從而忽略事物的整體性而變得片面。我和婆婆不都是這樣嗎?

第二天早晨，婆婆晨練回來時，我把連夜制作完的那個版面打印出來交給了她，我說：“媽，你好好看看這篇文章，挺有意思的。”婆婆詫異地看了我一眼，進房間去了。十點多鐘的時候，她敲開我的門，揚著那頁紙問我：“想教育我是嗎?”

我說：“不是，是希望你原諒我。從差的一面來看，我的確有不少缺點，但從好的一面來看，我還是有很多優(yōu)點的?！?/p>

她點點頭：“意思是，你是一氧化二氫?誰都少不了你?”

我說：“其實你也是一氧化二氫，有些小小的讓我無法容忍的缺點，但與你對我們的好比起來還是可以忽略不計，因此，也不會影響我們愛你?！?/p>

婆婆驚叫起來：“又來了!什么孩子啊，跟婆婆說話這么隨便放肆，沒大沒小!”但是從她有些羞澀的表情可以看出來，這回她沒有真生氣。

如今，心血來潮時，我也會弄一桌子菜或者把家里收拾得一塵不染，但大多數(shù)時間我還是懶且快樂著。婆婆對這一切早已經(jīng)司空見慣，也懶得說我了。有一回。媽媽過來看我，看我躺在沙發(fā)上吃零食看電視，婆婆卻在一旁拖地，拖到我身邊時，我把腳抬起老高。我媽有些慚愧地跟婆婆說，我這女兒實在是太懶了，你多擔待點。婆婆笑著說，沒關系，這懶人說她是一氧化二氫。我媽一臉茫然。婆婆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一氧化二氫就是水啊!誰離得開水呢?”

聽著婆婆的話，我不由得捂嘴大笑。

編輯／雨雪